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祠里的这十鞭子,邓焕之不知疼得到底是哪里。

    是父亲的厌恶和不喜,还是继母的虚伪和筹谋?

    可能都不是。

    是他自己的眼瞎和一直以来的逃避。

    是他诚心诚意敬重父亲,但此时却是背叛和恶意。

    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邓焕之平视着眼前的人,他一直以来敬重畏惧的父亲。

    “这家法我也受了,您的气也撒完了,那我就收拾东西,等陛下的宅子到了,就搬出去。”

    身后的邓彭祖好像在骂着些什么,可他听不见了,他只想往外走,走出这压抑的府宅,走到他该去的地方。

    淮王世子府。

    老王爷任轩几天没见着任北辰,又看见木遥在府中忙忙碌碌。

    他算了算时间,大概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任轩夜里站在书房门外,看见里面仍然亮着灯,便忍不住上前轻叩两下门。

    胡若开了门,便行了礼撤了出去,把书房留给世子和王爷。

    “不错,如今都知道要敲门了。”任北辰披着外衣,放下手里的信函。

    “你这臭小子,怎么跟你爹说话的。”任轩埋怨一句,坐在离他最近的那把藤椅上。

    他装着不经意地喝茶,实际上是偷偷打量自己的儿子。

    瘦削的侧脸在灯火的映射下,仍有些苍白,平日利落的束发此时只是简单地拢在身后,虽然那副散漫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但眼中的些许疲惫是难掩的。

    任轩此刻那种无力感又涌上心头,自己戎马半生,南征北战,救了很多人,也帮了很多人,可到头来面对自己的儿子,他却束手无策。

    任北辰看出此刻任轩的别扭和自责,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礼部明日要派人来操持过几日的加冠礼,你该准备的东西别忘了。”

    任轩点点头,“嗯,陛下之前说,他会亲自来,怕是你的字要陛下来取。”

    “那原本你为我取了什么字?”任北辰放下笔,忽然认真地望向他。

    任轩叹了口气,“那都不重要了,能得陛下赐字,是莫大的、”

    “所以你到底给我取了什么字?”任北辰打断了任轩的那些唠叨,语气甚至有点怒气。

    “长云。”

    任轩吐出这两个字,眼神里满是心疼。

    “这是二十年前,你出生时,你娘给你取的。她说,愿你此生如长风行云,无所束缚,自在安乐。”

    任轩的话音落下,书房里一片宁静。

    任北辰没有说话,他已经有些忘了娘亲的样子了。

    太久了,娘亲的脸慢慢地模糊,如今自己只记得画像里的她了。

    可唯独有一件事他不会忘,那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爱自己的那个人,只有娘亲。

    任轩让儿子早点歇息,便离开了。

    任北辰拿起笔,轻轻写下那两个字。

    长云。

    次日,淮王世子府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木遥听见下属来报时,放下手里的药草,将谨慎的目光投向一旁看地图的任北辰。

    “他来做什么?”木遥记得胡若和自己说过,这次毒发时有外人在场。

    任北辰示意将人带进来,木遥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转身进了西侧房。

    “邓焕之见过世子殿下。”

    来人正是邓焕之。

    “邓公子?”任北辰抬手示意他免礼,随即轻笑道:“邓公子不忙着搬进皇上赐的府邸,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世子殿下说笑了,在下是特地前来感谢殿下昔日提点的。”

    邓焕之再次作揖,恭恭敬敬道。

    任北辰懒散地抬眼,“给邓公子看茶。”

    那邓焕之见世子殿下没有赶自己走,立刻欢喜地坐下。

    “世子殿下,原本这些家丑我实在不改开口的,但是陛下此举,估计早晚京中也是会传遍的。与其让世子在流言中听些风雨,不如让在下一一为您详说。”

    邓焕之字字恳切,可任北辰捻着手里的几根艾草,直接打断了他。

    “本世子对你的家事,不感兴趣。”

    邓焕之哑然,他完全没想到会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本世子只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感兴趣。”

    邓焕之立刻明白世子殿下的意思,马上起身,跪了下来。

    “邓某明白,那邓某便长话短说了。”

    邓焕之双手交叉于额前,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世子数次救我于难,邓某难以忘怀,定真心相报;

    此番与家父决裂,也受世子点播,邓某蒙您恩惠,亦感念之;

    此后圣心如渊,邓某心智愚钝,但身有武勇,愿随殿下左右,望殿下提携!”

    一番陈词,邓焕之整张脸都是红的,他其实不善言辞,只知道遇事往前冲,这番话,他想了又想,措辞许久,但还是执意要说。

    可反观任北辰,遇见有人表忠心,倒是没什么反应。

    只是淡淡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邓焕之倒了一杯。

    “邓公子,你先坐。”

    邓焕之没有得到答复,别别扭扭地坐下来。

    “你眼前的,是皇家特供的明前雨茶,那茶庄的主人说,此茶生津活血,入口甘甜,有延年益寿之效,你觉得如何?”

    “邓某孤陋寡闻,确实不知。”邓焕之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啊,茶要品了尝了,时间久了才知道它是不是好茶,而不是听人说的。”任北辰指尖轻点了一下茶杯边缘,好似漫不经心随口一说。

    邓焕之此刻终于明白世子的意思,立刻低头行礼道:“焕之明白了。刚才的话,焕之会行动向您证明,殿下好生休息,焕之告退。”

    也不算太傻,任北辰抬手要喝掉手里的茶。

    一只手伸过来,从任北辰唇边拿走了茶杯,将一只药碗塞进他手里,“喝这个,趁热。”

    任北辰难得有如此夸张的表情,“又来?”

    “喝,不然我喂你。”

    木遥有种难以撼动的坚定,让任北辰的表情僵持了好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

    喝完最后一口,直接把碗摔在桌子上,跟个小孩撒气似的。

    任北辰都不敢咂嘴,这药一个比一个难喝。

    “疗效没长,味道还越来越难喝了,大哥你能不能行啊?”

    每次喝完药,任北辰的脾气都有点暴躁,此刻的嘴更毒了起来。

    木遥却懒得和他打这个嘴仗,这次毒发时间又一次提前,而且他的脉比以前更加复杂,十年了,可以说是越来越糟。

    “你今日,可有练功?”木遥又一次握住他的手腕,边问边诊。

    “没,你不是不让吗?”

    “呵。”木遥根本不信他的屁话。

    比前两日好了许多,但还是有些虚浮,运气不畅。

    “你最好是乖乖听我的,这两年你的毒发时间越来越不定,每次的脉也越来越差,这次更是有了断断续续的真气阻碍之相,你是习武的,自是知道气脉不通的后果。”

    木遥每次说他的病情都是一脸严肃,反倒是任北辰嬉皮笑脸。

    “不怕,我身边不是有当代华佗嘛!”任北辰抬腿就走,生怕木遥下一碗药凭空出现。

    唉。

    木遥这些年叹气叹得头疼。

    公主府。

    最后一日了,这赏花宴已经到了尾声。

    用早膳的时候,丫鬟发现江梦和姚彩月竟然在同一间屋子,居然立刻上报了管家。

    如此大动肝火,看来这卦阵是针对个人的。

    青宁公主赶过来的时候,即便带着面罩,也能感受到周深散发的怒气。

    “江小姐,不知本宫是如何得罪了你,竟叫你坏了皇室的官瓷玉器?!”

    将梦立刻俯首跪地行礼,连带着身后的姚彩月也吓得跪下来。

    “公主殿下恕罪,臣女万万不敢有得罪之心,只是这花瓶有异,臣女惊恐之下才失手打碎。”

    江梦脑子转得很快,说辞张口就来。

    “哦?有什么异?你说来听听。”

    青宁公主喉结动了动,那是紧张的表现,这个小细节被江梦发现,她更加确信这个卦阵公主是知情的。

    “臣女不敢欺瞒公主,此花瓶在夜深之时曾有异响,宛若女子哭泣,臣女害怕万分,才将其打碎。”

    “一派胡言!”青宁冷哼了一声,“难道江小姐要给我讲一出鬼神之说吗?”

    “臣女没有那个胆子,殿下还记得昨晚臣女为什么要去湖边吗?臣女说自己做了个噩梦,梦见这池中有怪物,其实也是因为这花瓶发出了女子哭泣的声音,和我噩梦中那怪物的声音一模一样。”

    提到湖边,青宁明显紧张起来。

    “臣女也是担忧殿下的安危,还请殿下排查一下这湖中,就算没有怪物,也可能有小人为非作歹,行些巫蛊之术,不然臣女也不会受此影响。”

    “荒谬!”

    青宁扶了扶袖子,只字不提查湖之事,而是转换了话题:“罢了罢了,本宫念你年纪小,害怕噩梦也是常事,几个花瓶本宫就不追究了。”

    “臣女谢殿下隆恩。”

    江梦也舒了口气,但与此同时,她看着公主匆匆远去的背影,心下更加笃定,这湖底有鬼。

    这件事情短暂地揭了过去,封瑛也匆匆的赶了过来,把江梦拽到一边:“我听说你和姚彩月住在一起了?”

    她那眼神好像在看傻子,江梦尴尬地笑了笑:“如果我说她怕黑,非要拉着我,不让我走,你信吗?”

    封瑛看着姚彩月吃早饭的那股莽劲儿,很难想象。

    “算了算了,”封瑛不纠结这件事,“这公主府有古怪,咱们怎么办?逃出去?”

    “真要那么容易出去,大家不早就出去了。”江梦一时陷入了僵局。

    静观其变吧,江梦和封瑛对视一眼。

    先吃饭吧,再不吃,某个大傻丫头就要吃光了。

    邢部。

    柳望舒顶着两个案卷睡得正香,被刑部尚书柳正当头就是一巴掌。

    “爹!”柳望舒蹭得一下站起来立得笔直。

    “我让你来这儿是让你睡觉的?”柳正把最新的一套案卷摆在他面前。

    “这是宫里刚刚递过来的,整理好归到库里。”

    柳望舒认真开始翻看,当他看见淮王世子任北辰的名字时,不禁愣了一下,赶忙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

    我的天!任北辰把老四的兵工厂端了!?

    他这是要和老四开战啊!

    柳望舒这些日子被他老爹逼着在吏部整理案卷,没想到任北辰干了件大事儿啊!

    怎么这么有意思的事儿北辰找了那邓焕之啊?为什么不找自己啊!这多刺激啊!居然便宜了邓焕之!

    柳望舒越想越气,直接奔门外牵了马,往任北辰那儿去。

    还没到任北辰府上,柳望舒在路上遇见了大皇子齐嘉平。

    “臣柳望舒见过大殿下。”

    齐嘉平并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原来是刑部尚书柳大人的公子。”

    柳望舒低头跪拜。

    “柳公子现在是什么官职啊?”

    还未等柳望舒回答,大皇子身边的一个下属抢先应了他的话:“回殿下,柳公子目前是刑部协理。”

    “协理?柳大人可是一品尚书,他的儿子竟只是个协理。这提拔的竟如此之慢,看来是跟错人了。”

    柳望舒心里清楚大皇子齐嘉平这是在说什么,但他只能低头不言语。

    “身在官场,要知道识时务。柳公子,你说呢?”

    齐嘉平的话好像在略微施压,那股多年征战沙场的戾气,伴随着他的话语让柳望舒不禁有些肝儿颤。

    “望舒愚钝,没有什么大志向,只跟着家父做些分内的事罢了。”

    柳望舒每个字都说得很小心。

    齐嘉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时还是留下了一句话:

    “跟着有些人注定是没有前途的,你和有些人不一样,你们柳家门庭众多,一人兴则全家兴,你可要考虑好了。”

    短短几句话,柳望舒起了一手心的冷汗。

    北辰刚刚和四皇子开战了,大皇子也明里暗里的针对起北辰来,东宫那边儿一向和他们不对付,这不完了嘛这不是。

    他拍了拍头,得赶紧去见北辰一面。

    他得知道北辰是如何打算的。

    虽然父亲是任老王爷的亲信,但北辰那小子可不一定是按照老王爷的心思来的。

    齐嘉平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他柳家门庭众多,亲戚朋友们也多,这要是哪天诛了九族,他们家可真是伤亡惨重啊!

    他越想越怕,手里的缰绳也一不留神没握紧,马立刻撒了欢儿,直接把他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一脚给他踹回了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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