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直行过花园曲廊,才见守卫巡行,刘长嫣怪道这一路如此寂静,原是不止她清过场。

    高昌公主做了什么,刘长嫣没兴趣,只知她今日之举助了自己一臂之力,心下不由轻松。待一会信婉寻来,她托由便离去了。

    主仆二人自不能从原路返回,行至寝殿附近,刘长嫣自后窗翻入,幸见石季龙正在沉睡,经这一夜波折,她委实疲累,解衣从小塌上歇去了。

    几日后返驾邺宫,刘长嫣将当日之事告诉了呼延冰洛,呼延冰洛未能随驾,听闻羊皮卷顺利送出,很是松了一口气,关于高昌公主,呼延冰洛眨眨眼睛,“ 我若没记错,鹳雀台西阁安置的皆为后妃,她一个公主大半夜的跑那里去做什么?她出现的地方,谁住在那里?”

    石季龙巡幸三台是带了几位得宠的妃子,但鹳雀台西阁一贯清净,寻常妃子都颇爱宿在石季龙常落塌的金凤台,此次巡行,鹳雀台西阁除了刘长嫣,还有谁?

    刘长嫣低头斟着醴酪,道:“这不与我们相干,不必分出精力去管这些事情。”

    此事涉及高昌公主,对于石季龙的子女呼延冰洛一贯多有注意,既然刘长嫣不愿深究,她也不再强求,毕竟眼下他们还有很重要的事。

    她说:“嫣儿,我们需要一个孩子。”

    刘长嫣斟醴酪的手顿了下来,这些年石季龙对她多有宠爱,若说子嗣,不是没有机会,但是,这个人杀她阂族,要她给他生孩子,她现下委实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呼延冰洛抓住她的手,“嫣儿,你的心情我明白,只是我们不能再等了,既你不愿,那我来!”

    “不行!”刘长嫣果决道,石季龙杀了她阂族,又何尝不是杀了呼延冰洛阂族,便是呼延冰洛的父亲都是死在石季龙的手上,她不想做的事情,呼延冰洛又岂愿?何况,何况她不能对不起八王兄,她曾经答应过的,生下子嗣争求石季龙身后之位,只要他们成功了,八王兄和呼延冰洛总还有未来。

    而她,她握紧了腰间玉髓,她早就不指望了。

    她的动作尽收呼延冰洛眼底,呼延冰洛眼角泛红摇摇头,“长嫣,我最是了解你,你过不去心里那关的,若你能过去,子嗣早便有了。而我,我早已豁出去了,只要能为亲人报仇,只要能光复我匈奴,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答应过你八王兄的,要好好帮助你,我愿意去为石季龙生孩子,我相信,刘阐将来定不会负我!”

    刘长嫣反握住她的手,咬紧了下唇落泪,她不愿的事,自不会让呼延冰洛自己去做,自那再未悄悄避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三月后,呼延冰洛被诊出怀了身孕。

    当时,正在石季龙出征辽西段部途中。他一贯爱好享乐,出征亦不忘携美人跟随,但后宫佳丽多为弱质,有几人能受得鞍马劳顿?而刘长嫣由刘曜教长大养,自小鞍马娴熟,呼延冰洛更不必说,被医官诊出身孕之时,正穿着一身女装裤褶同石季龙游猎呢!

    呼延冰洛马上功夫了得,连射连中,石季龙与近侍皆拍手称快,此时正挽了拓弓对准天际大雁,不妨一个晕眩险些从马上栽下来。石季龙及时接住了她,待送回营帐一诊脉,竟是有了。自建武元年,石季龙第十一子汝阳公石琨降生,邺宫中已久不曾有添丁之喜,石季龙开怀,当即晋其为淑媛。

    刘长嫣闻讯赶来,正见石季龙在开怀大笑,她望着榻上亦在巧笑嫣然的呼延冰洛,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上前给她掩了掩被子。

    建武四年春,石赵与燕国联合共伐辽西公国段部鲜卑。石季龙亲率三万龙腾中将,以桃豹为横海将军、王华为渡辽将军,率领十万水军由漂渝津出发,又任支雄为龙骧大将军、姚弋仲为冠军将军,率领步兵、骑兵七万人为前锋,前往讨伐辽西段部鲜卑首领段辽。

    三月,石季龙进军驻屯于金台。龙骧大将军支雄长驱直入,连下数十城池,渔阳、上谷、代郡地方长官皆降。段辽左右长史刘群、卢谌、崔悦等人封存府库向请降石赵。

    同月,燕王慕容皝率诸军攻打段部都城令支以北诸城,段辽遣弟段兰抵抗,双方大战,段兰战败,慕容皝军队斩杀段部首级数千,掳掠五千余户而回。

    段兰既败,段辽不复战,帅妻子、宗族、豪大千馀家,弃令支,奔密云山。途中,为石季龙大将郭太、麻秋所率二万轻骑兵追袭,石赵大军于密云山抓获段辽之母、妻妾儿女,斩首三千级。段辽单骑逃往险要之地,派儿子段乞特真向石赵奉表请降,并献上名马,石季龙欣然接受。

    石季龙进驻令支宫室,对将士们论功封赏,并迁段部两万户民众于司、雍、兖、豫四州。提拔士大夫中有才能德行者,拜段部降将阳裕为北平太守。

    五月,石季龙久候燕国大军而不见其会师,却接到了慕容皝大军劫掠令支以北诸城后撤军,又接受江左晋室册封为征北大将军、幽州牧、领平州刺史的消息。石季龙大怒,以燕军违约独攻段部鲜卑,得胜又劫掠而归为由,发兵数十万北伐攻燕。

    太史令赵揽谏言:“岁星守燕分,师必无功。”

    石季龙怒,处赵揽以鞭刑。

    燕王慕容皝在攻略段部短暂大胜后,即接到了石季龙大军北伐的消息,他即刻下令严兵以备。赵军卒数十万,来势汹汹,燕人震恐。

    慕容皝询问内史高诩:“将若之何?”

    高诩道:“赵兵虽强,然不足忧,但坚守以拒之,无能为也。”

    慕容皝心下不安,遣人诏诸子回营商议。

    石季龙遣使四出,招诱民夷,燕国成周内史崔焘、东夷校尉封抽、护军宋晃等皆降赵国,慕容皝所辖郡县各部有三十六城反叛归赵。

    一时间,于辽东刚站稳脚跟的燕国摇摇欲坠,石赵大军一路北上,直杀至燕国王都棘城,数十万军士四面进攻,诸将皆劝慕容皝投降。

    慕容皝愤恨,“孤方取天下,何乃降人乎!”

    “自不能降!”少年人血气方刚的声音自下座响起,昨日大眼少年、今日燕国五王子慕容霸起身,愤慨道:“父王,大丈夫宁可战死,不可请降,石季龙狼子野心,表面联合我燕国合围段部,实则早有灭我燕国之心,其小人之心是儿与四兄亲耳听得,他今有何脸面打着我燕国违约的名义前来攻伐!孩儿请求迎战,便是战死沙场,也不能降!”

    慕容皝看向最疼爱的五儿子,陷入沉默,本已打算劝父王暂时归降的太子慕容儁将到口的话又收了回去,他最看不过眼的五弟尚有如此血性,他身为世子,岂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此时不是威风不威风的事,若是燕国有实力与之一战,诸将何苦没有骨头地来劝王上投降。慕容霸的亲舅父兰汗亲手将外甥按了回去,慕容霸尤是愤愤不平。

    慕容皝扶着几案思索良久,望向座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四儿子,早先四儿子就是不同意他称藩赵国的,现下他多少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四儿子的话,以致给了石季龙讨伐之由。他开口:“此事,恪儿如何看?”

    慕容恪闻言,深静眉眼望向父王,他起身立于帐中,修身八尺,形若隽石,道:“儿以为,不能降!”

    慕容皝不是想听他的意见,是想知道他的对策,慕容恪也不是个爱卖关子的,直接道:“如高内史所言,坚守以拒!”

    有将领道:“可赵国大军有十万之众,不日石季龙的增兵抵达辽东,我等守得一时,待粮草困乏,强军围城,城破恐是迟早。”

    慕容恪不忧不惧,继续道:“赵国不会有增兵,石季龙先时攻段部所用兵力近二十万,这些年他穷兵黩武,横征暴敛,依赵国国力,此二十万大军已是倾国一战,时隔一月,他便千里奔袭,转战辽东,军粮物资定然供应不及。况且现为五月,平州地区正逢青黄不接之时,他根本就无法从当地获得足够的物资供应,故此他集结兵力一路奔袭,便是想用最短的时间拿下棘城。我们只需坚壁清野,固城死守,他久攻不下,军心动摇,定会撤军。”

    王帐中人紧皱的眉头渐渐松绽,慕容皝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上前拍着四儿子肩膀,就知道四儿智略超群,定有法子缓解危机。大军围城又如何?各地守宰弃降又如何?待守住棘城,耗得石季龙退兵,还怕不能收拾这些墙头草,夺回所有失地?

    慕容恪面色依旧如常,他单膝下拜请战:“父王,请与儿两千精锐骑兵,待石季龙退军,儿请前与追击!”

    慕容皝欣慰准允,亲自把四儿子扶起,战事还未开始,就已经信心满满。看吧,有才的人就是不一样,不光能打防守战,还能将防守战变成追击战。他还关切地问慕容恪两千人马够不够,石季龙可是有十万大军的,慕容恪表示够了。慕容皝看儿子的眼神愈发如看欣慰,主要现下他手上也没那么多人,四儿子就是懂事。

    燕赵两军相持十余日,赵军不能克,石季龙粮草不济,遂下令撤军。

    刘长嫣与呼延冰洛一直随侍在石季龙身侧,石季龙转战辽东,顾及呼延冰洛身孕,本欲将她留在令支修养,但呼延冰洛身子一贯极好,她阿娘怀她时临生产了还能骑马呢,他们匈奴儿女一向不是娇花软叶,她执意要跟石季龙北上,石季龙就喜她这份飒爽,便带她一路行军而至辽东。

    刘长嫣实不放心她的身子,日日在她身边照看,无人时多有劝她回程,行驾虽然舒坦,但到底两军阵前,如何能安稳?

    呼延冰洛低眉莞尔,“我无事的,嫣儿,我知道,你定是想来辽东瞧瞧的,我陪你。”

    刘长嫣没有说话。

    整整一夜,大军忙着开拔班师事宜,刘长嫣被帐外透亮的火把和喧嚣声闹得睡不着觉,她起身披衣,外面天空已见鱼肚白。诺大的棘城在天光遥映中变成一个缩影,她站在帐前,久久的望着。

    天大亮时,呼延冰洛醒了,她的侍女乐蓁与信婉早准备好了早膳。

    大军这两日便要开拔返回,营中忙乱,可呼延冰洛身怀六甲,宫人在供应二人饮食时一点不敢疏漏。

    刘长嫣早膳一贯清淡,她喜食粟粥,早膳粥品便是红枣粟粥,并一碟子乳饼及几道清素小菜。呼延冰洛有孕后喜食水引饼,每日早膳皆要来一小碗,寻常水引饼的浇头多为牛羊肉汤汁或鸡肉汁,因她昨日说想吃鱼,信婉一大早特意命人去河里捉了活鱼,亲自为她吊了汤。

    刘长嫣闻那鱼汤鲜美,顿时觉得自己的红枣粟粥不香了,信婉的眼睛在水引饼上定了定,对刘长嫣笑说:“锅里还有呢,我再去给公主盛一碗。”

    她似有些不放心,临出门前还多看了几眼呼延冰洛的水引饼。

    刘长嫣并未在意信婉的异常,扶着呼延冰洛落座,亲给她奉上鲜美的水引饼,不想昨日还说想喝鱼汤的呼延冰洛闻那味道只觉一阵恶心,嚷嚷着让刘长嫣端走,她有孕四月,定是起孕吐反应了。

    刘长嫣望着那嫩如白练的水引饼,上还有几瓣青葱点缀,顿时食欲大开,她眨眨眼,“姊姊,你若不用,我可就不客气了。”

    呼延冰洛摆着手,视她手中之物如洪水猛兽,“用吧用吧!”

    刘长嫣嘻嘻一笑,将自己的红枣粟粥与乳饼换给了她。

    她捧着碗大快朵颐,待吃完,等着信婉盛来还要再吃一碗。

    果然,食物能让人短暂的忘记悲伤和烦恼。

    信婉心事重重,端着漆盘进帐,一见刘长嫣身前汤碗,复看了看正在喝粟粥的呼延冰洛,手指一松,漆盘落在地上,洒落一地羹食。

    刘长嫣与呼延冰洛和乐蓁三人被她吓了一跳,然而未等几人反应过来,营外锣鼓四起,混乱之声铺天盖地传来。刘长嫣将呼延冰洛护在身后,信婉出帐查看进来回禀,原是燕军趁撤军之机来追袭了。

    刘长嫣当即带着呼延冰洛去寻王驾,石季龙此刻顾不上他们,命了张豺来带他们出逃。

    燕军追袭突然,打了赵军一个措手不及,刘长嫣刚将呼延冰洛送上马车,无数大军便已经蜂拥而至,顷刻冲散了他们的人马。信婉劈手抢了一枚长枪,护着她出逃,未几也被人群与她冲散。

    幸好,刘长嫣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她捡了刀剑穿过混乱的人群去寻信婉和呼延冰洛,却不想追军越来越多,而此时,中军营门大破,铁蹄战马涌入,她忽觉小腹一阵刀割般的疼痛,捂着腹部就要卧倒在地,一人迎面跑来,及时扶住了她。

    刘长嫣抬头,正是随军而来的法重,他与释道安师徒几人皆被乱军冲散,见到刘长嫣的模样,他一贯平和的脸上满面担忧和焦急,二人顾不得多叙,劫了快马冲跑而去。

    一路乱军奔袭,尸骨成山,自那年上邽城破,刘长嫣已许久未见过这般景象,她腹部疼痛愈如刀割,幸得法重一直护着才未栽下马去。身后追兵愈加奔涌,乱军冲入见到一个贵族女子和僧人骑马逃奔,自然而然就将二人视为追赶目标。待奔至野外,她早早难以支撑,在剧痛的侵袭下捂着腹部摔落下马,法重忙调转马头下来寻她,一个杀红了眼的赵军早已分不清敌我,举着刀就要向二人身上砍来。

    刘长嫣意识渐渐模糊,耳畔混乱中只听有人在嚷嚷着“慕容恪大军攻来”。

    慕容恪!

    这三个字如惊雷闪电般劈裂在她脑海中,一时竟忘记了头顶高悬的钢刀,千钧一发之际,一队骑兵策马而至,为首之人烈马如飞飒沓而来,挽弓搭箭射穿了那人的脖颈。

    鲜血喷洒在刘长嫣的衣裙,她伏在地上,模糊望去,那人一身玄衣黑甲,英俊无匹,策马至她身前伸出矫健的臂膀将她捞起放在了马背,她侧倚在他臂弯,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

    不是那日鹳雀台中的守卫是谁?

    这张初见便觉熟悉的面孔再次出现在刘长嫣眼前时,她想到的已不是鹳雀台那夜,而是很久很久,那些被她遗落在岁月中的记忆。

    碎片如无数利刃穿过她的大脑,故梦中少年的面容在此刻拼凑完全,她闭眼前,唇间唯余一声“贺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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