江东骠骑府外,校场。

    马蹄声滚滚,夹杂着将士们的呐喊声,箭矢破空声阵阵。

    身着战甲之人于马上抬手搭弓,刷的一声,箭矢脱弓而出。

    破空声起,箭矢直直击落了百里开外的一片树叶!

    “将军好弓法!”

    一众军兵哗然,这便是于千里之外直取敌将首级的射术。实在是不得不佩服。

    “继续!今日每人射中三百回,午后来报成绩。”

    他面无表情收弓,一身战甲凛凛作响,转身策马扬鞭,于校场内巡游。

    突然有几位军兵奔来,高声道:“报——将军!”

    “我等方才巡边,看到了将军的箭矢,却在附近……”

    军兵吞吞吐吐。

    “有话直说。”

    “我等发现了一名受伤的女子!”

    少年将军闻言翻身下马。

    他摘下盔甲走来,露出一张白皙似好玉的面容。剑眉斜飞入鬓,眼里俱是冷峻,令人心惊的是右眼处覆盖着的一张鬼面具,为俊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杀气。

    纵是诸位军兵已经与他相处时日颇多,却还是情不自禁惊叹赵衍左的容貌。作为一个上阵杀敌叫敌将闻风丧胆的将军,这张脸实在太过于……

    赵衍左道:“带我去看。”

    军兵一哆嗦,收回了思绪,不敢再去胡思幻想。他连忙转身带路,往校场后山去。

    赵衍左跟着军兵几人赶去后山,果然看到一柄箭矢缀着叶片落在地上,数米开外的树后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黑衣女子。

    说黑衣有些勉强,那身黑衣已经灰尘和血迹揉在一起,颜色不分。这女子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擦伤,随处可见被树枝划出来的口子。后山茂盛,或许是从山上滚落下来,一路落到了这棵树前头。观其腰腹之处血迹更深,似乎还有一道极深的伤口。

    军兵回头道:“将军,便是她了。”

    方才他们骑马巡视,顺道去收集军士射出去的羽箭。却无意间却闻见有血腥气,搜探一番竟发现了一个女子。

    他们还是头回见到形容如此狼狈的女子,几人被吓了一跳,原以为已经死了,还是有人上前试了试鼻息,才敢往上禀报。

    军兵问:“将军,该如何处理这女子?”

    赵衍左沉默一瞬:“救人。带回府里。”

    *

    谷雨好说歹说,把江东城里济世堂的坐阵主事大夫请进了将军府。

    “不知府上何人身体有恙?”李适已是年过半百,抚须问道。

    谷雨面庞白净,长相机灵,他悄声道:“大夫有所不知,是将军今日从校场附近捡回的一个受伤女子!”

    “受伤的女子?何许人也?”李适问。

    谷雨摇了摇头:“姓什名谁一概不知,现下还昏睡着呢。那女子倒也是可怜,浑身上下不少伤口,衣服上血迹斑斑,新伤叠旧伤。要不是府上大夫最近回乡探亲,将军也不会派我特地来请您。”

    “竟是如此。”

    谷雨快步越过台阶,“大夫请。”

    李适跟着谷雨进了府内主殿,瞧见屋正站着一位年少将领,似乎是刚从军营里赶回来,还身着战甲。

    谷雨上前道:“将军,这便是济世堂李大夫了。”

    那将领便看向他。

    李适直直对上一双狭长冰冷的眼睛,这将军相貌虽年轻,神色却冷峻得很。奇的是右眼处竟覆了一枚凶神恶煞的鬼面,叫人心里十分慌张。

    他被少年将军的气魄惊得收敛心神,敛眉拱手道:“老夫久闻将军大名。”

    赵衍左单刀直入:“不敢。有劳大夫。”

    李适将目光投向屋内榻上。

    榻上躺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女子,额角冷汗涔涔,唇色惨白如纸,看着失血过多,伤重得厉害。腰腹处被精心包扎过,却还是隐隐渗出了血迹。其余上下的大小擦伤淤青也被好生清理过。

    只是饶如此狼狈,却也看得出这女子的样貌出挑。

    一旁的侍女小满解释道:“将军今晨救回来这位姑娘,已经命我等仔细处理过伤口了。”

    李适拿起药箱上前,搭了块布在女子的手腕上探脉,他沉吟片刻。

    谷雨问:“大夫,您看…?”

    一旁笔直站着的赵衍左亦是将目光转向他。

    李适摸着胡子:“观此女脉博,气血两虚,似有惊惧疑虑之象,故而昏睡不醒。好在并无内损,都是外伤,腰腹处的伤按时换药即可,其余的也照此处理。依老夫看来,日后须得好生调养,老夫写个方子,每日煎服,不出两月即可恢复。”

    赵衍左皱眉:“两月?”

    李适道:“短则一月,长则两月。”

    见赵衍左不再说话,谷雨便拉着李适走出几步,数出些银两塞过去:“多谢,有劳李大夫。”

    李适笑道:“客气客气。”

    他拱了拱手,拎起药箱告退了。

    谷雨与小满见状,亦一并告退:“若将军有什么需要随时传唤,我二人在门外候着。”

    殿中只余赵衍左与那昏迷不醒的女子。

    从今晨在校场碰见这女子开始便乱作一团。先是带人回府,又遣人请大夫。如今一应事情全部妥当,总算不那么慌乱。

    今日匆忙之下将那女子抱起,低头看去,她的脸小得淹没在一头散落的墨发中,愈发显得可怜,脆弱得随时都能死去,只有他才能救她似的。见她这般遍体鳞伤,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便鬼使神差捡了回来。

    赵衍左下意识看了一眼。

    纵是失血之下唇色惨白,却也可见其相貌秀丽。如此远远看去,女子眉如远山,肤如冷玉,浅浅呼吸着,将落在脸侧的发丝轻轻吹起又落下。

    他被烫到似的收回目光,蓦地意识到二人共处一室的不妥……那是他平日里歇息的榻。

    罢了。

    待回过神,才发现过了好半晌仍在看这一页兵书,半点没读进去,他便搁下了书起身踱步。

    来回兜了几圈,却听见榻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赵衍左下意识转头,看着女子缓缓撑起身子,似乎是不慎扭到痛处,轻轻抽气间抬头环视。

    他便对上一双光华流转的眼。

    那女子愣怔片刻,突然眼中全是戒备,声音沙哑如同警惕的小兽:“……你是谁!”

    他原想回答,却见那女子原本的盔甲卸了下去,锐利之色褪去,眼里只剩下迷茫:“我……又是谁?”

    赵衍左:“……”

    宁霁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雪白帐顶与陈设。

    ——陌生的环境。

    先前探听得骠骑将军在江东驻扎的军营便在此处,于是便狠下心从山上一路滚落,却不想拦腰撞在一颗树上,昏迷了过去,再一醒来便到了此处。

    现下一不知自己身份是否暴露,二不知是否身在将军府。不可轻举妄动。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之前那一套——

    她一时心惊,连忙摸向自己的颈间,待得摸到那枚玉牌才放下心。

    宁霁低头看去,自己如今被换上了一套簇新的衣裳,似乎伤口也都好生包扎过。腰间被自己刻意作弄出来的伤口还在作痛,昨日从连百山上滚落下来一路划出的伤口亦被涂上了药膏,散发出阵阵药香。

    她抬头环视,却与屋内站着的一人对上目光。

    那人面色平常,俊美的眉眼间俱是冷意,直直看向她时,不知为何带了些审视的意味。右眼处一具张牙舞爪的鬼面,明明白白告知了他的身份——卫国府不世出的少年将才,赵衍左。

    宁霁放下了悬着的心。

    她神思辗转间,防备道:“——你是谁!”

    那人眼中难得带了些讶异,正想解释,便被她打断。

    宁霁一脸茫然无措:“……我又是谁?”

    这下轮到赵衍左皱眉了。

    他沉声唤道:“谷雨。小满。”

    宁霁缩在一旁,犹如小兽般打量这间屋子,看见屋外推门进来一男一女。观其衣着打扮,应当是将军府的侍女和小厮。

    两人进了屋内,看见她已经醒来,惊讶道:“姑娘竟已经醒了?”

    赵衍左简短道:“叫李适过来。”

    谷雨领命去了,小满则上前换了热茶,欲扶她起来:“姑娘现下感觉如何?身上伤口还痛吗?”

    宁霁见她过来,似乎想要触碰自己,一脸谨慎向后退,拒绝她的靠近。

    小满被吓了一跳:“啊!姑娘这是……”

    赵衍左难得有些烦躁:“她似乎失去记忆了。”

    小满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宁霁。

    女子肤白如玉,眉目如画,眼中却俱是一片惊疑畏惧之色,墨发铺散开,更显柔弱可怜,端的是美人落难,叫人心生怜惜。

    “姑娘莫要害怕,此处是骠骑将军府。”小满柔声道,“这位是我们将军,今日便是将军在校场附近救了姑娘。”

    宁霁偷偷看了那位看起来面色冷峻生人勿近的将军一眼,这才放松了些。

    “今早将军将姑娘匆忙带回府中遣人救治,姑娘当时浑身上下都是血,全是伤口,是我为姑娘处理了伤口又换了衣服。姑娘不必担忧。”

    宁霁似乎仔细揣摩着她所言真伪,片刻才低声道:“……多谢。”

    小满悄悄瞟了赵衍左一眼,又道:“姑娘可还记得前事?……又怎会受如此重伤?”

    宁霁落寞敛眉,语气苦涩道:“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恍惚间被人追杀,然后便是我一路逃亡,身上的伤口很痛。再仔细去想,便只觉得头痛欲裂。”

    “其他的,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全无印象了。”她咬紧了下唇。

    小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去求助将军。

    赵衍左看向宁霁,少女垂首黯然蜷缩在榻上一角,失魂落魄,面色苍白如纸,睫羽颤抖着,好似一朵路边脆弱得可怜的白花。

    “将别院收拾出来吧。”

    赵衍左收回目光,面色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绪。

    小满道:“是,将军。”

    门外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对。那位姑娘似乎不大记得事了……李大夫请进。”

    他请了大夫来查看自己失忆之事……?

    宁霁瞳孔骤然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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