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离开后,乐蓁笑道:“这文玉公子当真是知礼的,怪道咱们齐公时常夸赞,说他年纪虽小,也甚是博学,今日一见,果是浑身都有股子灵气儿。”

    刘长嫣一笑,手下正打开了蒲坚所赠檀木盒。

    那盒中之物,令她凝眉。

    乐蓁也看到了,她望望檀木盒,再望望两个少年离去的空空门阶,“这文玉公子,如何送给您一把鞭子?”

    刘长嫣默然将那鞭子自盒中取出,此鞭已是积年旧物,手柄上镶嵌的宝石已脱落七八。叫乐蓁说,若是送礼,便要送一把新鞭子,拿一把旧鞭子送人,这叫怎么回事?

    刘长嫣没有多说,只是叫她保密,自己拿着鞭子去了内殿。

    她只是,想起了一段非常遥远的岁月。

    那年长安城演马场中,她与冰洛阿姊意气竟马,为了取胜便极力放纵冲跑,谁知那烈马忽然发了性子,拖着她胡乱冲撞,混乱中一人冲进马群,将她救了下来。

    对方生得雄壮坚毅,却是极好的性子,虽不知她身份,事后还是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女娘子,胜负之争固重,全重不过自身性命,马匹固有灵性,亦不通智,禽兽之流,不可不备,日后可万不能再有此放纵。”

    刘长嫣虽然素来没理还要搅三分,此下只能恹恹称“是”。

    对方瞅见她手里的鞭子,无奈又涌上心头,禁不住多说一句:“疆场之上,坐骑忧关生死,再不得用这花哨物事儿的。”

    刘长嫣低头瞅瞅被自己装饰得花里胡哨的马鞭,顿时羞愤欲死,连连称“是”。

    对方似不信她,直接把那鞭子给她没收了,“有此一次,女娘子可长些记性吧!这鞭子在下就替你保管了,京中贵人多,你这般冲撞,太过惊险。”

    事后对方自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刘长嫣虽为公主,但自小也知受人恩惠宜当报之的道理,她便将那鞭子作为一个许诺赐予了这位氐族王子,“倘他日卿有所需,吾当勉力报之。”

    这件事,她一直记得,而那个救她的人,正是蒲坚的伯父蒲健,与她有数面之缘的阿罴大兄。

    蒲坚和石世出了晖华殿,顿时卸去仪礼枷锁,在宫苑里追逐玩笑起来,说来二人年纪不大,又恰是春风年少,石世虽性子安静,但平日在宫中并没有什么朋友,偶见蒲坚机敏多智,很能和他说到一块去。

    二人追逐了一阵,见有宫人经过,忙假作端庄了一阵,待人走远,复又勾肩搭背起来。

    蒲坚感慨:“昭仪娘娘当真是风华不俗,全不似齐公母亲,倒似姊姊。”怪道以伯父风采,当年参选刘赵驸马,也只做了个陪衬。

    石世一脸骄傲,“孤也这般觉得,母妃更似姊姊。不,比姊姊们还年轻!”

    石世并不知自己身世,历来宫中规矩便是如此,妃侧早亡,皇子王公抱养于他人膝下,便视养母同生母,没人会敢去皇嗣面前乱嚼舌根。且石世一出世,石季龙就将他记在了刘长嫣名下,刘长嫣为免孩子心伤,也未跟他说过呼延冰洛之事。石世并不知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只是知道禁中之前有一位早逝的呼延淑仪,与母妃相交甚好,每年祭礼,母妃都会带他过去,他亦是唤呼延淑仪为母亲,祭祀时执人子之礼的。

    蒲坚又和石世说了一些宫外趣事,至归家时,刘长嫣差乐蓁送来了一对羊脂玉环,其中一只是给那染病未入宫的伴读的,石世暂时给他收着,另一只自然是赐予蒲坚的,还传话说今日蒲坚所送之礼她十分心悦,教他若在宫中有何不便尽管差人去寻她,齐公虽为主,亦年少,盼他二人能如手足相交。

    蒲坚回家,如实将刘长嫣的话告知伯父蒲健和父亲蒲雄,并将那玉环拿给他二人看。

    小小一枚,不过寻常王公佩玉。但是,环者,还也,完存也。

    蒲雄心间一动,声音都多了几分高昂,“兄长,刘昭仪许诺了。”

    蒲健眉间稍稍放松,露出些许笑意,却是不深,他心里的顾虑并未完全淡去。他庆幸这位故国公主一言九鼎,未因蒲氏叛刘赵而降石赵心生忌恨,应下所托帮他保全侄儿,但是倘他日石赵生变,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恐她连自己都保不住。

    长安城中花月春风又浮现于脑海,故人身影悄然游离其中,压在他心头又是一声叹息。

    蒲健的顾虑不是空穴来风,他们父子因受忌惮,在邺中一贯行事低调,时刻警惕四方,纵使非机要重臣,时间一久也很容易能察觉出平静湖面下的几分诡谲来。

    石季龙册封东宫,又抬举秦公,皇命专制,又不约束诸子,长此以往,焉能不乱?

    自废太子邃之乱后,一场更甚于前番的乱象又自石赵逐渐酝酿开来。

    石季龙因崇信佛教,广纳僧陀,在掘陵之后不久又听信僧人吴进进言“胡运将衰,晋当复兴,宜苦役晋人以厌其气”之语,使尚书张群发近郡男女十六万人,车十万乘,于邺城北运土建造华林苑及长墙,广袤数十里。

    申钟、石璞、赵揽等人冒死上疏,陈说天文错乱,百姓凋弊,惹得石季龙大怒,他当众大喝:“使苑墙朝成,吾夕没无恨矣。”

    事后他即下诏催促张群令华林苑苦役挑灯夜作,昼夜不息赶制工程,不想却遇到一场百年不见的暴风大雨,致使华林苑长墙倒塌,死者数万人。

    石季龙尤不知悔,横征暴敛,残民为乐。

    九月,他命太子宣代父出巡祈福于山川。太子宣乘大辂,羽葆华盖,建天子旌旗,率十六路戎卒计十八万人出金明门。石季龙自后宫登陵霄观望之,笑道:“我家父子如是,若非天崩地陷,有何可愁!朕抱子弄孙,且为乐哉。”

    太子宣一路巡游,每至一地,便令戎卒长围列阵,于入夜前将四面各百里之地禽兽驱赶至驻地。夜间炬火如昼,太子宣令文武大臣跪立恭候自己与姬妾乘辇围猎,并下令劲骑驰射于野兽之中,直至兽尽而止。若野兽有逃逸,当围守者失职,有爵夺其马,在巡游途中步行一日,无爵则鞭刑一百。他一路巡行,士卒饥冻死者万余人,所过三州十五郡,资储皆无孑遗。

    太子宣胞弟秦公韬素有宠于石季龙,于朝中权势一度可与太子宣分庭抗礼,太子宣之后,石季龙令秦公韬继出巡行,自并州至秦、雍之地,载天子旌旗,一如太子宣先时。

    太子宣与秦公韬虽一母同胞,早前就已不睦许久。昔石季龙以太子宣专断国事,又分其权约半于秦公韬,令太子宣生怨多年,多番欲削秦公韬之权,后右仆射张离领五兵尚书,谏言太子宣:“今诸侯吏兵过限,宜渐裁省,以壮本根。”

    太子宣便让张离上奏:“秦、燕、义阳、乐平四公,听置吏一百九十七人,帐下兵二百人,自是以下,减至三分之一置吏,余兵五万,悉配东宫。”

    石季龙允之,于是引得诸王公生怨于太子宣,不止秦公韬,石季龙余下诸子皆与其嫌衅益深。

    太子宣本就不容胞弟,今因秦公韬巡行之势与自己钧敌,愈发嫉之。

    这日晚朝散后,群臣自太武前殿退出。太子宣肃冷着阴沉眉眼,臣下皆畏之让路而行,唯秦公韬风仪舒爽,长眉染笑,经行太子宣身畔之时,得意自然,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而去,对兄长淬火目光仿若未觉。

    宦官赵生得幸于太子宣,无宠于秦公韬,时常僭言太子宣早除秦公韬,太子宣虽未明言,经此几次已是渐动杀念。

    秋光渐瑟,吹落殿前梧桐枝叶,花林又染焦黄,一人轻裘玉带,身披落日余晖而至,“见过太子殿下。”

    见到来人,太子宣敛去眼底杀意,雅笑几分,“多日不见棘奴,最近在忙些什么,怎地这时辰入宫了。”

    思及华林苑惨状,石闵眸色掠过血怖,面上仍是悠然,“陛下有几件事差臣前去办理,方才回宫复命。”

    “近日天气转寒,父皇感染风寒未曾上朝,棘奴来得恰是不巧。”

    石闵微微恍然,笑说:“原是如此,不过小事,倒也不急着去见陛下了。”

    太子宣心中颇有几分烦郁,揽了石闵,“小事不必理会,你我多日不见,去我府上小酌几杯。”

    石闵含笑应是,悄然给了赵生一个眼神,赵生立时意会。

    黄花庭院,夜落秋霜,暖阁内却是灯红酒浓,歌笙并奏,舞姬生香。

    太子宣酒饱醉浓,饧着双眼靠在美姬身上,以著击盏为歌,唱罢又敬石闵一杯,继续刚才的话题:“倒不常见你带阿智出门,几个儿子里,似乎更喜爱阿胤一些。”

    石闵也有几分醉意,修长指尖信手一挑松了衣领,露出脖颈修长,锁骨魅惑,惹得侍酒舞姬偷眼频顾,“阿胤朝气可爱,不似阿智,愈大愈有几分古板,不惹人喜。”

    他咽下一口酒,咽喉几番滚动,觑见太子宣不明的神情时,嘴角勾勾一笑,状似无意醉话:“早知少子如此可心,当初也便不急着立世子了,传之阿胤倒觉更贴意些。”

    太子宣脸色更多沉重,却牵出笑意打趣他,“棘奴平日行事冷峻公道,却不想也是个偏心眼儿的。”

    石闵换个舒服的姿势,将那偷眼瞧他的舞姬搂在怀中,惹得舞姬一声嘤咛暗喜,道:“晋献公一代霸主,尚因爱奚齐而远申生和重耳,汉文窦后有贤名,仍偏幼子欲替汉武,圣人尚且偏心眼儿,臣又不是圣人。”

    他轻轻巧巧道出,太子宣脸色已是能用难看来形容,赵生适时给他斟满一杯酒,太子宣若有所思饮下,未再言语。

    石闵似未看到,眯起狭长凤眼欣赏着歌舞不再多言。

    至离开东宫,已是晚夜将歇,太子宣烂醉未送,他也自如地起身离去。侍酒歌姬颇有几分眷念难舍,贝齿咬了咬饱满樱唇,留下淡淡红痕,惹人心魂荡漾,那人却未与她一顾,衣角不染此间绯乱,径直离去。

    出了东宫金碧高门,他未乘车,骑了骏马游走在长街,秋夜寒风吹散身上酒气,脑中比在东宫中时还要清醒几分。

    此刻已近宵禁,四下已然无人,行到半途遇一架紫盖帷车快速奔行,想是要在宵禁前赶回家中。观这车帷素雅整洁,应是士家女眷所用,石闵自行让了让,他身后长随一行也自动避开了去。

    车夫见所遇一行人马气派,想是朝中高官,已是放慢行速,见对方有礼避让,悄声告诉了车内主家。

    车内仕女素雅起敬,隔着帘缝望去,行人乘着高骑,一袭黎色披风似湖光水滑,端得矜贵无双,天纵般风尘表物。不由低下眼色,不敢再看,令车夫代为恭谢。

    石闵只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帷车经行身畔时,长风卷开纱帘飘坠,觑见女子侧颜月貌花容,泛着暖玉光泽,他呼吸一错,蓦然收紧缰绳。

    骏马被勒住将行的脚步,他于马上回首,长久瞭望,眼中闪过神色万千,亲卫不明其意,亦是停步相望,在接收到他的眼色时,瞬间明了所有,想起方才那马上灯笼似写着一个“仇”字,立时调转马头循着那帷车所行方向寻去。

    次年夏,石季龙与太子宣父子政见相左,太子宣忤逆圣意,惹得石季龙动怒,一度言“悔初不立韬为太子!”

    此言传到秦公韬耳中,愈益骄幔。他于太尉府中造堂,号宣光殿,梁长九丈,逾制东宫,太子宣见而大怒,当场斩其工匠,截梁而去,秦公韬大怒,兄弟二人冲突后他反手将梁增至十丈。

    太子宣闻讯,对宠臣杨柸、牟成、赵生等道:“他竟敢凶竖傲愎至此,尔等倘能杀之,待吾入西宫,当尽将石韬之邑分封尔等。待韬一死,陛下必临丧,吾因行大事,一举双得,君临万国!”

    杨柸等人受利益之惑,听其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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