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期间的栀花镇一派晴朗,是许久不见的暖冬。

    大家说这样的天气是个好开端。

    这段温暖的日子短暂且祥和。

    像往年一样,左邻右舍会聚集在某家门口,捧一把年货坚果,一边晒太阳一边唠嗑。

    白妤有时睡懒觉会被高亢的笑声吵醒,伴随着笑声的还有兴奋的狗叫。

    偶尔还有生人从那条靠水杉树的小路路过,声音会以一种微妙的电波形势吵醒她。

    在床上翻来覆去,蜷缩着冰冷的脚趾,拖到不能再拖,白妤才会掀开被窝一鼓作气起床。

    刷牙的时候会听到他们问江雪梅:“小妤还在睡觉啊?”

    江雪梅会回答说:“是啊,不睡到中午是不会起床的。”

    有婶婶接话说:“哎呀,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日夜颠倒,像个夜猫一样。”

    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笑声。

    年轻人。

    白妤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形容她。

    是哪一刹那让大人默认他们不再是小孩?

    薄荷味的牙膏泡沫不断膨胀,溢到唇边。

    日夜颠倒的白妤眼神涣散,木然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凉水灌入口腔,吐出泡沫,那些举无轻重的问题随着下水道一起被冲走。

    如许多个平凡的冬日早晨一样,白妤会拖着懒洋洋的步伐下楼,走到厨房,掀开锅盖一看,里头果然放着江雪梅为她准备的早餐。

    还是隔壁奶奶包的新年年货——豆沙馅的糯米团子。

    她用筷子插起糯米团子,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小口地啃。

    这时,像是某种心有灵犀的感应一样,在那边说笑的江雪梅忽然放下手中的花生,说:“小妤这会儿大概醒了,我回去看看。”

    有人说:“说到小妤,怎么好几天没见她了?就初一那天见了她一面。”

    那个婶婶吐了瓜子皮,笑语盈盈道:“哎呀,你又不懂了,现在年轻人都像古代闺秀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大伙乐起来。

    婶婶说:“我儿子也这样,小时候屁颠屁颠只知道往外跑,喊都喊不回来,长大了让他出去他都不出去,说多了嫌我烦的。”

    江雪梅跟着笑,随后迎着阳光步伐轻快地回了家。

    一进院子就看到裹着羽绒服顶着鸡窝头的女儿在傻不拉几地吃东西。

    江雪梅手上像有永远忙不完的事情,一边把晒了一上午的鞋子换个方向晒一边翻弄竹篮里的花生种。

    她将刚刚邻居们说的趣话都说给白妤听。

    白妤左耳进右耳进,迷茫的‘啊’了声。

    江雪梅笑笑说:“少吃点,我现在做午饭,多吃点蔬菜吧?”

    “好……”

    对话通常就这样结束在无聊琐碎的小事中。

    每年假期日子的流逝都是如此相似。

    但人的心境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化。

    也是很多年后白妤回头看,才发现十六岁是她各种意义上的分水岭。

    兔子尾巴长短的寒假一闪而过,二月底开学。

    白妤心中有股说不上来对学校的抗拒。

    好像躲在家里她就能当做她和杭臣只是各自在家,但一旦要重新独来独往坐车上学放学,一旦不得不每天面对自己身边空着的座位,徘徊在内心深处的焦虑担心胡思乱想便会肆意生长的藤蔓一样,一跃而起,紧紧锁住她的呼吸。

    没有意外地,报名领书那天杭臣依旧没有出现。

    白妤不抱希望地,在交报名费时问江应。

    “江老师,杭臣那边没有家长来交费用吗?等会发书要给杭臣留一份的吧?”

    江应收过她的钱递给边上的陆潭清点,下笔落勾时,白妤听到了不同以往的答案。

    江应说:“你先回去坐,等会儿都交完费了,我会说的。”

    白妤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问:“什……什么?”

    江应甩甩手,以班主任的威严说:“你先回去,杭臣的事情我等会儿会统一说。”

    江应的重复和强调让白妤反应过来,她没有听错。

    但是……为什么要统一说?

    这是什么意思?

    陆潭见她愣在原地,低声提醒道:“白妤,白妤,后面的同学还要交。你不要担心,等会老师会说的。”

    “哦……”白妤回过神,接过学费单据,欲想再说些什么,但心跳猛然加快,某种不好的预感让她莫名无法再开口。

    仿佛只要撕开一点小口子,这三个月空白的消息便会以倾颓之势将她淹没。

    白妤捏紧单据,虚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她没有察觉到,她掌心出了一层薄汗,晕花了单据上的字。

    马盈薇和姜素扭过身子,观察着白妤的神情。

    她们尽可能委婉地问道:“寒假的时候,杭臣没有给你回过消息吗?”

    白妤恍惚地摇头。

    “我们听说,班里男生给他发的信息他也没有回过。”

    “刚刚班主任和你说什么了?是关于杭臣的事情吗?”

    白妤垂眸,嗫喏道:“他说等会统一说……”

    两个女生同时惊讶道:“杭臣有消息了?统一说又是什么意思?”

    讶然过后,都缄默了下来。

    私事公开说,不是太好就是太不好。

    半个小时后,江应收完费用,和陆潭核对无误后,一个人站在讲台前酝酿了会。

    大伙儿仿佛知道他有话要说,不约而同地敛了声,坐整齐。

    江应象征性地拿黑板擦敲了敲讲台边缘,沉声道:“安静。安静一会啊,在领书前老师说个事儿。”

    底下屏气凝神,纷纷望向江应,只有白妤双手环抱手臂,脑袋快埋到桌底去。

    江应瞥了白妤一眼快速挪开,他的手指有规律地点着桌面,踌躇一番后,深吸一口气说:“我教书时间不算长,这么些年第一次碰到,说实话,我不知道作为一个老师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衬到我的学生。我也失眠了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我想的最多就是,希望明天能有好消息传来。”

    他停顿须臾,说:“你们也发现了,杭臣十一月下旬就没有来过学校了。这是因为……杭臣同学生病了,大家应该都听过白血病这个病吧——”

    话落,都不用说完,底下一阵哗然。

    白妤双肩猛地一僵,难以相信地抬头看向江应。

    某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应说:“前几天刚和杭臣的家长联系过,确认他要先休学一段时间。所以暂时,杭臣……不会再回来了。班里班长的职务就由陆潭担任,副班长由马盈薇担任。然后,我和校长还有教导主任商量了一下,为表同学还有师生情谊,我们要为杭臣展开捐款活动,捐款或者是小礼物都会由学校老师亲自送往北京。”

    底下的讨论声越来越大。

    江应作为一个老师,头一回没有训导大家安静。

    他双手撑在讲台上,沉默又低落地看着下面的学生。

    这个年纪的学生个头几乎和教师齐平,就连性情也不再胆怯。

    有男生高声问道:“老班,你骗人的吧?”

    “对啊,骗人的吧?怎么可能啊?我那天还和杭臣打球呢,他小子身体不要太好。”

    “就是就是!”

    江应没有回答,双眸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而他们,越说越坚信自己拆穿了一个谎言,脸上神情逐渐放松起来,恢复成了平常插科打诨的模样。

    但这种轻松转瞬即逝,很快,大家心中的信仰崩塌,一个个神情转而变得落寞沉寂。

    江应这时才继续开口道:“我也希望这是假的。杭臣父母也希望这是假的。但是……”

    话题太沉重,杭臣也许是他们目前生命里第一个关于友谊的沉痛课题。

    江应咽了咽喉咙,挤出一个笑容,说:“虽然这是真的,但是我也跟杭臣家长详细了解过。白血病也分轻重,也有许多治愈的案例。杭臣同学目前应该正在进行第三次化疗,情况良好。”

    底下的同学都是各个区域考上来的人中龙凤,擅长在课题里厮杀,能轻而易举写下满分作文,能毫不费力夺得竞赛冠军,但没有一个人懂得人体与病理的复杂。

    从生活的耳濡目染中,白血病和化疗足以代表一些事实。

    情况良好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安慰说辞。

    大家各自有了判断。

    有人内心感慨世事无常,有人心中伤感生命的脆弱,有人……混沌一片。

    白妤是处于混沌的那一个。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不相信班主任口中说的一切,她要问个清楚。

    她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杭臣。

    他的喜好,他的理想,他的生活,他的……

    他的……

    但是,猛地,白妤想起他们的最后一条短信。

    他让她等三分钟,可是等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猛地,她又想起那个快要被遗忘的可怖的梦。

    是什么……

    是什么。

    是……

    割裂又勉强能连接起来的信息在脑海里撞击。

    白妤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使劲捂住她的口鼻,她无法挣脱,缺氧的窒息感令她一阵晕眩。

    滴答——

    滴答——

    一滴,两滴……

    温热的鲜血落在课桌上,飞溅成一朵朵鲜艳的花。

    顺着感觉,白妤低头看去,思绪混乱,她一时分辨不出眼前的血迹来自哪里。

    直至,站在讲台上的江应惊慌失措叫了声她名字。

    “白妤!”

    全班同学齐齐扭头向她看去。

    白妤视线虚虚环顾过他们,右手颤栗着向上抬。

    在快要触及到唇鼻时,她忽然眼前一黑,手臂重重垂下。

    身体也跟着瘫软晕厥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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