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咸和四年,腊月,上邽行苑。

    一夜雪落,四林皆白,万壑铺银。满苑红梅经雪怒放,共琴音婉转飞舞廊榭之间。

    一人闻那琴音勒住马匹,徘徊梅林之前,他笑问马前八字胡须的中年男子:“张公昨日说欲献美人于孤,想是这抚琴的美人了?只可惜刘赵方定,还有诸多事等着孤去处理,且将这美人送入孤帐中,必不负张公美意。”

    张豺一揖,“中山公躬劳国事,教臣等钦佩,如今刘赵已平,何虑大事呼?倒是这美人难得,臣恐中山公错过,再难得矣!”

    对方浑不在意地理理缰绳,“张公所得的是何美人?竟有如此赞誉。”

    “实不瞒中山公,正乃刘赵皇帝刘曜的幺女,安定公主是也!此女年方十二,少有殊色,可谓芳名远播!”

    对方的手一顿,“安定公主……其母是?”

    张豺未觉其失常,笑言:“正是献文皇后,羊氏也。”

    献文皇后羊氏谓谁?

    羊氏,讳献容,泰山南城人,祖瑾,父玄之。贾氏南风废,以太安元年立为惠帝皇后。晋八王之乱几经废立,怀帝即位,尊为惠帝皇后。永嘉之乱,没于刘曜,曜自立,立为皇后,甚宠爱之,生三子一女而歿,谥为献文皇后。

    那是个在魏晋乱世苦苦挣扎求生的弱女子,也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位被两国皇帝立为皇后的奇女子。

    刘长嫣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母后当年一般成为亡国沦丧之人,她血脉亲族尽数被戮,只身难全,一国公主此刻却落入敌军将领之手,沦为献嬖。

    纱帘浮动时,一人进入华阁,于丈外对她见礼,“季龙见过殿下。”

    刘长嫣跪坐在琴案前未动,眉眼森寒望向那人。

    来人一身铠甲,气概雄浑,羯人高鼻深目而多须,他却生得面目白净,三十有五的年纪望之不足三十许人,全不是传闻中残暴嗜杀的模样。

    他就是石虎石季龙?

    讶异远没有驱散刘长嫣眼底的寒意。

    自八王之乱、永嘉南渡,晋朝天下大乱,长安、洛阳两京倾覆,天子蒙尘,晋琅琊王司马睿承制江东,传至如今已是三代。司马氏倚靠士族之力偏安江左一隅,将整个北方尽让五胡。

    太兴元年,汉国中山王刘曜平定匈奴贵族内乱,于长安登基为帝,次年改国号为赵,史称前赵。同年汉国大将羯人石勒称赵王,定都襄国,史称后赵。之后的十年间,中原陷入两赵大战。余者,西南蜀地有成国割据,辽东慕容鲜卑、辽西段部鲜卑、凉州张寔皆受晋室册封,这些边远政权名义上称臣晋室,实则各行其是。

    咸和三年,赵王石勒遣侄儿中山公石季龙攻打刘赵,刘曜御驾亲征,高侯之战大败石季龙,石季龙近乎全军覆没,逃往朝歌。

    十一月,石勒力排众议,率四万骑兵亲战金庸城,刘曜醉酒饮博,不听左右谏言,屡为石勒所败,决战中,刘曜饮酒数斗,坐骑失足被俘。石勒令刘曜亲自致信太子熙、南阳王胤劝降,刘曜不从,言曰:“匡维社稷,勿以吾易意也。”石勒大怒,久而杀之。

    咸和四年正月,刘曜次子南阳王胤率百官、宗室拥太子熙奔走上邽,关中大乱,将军蒋英、辛恕拥众数十万投降石赵。

    八月,南阳王胤奉太子熙命率数万人开始收复长安,陇东、武都、安定、新平、北地、扶风、始平各郡皆应之。

    九月,南阳王胤被石季龙大败于义渠,南阳王胤败走上邽,石季龙破上邽,太子熙、南阳王胤及刘赵宗室、公卿以下三千多人皆被杀,刘赵台省文武、秦雍大族、关东流民九千余人皆徙襄国。

    其后,石季龙又下令,将匈奴五郡屠各五千余人尽数坑杀于洛阳。

    至此,刘赵亡国。中原地区,除辽东慕容氏、河西张氏外,皆为石赵统一。

    刘长嫣的指尖陷入膝下白貂坐垫中,这个人,灭了她家国,戮了她全族。

    她深深记得七王兄临行的叮嘱,也早做好了所有准备,可是此刻她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种难言的痛楚和憎恨很快将她吞没,以致令她的身体都微微战栗起来。

    她失常的气息没有逃过石季龙的耳朵,他快步上前扶住她一臂,温声道:“殿下莫慌,且放平心绪,季龙绝无唐突殿下之意,倘殿下不欲见季龙,季龙退下便是!”

    刘长嫣颤抖着抬头,这方石季龙才看清她的眉眼,当是婉眄流光,顾盼倾城,眉宇间虽有几分年少稚嫩,但那种自小浸润的高贵典雅与恬静柔美却世不多得。

    他一时目光迷离,恍见那年洛阳城中红裙少女盈盈一笑,天际云霞皆作陪衬。

    他眼中的悸动令刘长嫣盛怒,她一把推开他的手臂,起身径直拔了他腰间佩剑横在颈前,“退后!倘再上前,吾立即自裁于此!”

    “殿下!”石季龙抬手欲止,不忍道:“季龙知殿下心中有恨,如今国破家亡,定是煎熬万千。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殿下性命关天,季龙实怜之,还望殿下不要冲动!”

    刘长嫣泪如雨下,“父兄宗族皆亡,社稷倾没,吾有何颜面存世,今为张豺所掳献于尔,仇恨在前,岂可以身侍敌,行不忠不孝之举,今且去罢,留待清白,方有颜面于九泉下面见君父!”

    她说着即要横剑自刎,石季龙跨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那锋利剑刃,鲜血如流滴在刘长嫣的白狐披风与罗裙之上,她泪眼婆娑,绝望问:“中山公何苦拦我?”

    石季龙抓着剑刃苦劝:“季龙知殿下悲苦,可是乱世烽烟,男儿争功立业,与女子何干?刘赵陛下一世英雄,胜既胜矣,败既败矣,当是男儿所得,便是季龙知自身生死祸福无量,亦与妻女无干。倘有生福,妻女荣华无限,倘得死祸,亦不虑其归处。季龙奉叔父之命征战长安,今刘赵败亡,有灭族之举实非季龙所愿,试问倘尊父攻灭襄国,季龙与叔父兄弟子侄咸不灭绝?”

    刘长嫣哑口无言。

    他趁机将她手中剑解下,“所以,征战生死乃男儿之事,这世道的女子多身如芥子,殿下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何虑这兴亡大事。季龙保证,定谏言叔父善待殿下与刘赵女眷,殿下身份尊贵,季龙断不敢辱没了殿下。”

    刘长嫣垂泪不语,算是默认了自己的命运。

    石季龙亲自为她拭泪,好是一番劝说。

    至午,刘长嫣似是想通了一般,对他盈盈一拜,“中山公之言,吾听进去了。零落之身,得以将托中山公,何其幸哉!”

    石季龙大悦。

    当夜,月未满时,罗裳轻解,相将燕好。

    史载:石季龙之拔上邽也,张豺获前赵主曜幼女安定公主,年十二,有殊色,纳于季龙,嬖之。

    其实世人不知,刘长嫣是腊月生人,这一年的冬天方过十一岁生辰。这个亡国无依的前赵公主尚不足十二岁就踏上了一条未知的前路。

    当月,刘长嫣随石季龙返石赵国都襄国。

    车驾在经行长安时遇上了一场大雪,刘长嫣当夜即高烧不退,足足烧了三日,石季龙频频延医问药,颇为用心。

    刘长嫣的梦境反反复复,有八王兄牵着纸鸢与她在廊下嬉戏追逐,有父皇亲自执笔教她习字,有幼时母后模糊的音容笑貌,还有一个形容清隽的少年声声唤着她,她在梦里一个个叫着那些人,眼睁睁看他们浮影般飞离,最后只剩下了七王兄的字字话语。

    那日,上邽城破,长乐王袭一身血色持剑冲进了她的寝宫,后面还跟着悲怆的太原王阐。

    刘长嫣是刘曜幼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刘曜九子,第六子太子熙、七子长乐王袭、八子太原王阐与她一母同胞,皆为献文皇后羊献容所出,自她四岁那年母亲病逝,便是由刘曜亲自教养长大,兄长们对其也极尽宠爱。

    她正焦急等着消息,见到两位兄长这般模样,还未开口,长乐王袭便道:“嫣儿,上邽即将城破,赵国亡国了!”

    她不及心碎,忙问:“太子皇兄呢?南阳王兄呢?二位兄长莫慌,如今我们手中尚有精锐,尚可掩护兄长们一逃!”

    早先她是不赞成兄长们弃长安退秦州的,虽父皇被俘,但关中富庶,尚有数十万军民可守。只要他们实力在,父皇性命便在。是战是和,权可待时而动。倘石勒愿意止戈,他们大可割城求和甚至向石赵称臣,待将父皇迎回,凭父皇雄才大略,自有东山再起之日。倘石勒一心求战,或残害父皇性命,他们便要拼力一战,到时胜败虽未可知,总是有一线生机。

    可是,她的意见说不到朝堂上去。尚书胡勋谏言南阳王胤集结兵力死守长安,却被以祸乱军心之名处以斩刑,等刘长嫣听到消息的时候,已被行驾匆忙带上了西行途中。

    刘长嫣夺了禁卫快马去寻兄长们的王驾,劝太子熙和南阳王胤等人退归长安,据险以守。

    太子熙和南阳王胤忙着与诸将商议军国大事,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她的谏言,直让太原王阐将她带离。

    长安确为重要驻地,但此时战事紧急,石赵大军在石季龙的带领下凶如猛虎,直奔关中,倘长安失守,太子熙与一干宗室重臣皆为贼掳,到时赵国完矣。奉命辅佐太子处理军国大事的南阳王胤不敢冒此险,只得奉太子退守秦州,凭秦州山川形便可谋来日,待太子安顿、后方局势稳定,他再召集旧部迎战石赵,收复失地,亦不失为长久之计。

    刘长嫣不这么认为,她一把甩开太原王阐,大声道:“南阳王兄不可作此想,今退守秦州是可谋来日,可你我身为宗室贵胄,太子身为当朝储君,战事来临不敌一线,不与臣民共存亡,却作逃掳避于他处,这样赵国百姓作何想?万千军士作何想?今你我溃逃,臣民必乱,军心必乱,关中必不可守。倘今日退秦州,便是弃关中,倘今日弃关中,他日必难收复矣,我刘氏江山亡国可待!”

    她的话令帐中诸将面面相疑,南阳王胤陷入沉默,座上太子熙冷面拍案,“嫣儿,不许胡言!军国大事自有南阳王兄与诸位将军商议,你速速退下!”

    他给了长乐王袭一个颜色,长乐王袭与太原王阐一同将刘长嫣拖出了辇驾。

    长乐王袭脾气出了名的阴沉,刘长嫣吵嚷着欲要再说,见他脸色极其不好,便住了嘴。他就一句话:“乖乖回你自己行驾!”

    说完就转身上了辇驾,刘长嫣急得火烧眉毛,偏生从兄长到百官,无一人肯听她的,与她志同道合的尚书胡勋等人早被砍了脑袋,西行势在必行。

    后来的事,便是如她所料。

    如今城破在即,长乐王袭知悔恨已是无用,她找到刘长嫣,直接告诉她:“嫣儿,为兄要将你送给石季龙。”

    “你说什么?”刘长嫣脸色煞白。

    石虎,字季龙,石勒之侄,封中山公,自少时领兵,鲜有一败,可称勇冠当时。这个人是当世名将,可并没有什么好声名,便是刘长嫣都时常听说其凶狠嗜杀,荒淫好色之名。昔石季龙攻打青州曹嶷,坑杀曹嶷麾下军士三万余众,为消心中怨气,竟将青州屠城,仅余男女七百余人。这些年他降城陷垒,多有坑斩人命之举,抢掠妃主更是鲜有遗类。

    兄长怎可将她献给这样一个人?

    长乐王袭道:“嫣儿,兄长这样做并非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给你、也为了给赵国换取一线生机。”

    闻赵国尚有一线生机,刘长嫣殷切望向他的眼睛,那一双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慢慢说出自己的计划:“石勒诸子尚幼,且无嫡出,他虽立了庶长子石宏为世子,但石宏资质平平,并无统国之能,石季龙狼子野心,战功超群,待他日石勒故去,他必要兴兵作乱谋石赵天下!”

    他的话说到这里,刘长嫣再迟钝也明白了什么意思,七王兄是要把她送去石季龙的身边,将来以求他身后之位。可是,赵国亡于石季龙之手,她如何能以身侍敌?凭她一己之力,可能兴复赵国?

    何况她……何况她……她摸着腰间玉髓,颤抖着身子倚靠在凭几上,泣道:“七王兄,嫣儿……嫣儿不愿,嫣儿可以殉国!”

    “死是最没用的法子,殉国有公卿、有百官、有孤与你诸位兄长,可是嫣儿,为兄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还有赵国的未来!”长乐王袭明白她的顾虑,他布满鲜血的双手将她摸着玉髓的手握到自己掌中,痛惜道:“嫣儿,如今赵国已非旧日中原强国,旧事你就莫要想了,兄长是没有法子,不然不会这般委屈嫣儿,这是能留给你的最后一条生路了。历来亡国妃媵公主是何下场,不用孤说你也知道,况且石季龙与其部将一贯荒淫,待上邽城破,你们难逃受辱,与其令你沦落他人之手,不若孤想方设法将你送到石季龙手中,凭嫣儿的聪慧,一定能为自己赢得立足之地!待他日你为他生下子嗣,未尝不是我赵国的一线生机!”

    刘长嫣含泪,问:“七王兄打算如何做?”

    长乐王袭道:“孤与八弟亲自掩护你从西门出逃,如今带兵攻打西门的是张豺,他本为幽州王浚手下,石勒攻陷幽州后降了石赵,于石赵并非十分得意,他本人颇善经营,倘得了你,必会献于石季龙,届时你与他修好,各维其利,张豺便是你在石赵的支援!”

    他复道:“嫣儿,一定要记得为兄的话,你好好活着,赵国便有复兴之望!”

    刘长嫣狠心说服着自己,她道:“我可以答应兄长的计划,但我要求二位兄长一同走!”

    长乐王袭摇头,“孤与八弟必要与赵国共存亡的,况孤二人皆在宗谱,待城破,石季龙必要四处搜寻孤二人,走是走不掉的!”

    “二位兄长听小妹部署便是,如七王兄所言,死是最没用的法子,二位兄长在,赵国便多一分希望!”

    上邽西门在战火的攻击下已是断壁残垣,厮杀声、呼号声与无边的血色夜夜回荡在刘长嫣的梦境之中,她乘四驾追锋轺车出城门,在精锐的掩护下一路西逃。惹目的行驾立时引起了张豺大军的注意,众人猜测定是刘赵皇室重要成员出逃。

    张豺亲自率兵追来,至上邽西山一处山谷,擒获长乐王袭、太原王阐,二王拒不投敌,自刎而死。

    刘长嫣衣裙染血,跪在山间望着这一地尸身无悲无喜。

    身后,张豺见礼,“尊主想是赵国安定公主殿下?末将张豺有礼了。”

    她没有言语,残阳如血染红她双目中映着的群山,那方的山路崎岖中,一队人马正悄无声息地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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