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嫣一路入了寺门,安令首引着一众女尼前来参拜,“贫尼等见过太妃。”

    安令首俗姓徐,自幼聪敏好学,雅性虚淡,不乐人间,常以佛法自娱,年长而不愿求娉。其父徐忡请教佛图澄,佛图澄言其前身为沙门中人,降世为普度众生,徐忡便许之剪落出家,为佛图澄弟子。石季龙在世时对其深为推崇,曾令杜珠多次请其入宫为后妃讲解经文,刘长嫣初登后位时,也曾象征性的请她入宫过几次,后来事务繁忙,她又不信佛道,便也罢了。

    刘长嫣淡淡颔首,安令首便引她入后院静室安置,一路行来,她平静无波的双眼淡淡打量着这位前朝公主、今朝废后,心中百感交集。

    石闵并没有封锁外面的消息,或说是刻意放消息进来,刘长嫣也渐渐知道了外面的情形。

    石世失踪后,石遵与石闵等人一直在找寻,之前无论他们如何逼问,刘长嫣都不曾开口。为堵天下悠悠之口,石闵当即封锁了石世失踪的消息,并令石遵假意册封石世为谯王,且以石世身子不便为由取消了册封仪式。刘长嫣原以为时日一久,他便会昭告天下石世亡故的消息,待那时迟迟找不到石世的踪迹,便也作罢了,却不想他们竟命人四处张榜说捉拿一对母子嫌犯,如今母在手,子在逃,倘其子三日内不来建贤寺自首换其母,便要将其母斩杀。

    石世离开邺宫也不过三日,现今行于何处暂不得知,但这举国张贴的画像很快就会被他看到,凭其心性,如何会放任母亲惨死?

    此番毒计出自何人之手,便是没人告诉刘长嫣,她也想到了。

    那始作俑者并没有离开,夜间,他一身酒气入内,看着案上未动的饭菜,“你这是要绝食明智?”

    “要我怎样做,你才肯放过世儿?”刘长嫣形销骨立,静静坐于桌前,清减许多的脸色被午夜月光照亮,愈发惨白。

    石闵蔑然一笑,昂首饮下一口酒,“就凭现下,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刘长嫣平静起身来到他的身前,一把拔下了发间金簪,如墨长发倾散腰间,国色美人冰肌玉骨,累世无双,在石闵失神之际,她慢慢伸手去解他腰间玉带。

    她是读不懂权谋,玩不通机变,但活到这把年纪,还不至于读不懂一个男人看她的眼神,那份爱而不得的恨意和占有欲,她早已知道,如今为了世儿,她什么都肯做。

    搭扣被她渐次解开,他的喘息也渐渐凝重,伴着清冽酒香吐在她的面容。至最后一枚搭扣,她指尖微僵,隔着十八年的时空似触碰到那年上邽行苑的初雪,屈辱、恶心更胜往年加倍涌上心头。

    在她变色前,石闵一把推开她,“安定公主,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这个称谓刺痛她的神经,她伏在桌边屈身一阵呕吐。

    石闵就这样望着她,无尽的愤怒和不甘涌上心头,他跨步出门,一把将酒壶摔在石阶上砸了个粉碎,喝道:“传孤密令,有见石世者,杀无赦!”

    他就是要毁掉她所有的希望!

    竹林隐逸下,安令首将他的疯狂尽收眼底,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与那年邺城街头打马斜桥的风流少年完全判若两人。

    何以如此疯狂?

    她茫然波动的眼波穿过轩窗捕捉到那抹倩影,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他说他无心婚配,却转头为权势娶妻生子。

    他说他此生志不在庙堂,却扶持石遵发动政变登基。

    他说她是他此生挚友,此心无干风月,却一次次以情动她,为他做事。

    他说他此生绝不为情所困,却有今日疯狂。

    ……

    他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原来,竟是因此。

    翌日,义阳王鉴、乐平王苞、汝阳王琨至邺奔丧,关于石世失踪之事,石遵未隐瞒三人,乐平王苞当即道:“事到如今,陛下万不能心慈手软,宜密寻世杀之。”

    他的话正中石遵之心,但也未免直白粗糙,石遵与义阳王鉴兄弟几人皆知乐平王苞一贯粗鄙无谋,听他之言也见怪不怪,石遵笑言:“此次起事,全赖棘奴之谋,朕已听棘奴之计,囚刘氏于建贤寺,广发榜文,诱石世及同伙前来入网。”

    乐平王苞一听建贤寺,讥笑道:“棘奴惯会弯绕,谁不知他与那寺中女尼首尾不清,今将刘氏也囚于此,怕不是贪慕刘氏美艳,于佛门之地享齐人之乐。”

    他的话令石遵皱眉,义阳王鉴斥他言行愈发没有规矩,乐平王苞只作呵呵一笑,兄弟几人正说着话,郑樱桃打帘自内而出,石遵几人忙上前见礼。

    时隔多年,郑樱桃早已是鬓发斑白,肌如死灰,冷寂着一双眼睛打量了几人,皆形肖石季龙,她心内恨意复起,移开眼睛不看几人,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刘氏?”

    “待寻出石世,再行决断。”石遵道。

    郑樱桃道:“不过一十岁小儿,能可奈何?你既不喜刘氏,终身囚她于寺为尼便是,我儿初登大宝,不宜多行杀戮!”

    石遵犹豫地看着母亲,“可是,棘奴说,斩草不除根,恐他日有人借石世之名起事。”

    “你直接昭告天下石世已死,还有何人借他起事?况且你兄弟们多在邺中,他能去奔谁?”郑樱桃道。

    义阳王鉴与乐平王苞兄弟几人相视一眼,皆称“不敢”,义阳王鉴道:“陛下,母后,臣以为棘奴所虑周全,而今天下纷乱,石世去往何方尚且不知,他若隐身埋名度过余生,是他明白,倘为伪晋、伪燕所得,必要利用其再掀风波,如今父皇殡天,正是国本不稳之时,稍有风吹草动便是滔天之波,还请陛下和母后莫要心慈手软。”

    他的话正说在诸王心上,乐平王苞等人纷纷跪请。

    刘长嫣母子先时得石季龙宠信,早令诸人嫉妒许久,石季龙晚年更是越过年长诸子而立幼子,令诸人怎能心服?燕王斌如何身死,他们不是不知,岂会再给这母子二人喘息之机,今有机会除之,自然不会放过。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况石遵本就有心要处死母子二人,郑樱桃虽生恻隐之心,却不能撼动帝王心术与诸王所请,只得作罢。

    刘长嫣日夜未眠,祈祷着石世不要出现,又一个黑夜来临前,他见到了法重。

    法重是随释道安前来向安令首辞行的。自佛图澄圆寂,其门下弟子以释道安等人为首皆立志游走四方弘扬佛法,今临行在即,特来拜别故人。

    刘长嫣低落一笑,“也好,这邺城到底不安定,在外羁旅虽苦,也能全你志向。”

    法重深深的望着她的一双眼睛,未说他的志向并不在此,室外兵马换防之时,他竖起食指抵住唇间,示意刘长嫣噤声,稍后自袖间抽出一块绢帕,趁窗外监视禁卫未注意之时塞到了她手中。

    她背身展开,眼眸渐渐放大,是信婉的笔迹。

    石世丢了!

    原是行路途中石世一直闹着要回来营救母亲,举国张榜捉拿逃犯的消息很快也被他与信婉一行所知。前日夜里,他以出恭为由,趁信婉不备逃出了客舍,信婉与木提等人发现后第一时间往邺城方向追回,一路却不见石世影子。

    为防他前来建贤寺以身交换刘长嫣,信婉等人一直乔装候在建贤寺附近,可是一个日夜过去了,却迟迟不见石世影子。

    刘长嫣肝胆俱碎。这世道兵荒马乱,他又是个未长成的少年,恐是凶多吉少。

    黑白棋子间次相落,白子已然被吃去泰半。安令首的目光不时望向窗外,被她准许去向刘长嫣道别的法重却迟迟不归,对弈之心未免大减。

    释道安再吃她两子,淡淡道:“师妹,你的心乱了。”

    安令首恍然回神,讪讪一笑,“哦?是师兄棋艺又精湛了。”

    释道重抬头,一切机心在他那双洞明澄净的烟波中勘破无遗,“师父在世时也道,不知何时起,你的心便乱了。”

    一枚棋子自安令首洁白指尖滑落,击破她心中结界,她望向已成定败的残局,失神问:“师兄认为,此局当何解?”

    “出家之人,莫若随心不随情。”

    良久,她释然一笑,“师兄说的对,出家之人何须有凡世之情?”

    刘长嫣并没有等待许久,入夜时分便得到了石世的消息。信婉等人一路出逃,未妨人认出石世,一直将他乔装成粟特胡人少年,石世一路奔回邺城途中,不善乔装,在举国兵马搜寻之下很容易就漏了陷,很快就落入了石闵手中。

    当夜,石闵将他押至建贤寺时,石遵赐死刘长嫣母子二人的诏旨亦降临。

    刘长嫣推开守卫,一眼就看到了被重兵刀剑围困的小小少年,石世也看到了母亲,泪下声喊:“母亲,孩儿来了。”

    母子二人快步奔赴,于庭下相拥而泣。

    石闵从袖中抽出诏旨,宣读了石遵赐死的诏书。

    刘长嫣含悲将石世护在怀里,“傻孩子,你不该回来。”

    石世忍泪不惧道:“母亲,孩儿不怕,阿婉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孩儿了,或许孩儿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母亲,但孩儿从不后悔做您的儿子。”

    刘长嫣泣涕满面,为石世擦去面上泪水与污渍,对石闵道:“你要杀便杀,我们母子死也要死在一起。”

    “有为兄在,你不会死!”雄阔的声音自屋顶传来,一人长刀飞流而至,劈手斩断了两个禁卫的手臂,顷刻四面八方数十个黑衣亲卫从天而降,包围了整个小院。

    “八王兄?”刘长嫣眼中看到生机,将石世护在身后。

    石闵冷冷看着刘阐,道:“这就是你们最后的退路了吧?整个刘赵皇族,恐在今日之后,再无能力掀风浪了。”

    他说着淡淡挥手,无数禁卫自门外蜂拥而入,两队人马顷刻厮杀起来。

    刘长嫣护着石世,劈手夺过一把长刀也加入其中。双方人马数量悬殊,还有源源不断的禁卫被石闵诏入其中,数十个回合下来,刘阐已是体力不支,身负重伤。刘长嫣见状,拼尽全力将石世抛入他怀中,“八王兄,快走!快走!”

    她声嘶力竭的呼喊皆中断于自面颊前飞过的流矢声中,当她反应过来时,那支箭几乎同时刺穿了石世与刘阐二人的胸膛,发着悲鸣之声入梁三分,而身后石闵拉弓如满月,狠辣收手。

    “不!”她崩溃大叫着跑过去,眼睁睁看着最后的两个亲人尽数葬送于眼前,卧倒在血泊里。

    石世当场就没了气息,刘阐用最后一丝力气为她擦去眼泪,“白眉儿,王兄对不住你,没有护好你……王兄知道错了,这就下去给冰洛母子赔罪……白眉儿,来世我们还要做兄妹,王兄一定好好护着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王兄,王兄……你醒醒,你醒醒啊,嫣儿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王兄和世儿了,你醒醒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她声泪俱下摇晃着刘阐的尸身,再没有了回应。

    她未满十二岁入襄国,身边无所爱,无所亲,如一木独枝在风雨中艰难成长至今,报了家国之仇,却没能保住兄长,也没能护住幼子。

    很久后,她泪痕干涸,默默拿起了膝边长剑,剑刃即将抹过长颈之际,一箭飞来擦过她的手臂,长剑跌落在地,发出铃叮碰撞声。

    “带下去。”石闵随意擦去腮边鲜血,直视着刘长嫣充满厌恶和痛恨的双眼,她的命是他的,他不让她死,她就不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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