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井，苏井。”
一道熟悉又清凌的声音响起，苏井昏沉的意识逐渐清晰，一道白色的光线撕开黑布，苏井才得以重见光明。
一抹袅袅倩影映入眼帘，苏井还有些恍惚，“石白？”
她不太确定，因为她现在不应该是在医院里吗？
石白温声解释：“这里是你的梦里。”
苏井重复道：“梦里？”
“嗯。”石白抬手拂上苏井额上洁白的纱布，轻声问：“疼吗？”
苏井点点头，没有隐瞒。
很疼。
也不知是不是在梦境里的缘故，苏井总觉着石白的手指苍白的有些过分，好像再白一些就直接可以变成透明的了。
“苏井，我们去看看上一世发生的事好不好？”
石白说这话时好似带着丝丝入骨的蛊惑，苏井看着她，几乎不带思考地就点了头。
见苏井点头，石白笑了。笑意微浅，苏井看着却依旧移不开眼。
恍惚间，苏井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吓得她下意识闭上眼。慌乱中苏井感觉手腕一紧，砰砰狂跳的心好似立刻安静了下来。
石白拉住了她的手腕。
待苏井再次睁开眼，她们竟然已经到了灵泽山。
苏井不解地看向石白，石白只淡淡说：“接下来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苏井嘴角自然下抿，顺着石白的视线看去，混乱不清的大脑好似在这一刻清醒了一些。
很快，她看见另一个石白从那间她无比熟悉的小竹屋里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苏井吃惊地看看自己身边这个石白，又转头看看那个红着眼睛的石白，眼睛眨啊眨，半晌说不出话来。
石白面色未变，示意苏井继续看。
苏井带着疑惑的目光继续看去，只见红着眼的石白静静站在竹崖边上。她不禁想，是在沉思，还是在等人？
还没等她想出个大概来，唯一通往这里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苏井呆呆地望过去，她以为会是莫山，却不想竟是屠成。
苏井转眸迎上石白，等她给一个解释。
“你走后没多久他就找来了，还带着你的……”石白喉头一窒，说：“你的遗书。”
苏井听完半张着嘴，不可置信道：“他，他……”
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的石白说：“你来了。”
苏井闻言猛地朝那边看去，屠成手里一封熟悉的信封跃至眼中。
信封表面什么字都没有，里面也只有薄薄的，被裁剪过的一张纸。说是遗书，其实也只有短短几行字。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苏井想留下的好像都没有多少。
这还是苏井第一次见到留胡子的屠成。平心而论，没有之前帅。现在这样有点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样子，与苏井印象里高大帅气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攥在手里的信封不知何时翘起了边角，像是下一秒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折弯了腰。
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但苏井听不见了。
苏井倏地蹲下，双手死死抱着头，试图减轻一些突如其来又来势汹汹的巨痛。她满脑子都是尖锐的爆鸣声，仿佛要将她的脑子就这般撕开，直到四分五裂头破血流才会停下。
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只有短短一瞬，嗡鸣声如海水退潮般减弱，苏井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惨白的脸上蒙上一层细密的汗。
这时那边的石白说话，苏井下意识收敛了呼吸。
那边的石白抬手指向竹屋，说：“她在那里住了很久。”说完就往山上走去。
屠成如死水般的眼眸终于动了一下，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苏井像个木头似的，也随之看去。
竹屋还是苏井熟悉的那个竹屋，人却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苏井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屠成缓慢行走的背影，耳边响起石白的声音：“你走之后，你的朋友按照你的遗愿，将你的骨灰葬在这里。他是在你下葬三天后来的。”
苏井看她。
“我看过你的遗书，上面虽然没有他的名字，但却有他留下的痕迹。”
遗书的最后是——我不想埋骨竹城，火化后，就将我葬于我最后所处之地吧。
好似临时起意的一句话。
只有苏井知晓其中缘由。
苏井不想埋骨竹城，她一生都在逃离那里。她最后选的地是安诏，而屠成那时就在安诏。
苏井心里猝然一酸，雾气瞬间浸漫上眼眶。
石白轻抚上她的背，哑声继续说：“你最后一次得知有关他的消息，就是安诏吧。”
所以你千里迢迢过来，是还抱着最后能他见一面的希望吗？
所以如果不是遇见了我，你是不是还有机会再见他最后一面？
现在这些，不仅仅是苏井的遗憾，也是石白的。
恨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不得不天人永隔。
是了，苏井现在才恍然发觉，她刚刚没听清的对话，在此时无比清晰地重复在她脑子里。
石白：“她等了你很久。”
屠成低眉，说不出话。
他又何止不是，等了她很久……
苏井终于受不住了，攀住石白的手像是攀住了最后一根支撑她的救命稻草，将脸埋在石白肩上，一边哭一边喊：“石白！石白……”
叫石白做什么呢？苏井也不知道。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会突然哭得这么伤心，只是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大概是哭的太过伤心，苏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石白。
或许是在她潜意识里觉得，石白可以救她，可以叫她不再这么难过。
石白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突然，她抬起脸看向竹屋，蓄满泪水的眼睛好似被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布，看得人心揪。
石白没有回头，却像是读懂了苏井的心一般，低声道：“去看看吧。”
去看看吧。
苏井退出石白的怀抱，一步一步走到竹屋前，她站在竹门外，隔着一扇竹门直直看进里面——屠成颓丧又狼狈地靠坐在床边，看着她的遗书。
竹屋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什么都没有变。
他两那几日耳鬓厮磨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苏井捂着嘴缓缓蹲下，下一秒泪水就顺着脸颊重重砸在地上。
从一开始就因为石白一句是在梦里而混乱的大脑，到现在才开始彻底清明。
苏井恍然醒悟，那次去找石白，听石白说起上一世时，说是忽略又或是故意不去想遗书这件事，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神降上面，以为两世不同的事，就只有神降这一件。
原来上一世，她到死都没有等到屠成。
原来她是在哭她自己。
明知道这里的屠成看不见自己，可苏井还是在不经意抬起泪眼看见屠成直直望过来的目光时，心跳蓦然一滞。
在看清屠成脸上的泪后，苏井惊得连哭都忘了，挂在眼睫毛上的泪珠啪嗒一下，滴进眼睛里，带着一丝刺痛。
本该是两个时空的人，现在却在姻错缘差下，隔着一扇竹门遥遥相望。
他们本不该相见。
石白不知何时来到苏井身后，声音比这无边萧寂不知归处的风还要单薄：“他在里面待了两天一夜。”
说着，她抬手在苏井眼前一抹。
刹那间苏井视线里只能看见石白的掌心，再一回神，周围的一切就都变了。
她们到了莲池边。
屠成跟石白站在凉亭里正说着什么，隔得有些远，苏井听不真切。
苏井咬牙摇摇晕眩的脑袋，一只手撑在地上借力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往那边走去。
她迫切地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石白的声音率先传来：“……你们之间有什么想要弥补的遗憾吗？”
屠成看着眼前荒芜的莲池，缄默许久。
苏井侧靠在凉亭身柱精神恍惚，两只手撑着膝盖稳神，不断回想刚刚石白说的话，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南方少雪，她说她喜欢看下雪，却总是看不到。”屠成突然说。
说不清是倒霉还是本就跟雪无缘，苏井从小到大，竟是连一场雪都没有亲身见过。
石白淡声应下。
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脚步声，苏井眼底一亮。她刷地转身，急声问：“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下雪！？”
石白言简意赅：“下雪，你没有发现这两年里，你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会下雪吗。”
苏井一下愣住，垂下眼睑，脑海中霎时浮现出一些画面，有在竹城的，也有在这里的。
她缓缓抬起眼睛望着石白，半张着嘴，讶然失语。
是这样吗？
原来竟是这样吗？
她之前还奇怪，怎么这两年这么幸运，到哪都能看见下雪，原来竟是因为这样么。
石白轻叹了声。
他们之间的故事，灵泽山知道，风知道，雪也知道，唯独他们不知道。
如同两条不同时空的平行线，既永不相交，又咫尺之遥。
“其实他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问他，你们之间，有什么想要弥补的遗憾吗？”
“遗憾……”
苏井闻声抬眼，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石白伸手替她揩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珠，说：“他想了很久，最后只说你喜欢看下雪。”
是遗憾太多了吧。多到一下子都没有办法诉之于口，但又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将那些遗憾咽在肚子里，不得宣之于口，只能独自消化。
最后只能说一个不算遗憾的遗憾。
南方少雪，可安诏年年都下雪。
每次下雪时，你透过雪的影子，又是在看谁呢？
苏井，屠成。
苏屠，苏屠……
是苏屠，还是殊途。
苏井一直在哭，眼泪跟不要钱似的一茬接一茬地往外流。
石白伸手擦去她的眼泪，骨节分明，指尖胜雪，触在肌肤上应该是极冷的。
但正在伤心的人没有发觉。
石白轻叹一声，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缱绻：“再跟我去最后一个地方吧。”
群山紧挨，景色却是大相径庭。譬如灵泽山山清水秀，一年四季潋滟不同。与其相邻的山，却是四季如昔，一层不变。
要问为什么，只因那是墓山。
别说几年，就是再过几十年，约莫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苏井打眼望去，只消一眼就看出这是个什么地儿。
“我埋在这儿？”
肯定大于疑问的一句。
苏井终于停住了眼泪，只是说话时还会忍不住带着小声的低泣。她眼圈红肿，哭到现在是一滴珍珠都挤不出来了，嗓音也带着哭后的沙砾感。但她心里却是出奇的静，有种大梦一场了却尘事的空寂感。
“嗯，”石白望着蜿蜒向下的水泥路面说：“之后他经常来这里，有时是几个小时，有时是一天，有时是好几天……”
闻言苏井先是怔愣片刻，视线在石白脸上停留几秒后，猛地向周围顾盼。
石白静静瞧着。
不多时，她们脚下这条蜿蜒粗糙的水泥路面上升起一个人影。这次苏井反应很快，几乎是在看见来人的那一秒就认出是谁。
她下意识朝那人走去……
屠成似乎比她刚刚看见的时候要瘦了好多，脸上的胡子倒是刮干净了，只是头发长了许多。然而，最不容忽视的还是，额上的纱布，肩上的绷带。
苏井手背抵着微微颤抖的唇，他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待屠成走进一些，苏井终于看清了他手里拿的东西——一束红玫瑰。
跟之前无数次送的一样，娇艳似火的红玫瑰。
苏井眸光流转其间，翕了翕唇，提步跟上。
在看见自己墓碑的那一刻，苏井忽然庆幸自己刚才哭过一次了，不然现在说不定又会忍不住红了眼睛。
这里算是山顶了，兴许是位置太高，又或是其他原因，这一块竟只有苏井一个人的墓。
苏井就那样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外，亲眼目睹屠成把墓碑前已经有些枯萎的玫瑰拨弄到一旁，然后再摆上他刚刚带来的那束，动作连贯，像是已经做过无数遍。
他坐下后，苏井以为他会跟自己说说话，但他没有。
苏井不免有些失落，闷闷地想，是说完了么？
屠成就那般席地而坐，双眸低敛虚望着地面，半边身子挨着墓碑。从苏井的角度看去，像是在小憩。
她慢慢上前，在他跟前蹲下。
是不是累了？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屠成的五官应该是遗传他妈妈多一些，但是那双淡如琥珀的双眸，应当是遗传了他父亲。苏井不止一次地想，这样正好中和了其他姣好的五官，不然就显得有些秀气了。
苏井被余光里的墓碑吸引，她克制地没有看去。在心里默念几次后，她才终于鼓起勇气朝自己的墓碑看去。
照片上苏井微微歪头，嘴角上扬的幅度不是很大。一个很浅的笑。
苏井凝眉想了一会，也没想起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想不起来，她便不再去想，旋即她又朝屠成看去。
屠成不说话，她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些话在胸膛里面说了又说，却始终开不了口。
说你多久没睡觉了？
说你身上还有伤，就快些下山去吧。
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说都已经这样了，你也看开点，早些回去吧。
千言万语开不了头，便也只剩满腹稿语。
山上的风好似大了一些，屠成那不知有多久没打理的细碎黑发在头上张牙舞爪。
苏井声音沙哑：“回去吧。”
阴沉沉的天，好像就要下雨了。
“……”
可惜，没有人回应她。
苏井心一凉，她像是才恍然想起这究竟是哪，心里竟又颤然了几分。只是这样想着，嘴上还是忍不住又说一句回去吧，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石白缥缈的声音从虚空中传出。
“苏井，醒来吧，回你该回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后面应该是还有一句什么的，或是声音越来越小，亦或是山顶的风愈来愈裂，呜咽不断，因此苏井并没有听见。
苏井只捕捉到前面的信息，霎时，昏迷前的一幕幕如潮水般袭来，刹那间她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引力将她卷入其中。脚尖逐渐离地，身体渐渐接近透明。苏井想要抓住什么，手指挽空，孑然一身。
这时，一直埋头盯地的人猛然抬起头，视线死死盯着苏井升起的那个方向，脸上却满是惘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看向那里，身体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情不自禁。
手指在石碑上无端抖动，他想伸手去摸一摸那虚空。
像情人那般。
苏井看着他不知明的动作却突然笑了，须臾间那双泛起点点泪光的眼里仿佛缀满了碎星，她说：“我看见了漫天大雪，你陪着我，我们一起。”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不似那年苦夏，少年双双心动，不想一生一别，一别一生。
一道熟悉又清凌的声音响起，苏井昏沉的意识逐渐清晰，一道白色的光线撕开黑布，苏井才得以重见光明。
一抹袅袅倩影映入眼帘，苏井还有些恍惚，“石白？”
她不太确定，因为她现在不应该是在医院里吗？
石白温声解释：“这里是你的梦里。”
苏井重复道：“梦里？”
“嗯。”石白抬手拂上苏井额上洁白的纱布，轻声问：“疼吗？”
苏井点点头，没有隐瞒。
很疼。
也不知是不是在梦境里的缘故，苏井总觉着石白的手指苍白的有些过分，好像再白一些就直接可以变成透明的了。
“苏井，我们去看看上一世发生的事好不好？”
石白说这话时好似带着丝丝入骨的蛊惑，苏井看着她，几乎不带思考地就点了头。
见苏井点头，石白笑了。笑意微浅，苏井看着却依旧移不开眼。
恍惚间，苏井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吓得她下意识闭上眼。慌乱中苏井感觉手腕一紧，砰砰狂跳的心好似立刻安静了下来。
石白拉住了她的手腕。
待苏井再次睁开眼，她们竟然已经到了灵泽山。
苏井不解地看向石白，石白只淡淡说：“接下来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苏井嘴角自然下抿，顺着石白的视线看去，混乱不清的大脑好似在这一刻清醒了一些。
很快，她看见另一个石白从那间她无比熟悉的小竹屋里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苏井吃惊地看看自己身边这个石白，又转头看看那个红着眼睛的石白，眼睛眨啊眨，半晌说不出话来。
石白面色未变，示意苏井继续看。
苏井带着疑惑的目光继续看去，只见红着眼的石白静静站在竹崖边上。她不禁想，是在沉思，还是在等人？
还没等她想出个大概来，唯一通往这里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苏井呆呆地望过去，她以为会是莫山，却不想竟是屠成。
苏井转眸迎上石白，等她给一个解释。
“你走后没多久他就找来了，还带着你的……”石白喉头一窒，说：“你的遗书。”
苏井听完半张着嘴，不可置信道：“他，他……”
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的石白说：“你来了。”
苏井闻言猛地朝那边看去，屠成手里一封熟悉的信封跃至眼中。
信封表面什么字都没有，里面也只有薄薄的，被裁剪过的一张纸。说是遗书，其实也只有短短几行字。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苏井想留下的好像都没有多少。
这还是苏井第一次见到留胡子的屠成。平心而论，没有之前帅。现在这样有点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样子，与苏井印象里高大帅气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攥在手里的信封不知何时翘起了边角，像是下一秒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折弯了腰。
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但苏井听不见了。
苏井倏地蹲下，双手死死抱着头，试图减轻一些突如其来又来势汹汹的巨痛。她满脑子都是尖锐的爆鸣声，仿佛要将她的脑子就这般撕开，直到四分五裂头破血流才会停下。
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只有短短一瞬，嗡鸣声如海水退潮般减弱，苏井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惨白的脸上蒙上一层细密的汗。
这时那边的石白说话，苏井下意识收敛了呼吸。
那边的石白抬手指向竹屋，说：“她在那里住了很久。”说完就往山上走去。
屠成如死水般的眼眸终于动了一下，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苏井像个木头似的，也随之看去。
竹屋还是苏井熟悉的那个竹屋，人却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苏井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屠成缓慢行走的背影，耳边响起石白的声音：“你走之后，你的朋友按照你的遗愿，将你的骨灰葬在这里。他是在你下葬三天后来的。”
苏井看她。
“我看过你的遗书，上面虽然没有他的名字，但却有他留下的痕迹。”
遗书的最后是——我不想埋骨竹城，火化后，就将我葬于我最后所处之地吧。
好似临时起意的一句话。
只有苏井知晓其中缘由。
苏井不想埋骨竹城，她一生都在逃离那里。她最后选的地是安诏，而屠成那时就在安诏。
苏井心里猝然一酸，雾气瞬间浸漫上眼眶。
石白轻抚上她的背，哑声继续说：“你最后一次得知有关他的消息，就是安诏吧。”
所以你千里迢迢过来，是还抱着最后能他见一面的希望吗？
所以如果不是遇见了我，你是不是还有机会再见他最后一面？
现在这些，不仅仅是苏井的遗憾，也是石白的。
恨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不得不天人永隔。
是了，苏井现在才恍然发觉，她刚刚没听清的对话，在此时无比清晰地重复在她脑子里。
石白：“她等了你很久。”
屠成低眉，说不出话。
他又何止不是，等了她很久……
苏井终于受不住了，攀住石白的手像是攀住了最后一根支撑她的救命稻草，将脸埋在石白肩上，一边哭一边喊：“石白！石白……”
叫石白做什么呢？苏井也不知道。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会突然哭得这么伤心，只是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大概是哭的太过伤心，苏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石白。
或许是在她潜意识里觉得，石白可以救她，可以叫她不再这么难过。
石白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突然，她抬起脸看向竹屋，蓄满泪水的眼睛好似被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布，看得人心揪。
石白没有回头，却像是读懂了苏井的心一般，低声道：“去看看吧。”
去看看吧。
苏井退出石白的怀抱，一步一步走到竹屋前，她站在竹门外，隔着一扇竹门直直看进里面——屠成颓丧又狼狈地靠坐在床边，看着她的遗书。
竹屋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什么都没有变。
他两那几日耳鬓厮磨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苏井捂着嘴缓缓蹲下，下一秒泪水就顺着脸颊重重砸在地上。
从一开始就因为石白一句是在梦里而混乱的大脑，到现在才开始彻底清明。
苏井恍然醒悟，那次去找石白，听石白说起上一世时，说是忽略又或是故意不去想遗书这件事，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神降上面，以为两世不同的事，就只有神降这一件。
原来上一世，她到死都没有等到屠成。
原来她是在哭她自己。
明知道这里的屠成看不见自己，可苏井还是在不经意抬起泪眼看见屠成直直望过来的目光时，心跳蓦然一滞。
在看清屠成脸上的泪后，苏井惊得连哭都忘了，挂在眼睫毛上的泪珠啪嗒一下，滴进眼睛里，带着一丝刺痛。
本该是两个时空的人，现在却在姻错缘差下，隔着一扇竹门遥遥相望。
他们本不该相见。
石白不知何时来到苏井身后，声音比这无边萧寂不知归处的风还要单薄：“他在里面待了两天一夜。”
说着，她抬手在苏井眼前一抹。
刹那间苏井视线里只能看见石白的掌心，再一回神，周围的一切就都变了。
她们到了莲池边。
屠成跟石白站在凉亭里正说着什么，隔得有些远，苏井听不真切。
苏井咬牙摇摇晕眩的脑袋，一只手撑在地上借力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往那边走去。
她迫切地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石白的声音率先传来：“……你们之间有什么想要弥补的遗憾吗？”
屠成看着眼前荒芜的莲池，缄默许久。
苏井侧靠在凉亭身柱精神恍惚，两只手撑着膝盖稳神，不断回想刚刚石白说的话，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南方少雪，她说她喜欢看下雪，却总是看不到。”屠成突然说。
说不清是倒霉还是本就跟雪无缘，苏井从小到大，竟是连一场雪都没有亲身见过。
石白淡声应下。
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脚步声，苏井眼底一亮。她刷地转身，急声问：“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下雪！？”
石白言简意赅：“下雪，你没有发现这两年里，你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会下雪吗。”
苏井一下愣住，垂下眼睑，脑海中霎时浮现出一些画面，有在竹城的，也有在这里的。
她缓缓抬起眼睛望着石白，半张着嘴，讶然失语。
是这样吗？
原来竟是这样吗？
她之前还奇怪，怎么这两年这么幸运，到哪都能看见下雪，原来竟是因为这样么。
石白轻叹了声。
他们之间的故事，灵泽山知道，风知道，雪也知道，唯独他们不知道。
如同两条不同时空的平行线，既永不相交，又咫尺之遥。
“其实他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问他，你们之间，有什么想要弥补的遗憾吗？”
“遗憾……”
苏井闻声抬眼，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石白伸手替她揩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珠，说：“他想了很久，最后只说你喜欢看下雪。”
是遗憾太多了吧。多到一下子都没有办法诉之于口，但又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将那些遗憾咽在肚子里，不得宣之于口，只能独自消化。
最后只能说一个不算遗憾的遗憾。
南方少雪，可安诏年年都下雪。
每次下雪时，你透过雪的影子，又是在看谁呢？
苏井，屠成。
苏屠，苏屠……
是苏屠，还是殊途。
苏井一直在哭，眼泪跟不要钱似的一茬接一茬地往外流。
石白伸手擦去她的眼泪，骨节分明，指尖胜雪，触在肌肤上应该是极冷的。
但正在伤心的人没有发觉。
石白轻叹一声，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缱绻：“再跟我去最后一个地方吧。”
群山紧挨，景色却是大相径庭。譬如灵泽山山清水秀，一年四季潋滟不同。与其相邻的山，却是四季如昔，一层不变。
要问为什么，只因那是墓山。
别说几年，就是再过几十年，约莫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苏井打眼望去，只消一眼就看出这是个什么地儿。
“我埋在这儿？”
肯定大于疑问的一句。
苏井终于停住了眼泪，只是说话时还会忍不住带着小声的低泣。她眼圈红肿，哭到现在是一滴珍珠都挤不出来了，嗓音也带着哭后的沙砾感。但她心里却是出奇的静，有种大梦一场了却尘事的空寂感。
“嗯，”石白望着蜿蜒向下的水泥路面说：“之后他经常来这里，有时是几个小时，有时是一天，有时是好几天……”
闻言苏井先是怔愣片刻，视线在石白脸上停留几秒后，猛地向周围顾盼。
石白静静瞧着。
不多时，她们脚下这条蜿蜒粗糙的水泥路面上升起一个人影。这次苏井反应很快，几乎是在看见来人的那一秒就认出是谁。
她下意识朝那人走去……
屠成似乎比她刚刚看见的时候要瘦了好多，脸上的胡子倒是刮干净了，只是头发长了许多。然而，最不容忽视的还是，额上的纱布，肩上的绷带。
苏井手背抵着微微颤抖的唇，他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待屠成走进一些，苏井终于看清了他手里拿的东西——一束红玫瑰。
跟之前无数次送的一样，娇艳似火的红玫瑰。
苏井眸光流转其间，翕了翕唇，提步跟上。
在看见自己墓碑的那一刻，苏井忽然庆幸自己刚才哭过一次了，不然现在说不定又会忍不住红了眼睛。
这里算是山顶了，兴许是位置太高，又或是其他原因，这一块竟只有苏井一个人的墓。
苏井就那样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外，亲眼目睹屠成把墓碑前已经有些枯萎的玫瑰拨弄到一旁，然后再摆上他刚刚带来的那束，动作连贯，像是已经做过无数遍。
他坐下后，苏井以为他会跟自己说说话，但他没有。
苏井不免有些失落，闷闷地想，是说完了么？
屠成就那般席地而坐，双眸低敛虚望着地面，半边身子挨着墓碑。从苏井的角度看去，像是在小憩。
她慢慢上前，在他跟前蹲下。
是不是累了？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屠成的五官应该是遗传他妈妈多一些，但是那双淡如琥珀的双眸，应当是遗传了他父亲。苏井不止一次地想，这样正好中和了其他姣好的五官，不然就显得有些秀气了。
苏井被余光里的墓碑吸引，她克制地没有看去。在心里默念几次后，她才终于鼓起勇气朝自己的墓碑看去。
照片上苏井微微歪头，嘴角上扬的幅度不是很大。一个很浅的笑。
苏井凝眉想了一会，也没想起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想不起来，她便不再去想，旋即她又朝屠成看去。
屠成不说话，她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些话在胸膛里面说了又说，却始终开不了口。
说你多久没睡觉了？
说你身上还有伤，就快些下山去吧。
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说都已经这样了，你也看开点，早些回去吧。
千言万语开不了头，便也只剩满腹稿语。
山上的风好似大了一些，屠成那不知有多久没打理的细碎黑发在头上张牙舞爪。
苏井声音沙哑：“回去吧。”
阴沉沉的天，好像就要下雨了。
“……”
可惜，没有人回应她。
苏井心一凉，她像是才恍然想起这究竟是哪，心里竟又颤然了几分。只是这样想着，嘴上还是忍不住又说一句回去吧，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石白缥缈的声音从虚空中传出。
“苏井，醒来吧，回你该回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后面应该是还有一句什么的，或是声音越来越小，亦或是山顶的风愈来愈裂，呜咽不断，因此苏井并没有听见。
苏井只捕捉到前面的信息，霎时，昏迷前的一幕幕如潮水般袭来，刹那间她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引力将她卷入其中。脚尖逐渐离地，身体渐渐接近透明。苏井想要抓住什么，手指挽空，孑然一身。
这时，一直埋头盯地的人猛然抬起头，视线死死盯着苏井升起的那个方向，脸上却满是惘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看向那里，身体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情不自禁。
手指在石碑上无端抖动，他想伸手去摸一摸那虚空。
像情人那般。
苏井看着他不知明的动作却突然笑了，须臾间那双泛起点点泪光的眼里仿佛缀满了碎星，她说：“我看见了漫天大雪，你陪着我，我们一起。”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不似那年苦夏，少年双双心动，不想一生一别，一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