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夸着邺城风水,可足浑皇后不忘鼓励弟妹们也加把劲,多为皇室开枝散叶,毕竟,带头生产人口,也是皇后关雎德行之一了。

    刘长嫣笑笑,对此事倒不执着。

    可足浑皇后不只是说说,还赏下许多阿胶、燕窝等进补之物给诸妯娌,几位在邺中有事没来的王妃也命人送到了府上,至于段玉容,可足浑皇后想当然地忽略了。

    各王府不缺这些,但皇后这里的东西总要更上乘些,均是含笑谢了。

    离开时,宜都王妃携了刘长嫣的手和她说话,讨教些育儿经。宜都王府也有庶子,宜都王妃之前虽未生养,却也不算一无所知,但她就喜欢和刘长嫣说话,诸妯娌里,顶四嫂日子过得顺心,四兄不凡,小阿楷聪明伶俐,小阿肃性子温柔,想当然四嫂是个有福气的,怀了孕多和有福气的人交往,孩子生出来才有福气。

    刘长嫣有问必答,与宜都王妃说着话出长秋宫去。至仪门,望见段昭仪携三四宫人端着羹食进了长秋宫。

    这位段昭仪出身段部,正是段玉容的庶姊,早先与段玉容一道入辽东的,因出身高贵,被慕容皝赐给了慕容儁为侧室,在慕容儁登基后也凭借着出身位列三夫人之首。但是,段昭仪宠爱平平,这与可足浑皇后的有意打压分不开,故而段昭仪膝下一直无儿无女。

    当初,段玉容很是为庶姊打抱不平过,她与可足浑皇后本就不睦,因此事更加嫌隙,也使得段昭仪于宫中的处境愈发艰难。好在段昭仪是个圆软低调性子,纵使段玉容与可足浑皇后多年交锋,她夹在中间也是稳立不倒。可是于宫中一贯无宠的段昭仪,如何会在可足浑皇后有孕之后,就这样频繁被诏入长秋宫侍奉左右了呢?

    她一时想不明白,有些出神,宜都王妃唤了两声“四嫂”,刘长嫣才回过神来,顾不上多想与她说着话出宫去。

    平定冯鸳后,在并州、濮阳一带还有大大小小盘踞其中的势力,慕容儁打算趁势荡平敌寇,令慕容评讨张平于并州,阳骛讨高昌于东燕,慕容臧讨李历于濮阳。

    此时正逢桓温二次北伐,不同于前次被秦国大军杀得乱花流水,桓温大军北上一度收复了洛阳,此次晋室征伐的对象除了秦国,还有姚襄。

    石赵灭亡后,姚襄原遵父亲姚弋仲遗命降了晋室,但是在江左却受到了殷浩排挤,姚襄无奈,只得率众北归。姚氏与苻氏本就交恶,姚襄北上不久便受到了晋室大军和秦国大军的前后夹击,他先被桓温击破,又败于秦军之手,最后英雄末路,被广平王苻黄眉所杀。期间,桓温命晋军结阵而进,趁势夺回了洛阳。

    九州腹地在手,晋室自要进一步谋夺中原,近来屡有动作。慕容儁拿下青州后,正要趁势进军河南,为妨晋室先发制人,他赐慕容恪天子剑,代他巡视南境防线。

    念及前番事,这次刘长嫣没有随慕容恪出征,她想在家陪着慕容楷和慕容肃。慕容恪最明白她不过,他此番巡查也不会太久,叮嘱她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又嘱托两个儿子好生听母亲话,未出春便动身赶赴南境。

    慕容恪刚离开邺城,邺城即爆发巫蛊之祸。

    光寿二年,中长侍涅浩控告吴王妃段月容及吴国典书令高弼行巫蛊之事,慕容儁大怒,当即将段玉容下了大狱。

    父王与长兄皆在军中,母妃下狱,琅琅和珑珑顿时失了主心骨,抱着幼弟慕容宝就来了太原王府寻四伯母。姊妹二人忍泪将事情说了,刚闻风声的刘长嫣瞠目大骇。

    她想起前些日子被诏入长秋宫侍奉可足浑皇后的段昭仪,立刻让府上属官去打探消息。

    属官很快便回来了,说是中长侍涅浩今晨击登闻鼓状告,称段玉容与高弼私召方士,内结段昭仪,恶诅献怀太子在前,毒咒可足浑皇后腹中龙胎在后。慕容儁即命近身宦者拷问段昭仪,并从其所居殿中搜出桐木偶人,可足浑皇后为此受惊卧病,慕容儁怒而抄吴王府,将段玉容下狱,交大长秋与廷尉拷验,并诏吴王垂返邺诘问。

    抄吴王府自然是没抄出什么的,不然此时便不是诏慕容垂返邺,而是押解慕容垂返邺了。刘长嫣隐约想到其中经纬,段玉容掌管吴王府近二十载,有心之人倘想栽赃,断寻不到时机,能拿来作由头的便是段昭仪处了。纵使这般,有段昭仪一处也是够了。自来巫蛊之祸,轻则罪死自身,重则祸连满门,汉武帝尚因此诛亲子卫太子满门,何况慕容垂不过慕容儁庶弟?还是个倍受他猜疑的弟弟。

    刘长嫣下意识地想到,这事恐不单单是可足浑皇后冲着段月容来的,更是慕容儁冲着慕容垂来的。

    慕容儁虽在盛年,身子却不如以往,倘有万一,太子暐正年幼……他和可足浑皇后这是想提前为自己儿子扫清后路了。

    慕容儁未必就想要慕容垂性命,事实上,他有很多机会可以这样做,但他没有,他只是想借机打压慕容垂,所以此次,他才会默认可足浑皇后的做法。

    若慕容恪现下在邺中,纵使惹得慕容儁不悦,如何也会拦一拦,可是现下……刘长嫣暗斥自己糊涂,慕容儁要行此事,自不能让慕容恪在邺中。慕容恪前脚离开,后脚就有巫蛊之乱诏慕容垂返回邺城,这是摆明不想让慕容恪插手此事,或者说,此事他势在必得。

    刘长嫣心绪如麻,还是稳住自己去安抚几个孩子,琅琅和珑珑皆是担忧憔悴,慕容宝更是哭个不停,她把慕容宝接在怀里哄着,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玉光带琅琅和珑珑先去歇着。

    琅琅和珑珑皆是不安,哭问:“四伯母,阿磨敦还能回来吗?”

    “能,自然能的。”刘长嫣给二人拭泪,“你们二人先莫要急,五弟正在返回途中,待你们父王来了,一切自有办法。”

    听到父王即将回来,琅琅和珑珑暂且安下心来,父王无所不能,阿磨敦定会有救的。

    刘长嫣给玉光一个眼色,玉光点点头将琅琅和珑珑带了下去,她自己也是满心担忧,却不敢在两位小姑面前表现出来,以免加剧她们不安。

    天家手足惯常彼此猜忌,慕容氏这方面也算家学渊源。先有慕容廆和吐谷浑,后有慕容皝和慕容翰,覆车之鉴未远,慕容垂知道倘有不测,自己不过是又一个慕容翰罢了。

    面对慕容儁诘难,他也未屈傲骨,坚持妻子清白,他直接问慕容儁:“府邸已抄,臣弟与娣妇襟怀坦白,皇兄最清楚的不是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弟八尺之躯自不惧三寸烂舌!”

    很多年后,慕容儁终于又在自己五弟身上看到了当年独属于慕容部最得宠的王子的傲气,他着即震怒,令大长秋与廷尉加快彻查此事,段玉容与高弼在狱中遭受严酷刑法,纵鼎镬刀锯,仍志气确然,终无挠辞。

    当夜,慕容垂就去了太原王府。

    好像在很早之前,这位吴王殿下就悄然收了所有光芒,便是慕容儁以坠马折齿令他改名,这般有意折辱都未令他皱半分眉头。姓名、权位,不过身外物,可此次,触及的却是血肉。他与段玉容年少夫妻,扶持至今,绝不可能无视妻子处境。

    刘长嫣问他:“五弟需要我做什么?”

    翌日,刘长嫣去了长秋宫,她是抱着慕容宝一起去的。段玉容下狱后,慕容宝一直哭闹,刘长嫣便将他抱到了府上和慕容肃养在一起。

    可足浑皇后不喜段玉容,自然也不喜她所出之子,淡淡问刘长嫣:“四弟妹今日入宫,可是有事?”

    刘长嫣不拐弯抹角,她望望怀中稚子,向可足浑皇后投去坦荡目光,“娘娘宽宏,令妾抱着阿宝去见一眼五弟妹吧,稚子无辜,妾与娘娘皆为人母,实不忍之。”

    可足浑皇后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沉默了。

    刘长嫣到大牢时,段玉容已奄奄一息,她一身伤痕,形容潦落,哪里还有当年那个明艳四射烈性张扬的段部贵女的影子?

    守卫开了牢门,刘长嫣走至她身边顿了顿脚,不禁泪下,颤抖着手不敢去碰她,“五弟妹?”

    慕容宝已认不出母亲的样子,甫一见到这幅场景吓得呜呜直哭。

    听到幼儿熟悉的哭声,段玉容渐渐张开眼睛,见到来人,精神涣散的双眼聚起几分昔日神采,“四嫂,库勾?”

    她在刘长嫣搀扶下挣扎着坐起,接了儿子抱在怀里,性烈如她,饶是此刻也落下滚滚热泪来。慕容宝认出了母亲,从呜呜哭泣变成嚎啕大哭,段玉容安抚着儿子,很久才将他哄了下来。

    她问刘长嫣:“四嫂,可是我家殿下有话要你带与我?”

    刘长嫣点点头,帮她拨开额角发丝,“五弟说,人生会当一死,他实不忍你受此荼毒,不若认了吧!”

    段玉容泪下,叹道:“殿下怜惜,玉容自无憾矣。只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倘我自诬伏罪,岂非是遂了他们的心?我之生死事小,唯怕辱没祖宗,牵累殿下!”慕容儁和可足浑氏这对贱人,此次是趁势要借她扳倒阿六敦。认了罪,她也不过一死,阿六敦却会被慕容儁借机连坐问罪,她不会让他们如意的!

    “四嫂,帮我告诉阿六敦,这一生能给他做妻子,玉容死而无憾。勾践多年卧薪尝胆,乃灭强吴,教他千万莫因我负了这多年隐忍退让,万要保住自身,保住儿女。我相信,终有一日,他会为我报仇的。”段玉容气息虚弱,眼睛却迸发着异样的光芒。她的丈夫曾经是慕容部最耀眼的王子,是辽东草原翱翔的雄鹰,纵使一时折翼,也不会被命运羁绊壮志。她相信,他迟早会高飞九天的。

    刘长嫣反握住段玉容的手,痛心道:“好!”

    守卫踯躅至门前,唤了声“太原王妃”。

    刘长嫣偏首,示意他知道了。

    探监时间有限,可足浑皇后虽让她进来,却不会让她与段玉容多呆。

    段玉容最后看一眼怀中的儿子,狠下心来将他放到了刘长嫣怀里,“最后一件事,我要托四嫂。阿令一贯懂事,我不担心。可库勾年幼,琅琅与珑珑皆年少,还望四嫂为我看顾儿女,玉容在此拜谢四嫂了!”她说着屈身便磕下头来。

    “弟妹莫要如此。”刘长嫣忙将她扶起,“我定会为你顾好几个孩儿的。”

    二人一场哭诉,刘长嫣抱着慕容宝回了太原王府,她将段玉容的话如实告诉了慕容垂。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慕容垂一贯傲岸的身影很快便倾颓了去,他面无表情谢过刘长嫣,离开了太原王府。

    未几,段玉容死于狱中。

    她是被活活拷打死在刑架上的,至死没有认罪。

    梧桐半死,鸳鸯失伴,慕容垂阴翳的侧脸被飘忽的烛火照亮,鬓间若隐若现一丝银白。灵前慕容令带着弟妹们哭得肝肠寸断。

    段勤和段思兄弟赶至邺城时,远远便见吴王府满墙白幡。

    段勤双目猩红望着堂前棺木,厉声问慕容垂:“你便打算这样一直忍下去?”

    乌洛兰氏来了慕容垂的舅父兰建和兰汗兄弟,二人一左一右按住段勤,兰建道:“不忍又当如何?将军难道不知,殿下此身危矣,一动不得!”

    “他动不得,这口气我却是不能咽下的!”段勤摔臂将二人挣开,愤愤看慕容垂一眼,转身带着段思离开了吴王府。

    慕容垂恍若未觉,他亲手焚香一把,祭慰亡妻,隔着漆黑棺木如闻当年笑语欢声。

    “你是谁啊?为什么要偷看我?”豆蔻少女掐着腰从马上跃下,走到他跟前愤愤不平。

    牧草碧绿如毯,淡金阳光洒满草原,将一带蜿蜒长河与广袤草场镀上金辉,可皆不如少女飞扬神采灵动耀眼。

    少年骑在高头骏马上,得意地说:“我父王把你赐给我了,怎么不能看?”

    少女撅了噘嘴,宛若三春红樱,气愤道:“哪来的登徒子?再胡言看我饶不饶你?”

    “多谢玉容公主赞誉,登徒子不因妻子貌丑而改其志,至死不渝,伉俪情深,确有品格,公主夸我作登徒子,我便受着了!”少年谈笑自若,俯下身将一张俊脸伸到少女面前,音若漱玉鸣金:“在下燕国五王子慕容霸,你未来的夫君,你可以叫我阿六敦!”

    .......

    往事历历在目,故人却早早肢残形灭,魂归九泉,他举目望天,一行热泪滚落腮边。

    此事甚嚣尘上,段玉容死后,高弼纵使遭受酷刑也坚持清白,有巫蛊之嫌,却难定巫蛊之罪,一时只能搁置下来,这样无疑也是保全了慕容垂。

    不久,慕容儁令慕容垂为平州刺史,远镇辽东。

    暮风拂过年轻亲王的华裘长摆,在空中扬起流畅的弧度,慕容垂一路前行,风声抚过耳畔,常令他想起少时父王对他的评价:“此儿阔达好奇,终能破人家,或能成人家。”

    此生山高万仞,水险千尺,只望不负先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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