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宁霁便在将军府住下了。

    府里上下听闻将军救回来了位极好看的女子,便都前来围观。一时之间,原本从未住过人的冷清别院竟然很是热闹了起来。

    宁霁容貌甚美,举止又温婉亲和,凡有人来找她聊天,她也都好脾气地交谈。

    才没过多久,她便与将军府一众人混熟了。

    府中有什么花草装饰要更换,修葺的师傅也会与她一同谈论;新换的楹联窗贴,绣娘也要找宁霁商量着样式;便是今日午膳的汤品是做红豆薏米还是珍珠南瓜,或许都要先问问这位十七姑娘想吃什么再下决断。

    这些事,府里原本没有人管,将军平日里性子冷淡,更是不闻不问,大家也都凑活做着。如今有了宁霁这般温柔亲和的大美人,人人都欢喜与她多说些话,一来二去,府中杂事琐事一应俱全,似乎都与她不无关系。

    一时间,将军府上下其乐融融,气氛很是融洽……似乎只有府上的将军略有些异议。

    赵衍左近日觉得将军府上下不大对劲,原因与那新住下的十七姑娘颇有些关联。

    每日下了校场,便听见府里众人张口闭口都是与她有关的事。十七姑娘今天换药的时候痛得厉害了,但还是冲她笑;十七姑娘今天喂了府外的流浪猫;十七姑娘选的这个样式实在不错;十七姑娘……

    更有甚者,今日下了早训,他竟瞧见主屋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香囊,挂在书架上。

    谷雨一边磨墨,一边碎碎念叨着:“这可是十七姑娘特地绣出来的,才制了几个……”

    赵衍左被念得心烦,索性搁下笔道:“话说完再进来。”

    谷雨讪讪一笑,专心磨墨。

    正待继续,却听得门外传来女子与侍从对话。

    “姑娘可是来寻将军的?”

    “是。不知将军现下可方便?”

    谷雨当即道:“听声音是十七姑娘……是否要唤她进来?”

    赵衍左一时间有些无奈,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进来吧。”

    谷雨便自觉出去了,与人在门外说了几句。尔后便听见门口有轻巧的步子迈了几步,站定在书案前。

    抬头看去,宁霁一袭白衣站在他面前,面上似乎有些纠结,秀眉紧蹙。

    赵衍左问:“可是别院住着哪里不妥?”

    宁霁忙摇摇头:“多谢将军关心,一切都很好。”

    这话倒是不假。

    不只是好,事实上好得过头了。她在将军府住下已有十日,距原本那李郎中说的一两个月还早,伤却已好了七八成。许是这些日子以来每日都有小满帮她换药的缘故,府上伤药更是品质不错。

    总之,若是伤好了,便并无借口赖在此处。如此一来,她潜伏在将军府的计划便要泡汤。

    必须得另做打算才行。

    赵衍左便看她。

    她又踌躇片刻,道:“其实……这些日子一直在府里闲住着,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我想做些什么,报答将军救命之恩。”

    赵衍左道:“所以,你想在将军府寻个差事?”

    这人说话未免有些太直白了!

    宁霁很想扶额:“……是。”

    赵衍左看她一眼。

    少女绞紧了衣袖,面上浮起一丝薄红,眼睛却亮晶晶看他。

    ……府上近日并无招工的计划,毕竟他也并不会在江东待太久。更何况,她来路不明,纵是有事需要招工,也断然没有将陌生女子留在自己身边的道理。

    更何况,观她气度,并不像能为人下属的模样,倒像是……

    “府上并无闲差。”赵衍左垂下眼睛,“十七姑娘安心养伤即可。”

    言下之意,伤好之后便离去。

    ……他怎么忍心拒绝这样一个满心期待给将军府应聘的失忆之人!

    宁霁有些无奈。

    这赵衍左软硬不吃。这些日子以来他一向早出晚归,二人并没有什么交集,面都见不上,更遑论何日才能当上他的亲信。如今她当面来寻差事,这赵衍左又是眼观鼻鼻观心,连看她一眼都吝啬,便直戳了当拒绝了她。

    真是……!

    她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抓起眼前面无表情的木头桩子摇一摇泄愤。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罢了,再想想别的办法便是。

    提起的一口气立即泄了。

    “……哦。”她蔫了吧唧应声,却还是打起精神扯出一个笑,“还是多谢将军。那我先走了。将军先休息罢。”

    见视线里的白衣女子转身离去,赵衍左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自觉绷紧了神经。

    他松懈下来,执起笔欲续上方才未完成的画。

    不知为何,想起她被自己拒绝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再如何也静不下心来。他愈描愈烦,干脆搁笔出去散心。

    守在门口的谷雨见他出来,上前道:“将军,杨副官那处来了消息。说是您先前要查的有眉目了。”

    竟如此快……直接去一趟好了。

    赵衍左披上外衣,叫谷雨备好马车出门了。

    *

    别院。

    小满动作利落,将绷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她看着自己的作品笑道:“……今日的药便换好了!姑娘的伤口恢复得很快呢,想来要不了一个月就能好全了。”

    宁霁道:“谢谢你呀。”

    小满得意道:“那是。我这手艺可是在将军府练出来的。军营中难免有什么磕了碰了的,往日都是我负责帮他们包扎伤口的呢。”

    宁霁心在滴血,虚弱地微笑:“多亏有你!”

    换好了药,小满八卦道:“对了。还有一事……”

    宁霁眨眨眼:“嗯?”

    “我听谷雨说……是真的吗?”

    宁霁问:“他说了什么?”

    “哎呀!就是……”

    小满一副神神秘秘模样,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就是谷雨跟我说你今日去找将军表白被拒绝了之后伤心欲绝的事……是真的吗?”

    “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小满道:“是啊!他说他在门外听见你说想报答将军救命之恩,然后将军只说让你好好养伤……然后就瞧见你出来以后一脸失魂落魄,将军独自出门避嫌去了。”

    你家将军知道自己的贴身小厮这么耳聋还这么八卦吗?……还有,主殿的门窗隔音效果是否有些太差了……

    宁霁突然觉得十分无力。

    小满又道:“现在府里一圈人估计都听说了,大家也都在惋惜呢!……不过你也别太伤心了,将军一向都是这样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将军小时候……哎!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喜欢将军呢?他不会回应你的……”

    小满开始长吁短叹。

    等等……这好像是个办法?

    宁霁原本一片灰暗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心恋慕救命恩人的十七姑娘,借口在将军府寻找活计,其实是为了留在救命恩人身边报答他……任谁都不忍心赶她走吧!届时动用群众的力量帮她求求情,赵衍左说不定也会松口……

    就这么办!

    她当即心思落定,握着小满的手动情道:“是。我喜欢他。”

    小满惊叫一声,又连忙捂住嘴。左右看了一圈,低声道:“这竟然是真的?!”

    宁霁一脸坚定:“我喜欢将军。他好心救我,让我养病治伤。所以我想留在将军府报答他。”

    小满呆滞道:“可你都没有见过将军长什么样子……”

    宁霁正色:“我中意的是样貌之外的东西。不过这些并不要紧,毕竟我从未想过奢求什么名分。”

    小满正待绞尽脑汁劝解她:“十七,我还是觉得……”

    却看见宁霁突然闭口不言,脸色大变,直直地盯着她身后。

    小满僵硬地转过头去。

    赵衍左不知何时竟站在别院门前。面色不虞,一身玄衣沾着傍晚空气里的冷意,整个人看起来都从冰窟窿里刚捞出来一样,吓人得紧。

    ……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她瑟缩着脑袋:“将军……”

    赵衍左漠然看她:“卫国府何时教会你背后闲话了?”

    小满登时面如死灰。

    宁霁快步上前请罪:“请将军责罚我吧,一切全因我之过。与小满姑娘无关。”

    ……是她一时间得意忘形了。实在不应当这样草率的。

    赵衍左这才将目光分予宁霁,他看着她,冷声道:“小满,与谷雨一起下去领罚。”

    小满低声道:“……是。”

    眼见在卫国府同赵衍左一起长大的二人被这般不假辞色地对待,宁霁一时间不敢再动,却又无法不心急。

    她试图挽救:“抱歉,此事全因我而起……”

    赵衍左只说:“你随我来。”

    宁霁便默然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今晚的他看起来情绪格外不快,步子迈得很大,远远不同于今日她去找他时的平和。虽然都是面无表情,却没由来的令人有些心惊。

    一路走进主院,看着赵衍左屏退一众下人。屋内最终只余她二人,她觉出些紧张,手指捏得很紧,陷入掌心。

    一室寂静。

    她敛眉站在原地,等候着审判。

    “所以,你喜欢我?”

    赵衍左似乎觉得乏味,“这就是你想留在府里的目的?”

    一时间她心思百转千回,纠结着是否要解释清楚。

    只是自己来此实在别有他求,若不寻个合理的理由,单纯只是为了寻个差事,恐怕不足以说服他。不若将错就错,一条路走到黑罢了。

    思及此处,宁霁果断道:“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过让你知道。”

    赵衍左看着她,蓦地冷笑了一声,意图很是明确:说谎。

    将军府人多口杂,今日能告诉他人,明日就能传入他耳边。何来的“不想让他知道”。

    “喜、欢。”赵衍左一字一顿道,像是不认识这词似的,掰开揉碎了在唇齿间咀嚼。他语带嘲讽道:“你以为我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

    这话已经足够将女子斥退,从前皆是如此。捏着手帕含羞怯意的,大胆抛来花枝的,红着脸来问话的,往往听见这般冷言冷语便红着眼眶离开,此后见了他也是避着走。

    宁霁脸色惨白,哑声道:“……对不起。”

    赵衍左轻嗤一声。

    与旁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更加虚与委蛇别有用心罢了。

    听见冷笑声,宁霁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总算抬头看他,一双光华流转的眼里带着令人心惊的坚定。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将军成日里忙着江山社稷之事,实在难以抽出时间顾得上……也不需要这无用的情意。”

    话至一半,她白玉般的脸上浮起一丝薄红,却还是咬着牙道:“我也……从未想过将军属意。十七不敢奢求别的,能看着将军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惟愿鞍前马后分忧解难,以报将军救命之恩。”

    宁霁说完,耳根已红得滴血,却还是倔强看着他。只是眼睫不断颤着,如同将软肋全部暴露在外,挣扎着想要逃离的漂亮蝴蝶。

    赵衍左回想起方才在杨犴处的对谈。

    “江淮一带暗中查遍了,无人见过画上之人。”

    “只是你府上这小女子来头可不小……你道这玉牌是谁的?”杨犴戏谑的表情收敛起来,压低声音道,“……是太子手下暗桩刺客的身份令。没有活人能见到的。”

    他比划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样子,又自语道:“只是不知怎的竟然大摇大摆出现在你府上了,不像是暗桩的做派……奇了怪了。”

    ……说谎。

    赵衍左收回思绪,觉得很是烦躁。

    他站起身,缓缓走上前。宁霁便被笼在他身影下。

    如此近的距离压迫感十足,男子身量极高,舞枪弄剑的肩背宽阔,平日里包裹在战甲里难以察觉,如今站在身前,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战场里生生厮杀出来的尖刀是如何凛冽。

    她屏住呼吸,仰头看他。

    赵衍左垂眼看她:“你当真喜欢我?”

    宁霁虽然害怕,却毫不犹豫:“当真。”

    赵衍左紧紧盯着她,眼神中却掀起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

    他一言不发,只抬手摘下了入府以来从未见他卸下的鬼面具,露出了右侧半脸。

    那一角面具之下,是灼黑的可怖印记,一路从右侧眼眶蔓延至额角,张牙舞爪地爬满了原本如冷玉的皮肤,硬生生将俊美的脸撕裂成地狱般的鬼面。

    宁霁愕然!

    ……竟是如此……这与她记忆中的并不……

    赵衍左把玩着那柄面具,退开了几步。好似要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似的,特地俯下身来与宁霁平视。

    他难得打破了自己冷漠矜傲的面具,语气中透露出恶劣的嘲弄意味。

    “如何?还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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