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平静是暗流涌动中的平静,正值盛年的君主逐渐病重,很多人的心思就多了起来,何况太子暐正当年少,何况这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

    刘长嫣往日不爱出门,现下更是不出门了,她除了每逢初一十五去长秋宫觐见可足浑皇后,就连宜都王府乙那楼彼岸那里也鲜少去说话了。

    一来年下事多,二来身子不便,三来就是她多少深知这邺中的风云。尤其近些日子,面对越来越多欲要向她示好的贵妇,刘长嫣直接以养胎为由,闭门谢客。

    因太原王府地位,往常并不缺贵妇想与刘长嫣攀交情,但往常是往常,现在这个时候,这些人无疑是来架桥拨火的。

    如刘长嫣之前所想,倘慕容儁逝世,不管太子暐是否顺利即位,慕容恪都会被架在火上烤。甚至直白的说,慕容儁身后太子暐能否登基,都将会取决于慕容恪的心意。

    有的事,你怎么想不重要,别人怎么看才重要。刘长嫣知道慕容恪对那个位置没有想法,可是除了她,燕国又有几个人也这样想呢?

    燕国能够称霸中原,慕容恪几乎是打下了半壁江山,慕容儁给他封爵,让他拜大司马之位,号令举国兵马,秉掌枢机,已是权倾朝野,这是慕容儁要酬慕容恪之功,也是对他的信任,他的功劳有目共睹,他的忠义却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

    莫说当今世道弱肉强食,礼法不存,就是太平盛世,一个人手握滔天权势,负有无上威信,在君主将去之时,皇位于他唾手可得,旁人看在眼里,如何能不动心思呢?权争派趁势煽风点火,在人意料之中。就是实干派的大臣,这时候也很难不生出想法,毕竟这是个不安稳的世道,不安稳的世道中更需要一个盛年有为的君主,慕容暐距离这个标准有多远,慕容恪恰恰就有多苻合这个条件,一句“主少国疑”,一句“国赖长君”,八个字就能掀起一场改天换日。

    所以,之前太原王府仅是树大,而今已然招风。

    有的事,别人怎么看不重要,你怎么想才重要。慕容恪管不了那么多人的嘴,每日照常上朝听政,勤勉如往,罢朝归家则陪着刘长嫣安心养胎,平日也不宴饮,不会客,一贯的低调。他这般,刘长嫣也不惧人言人心,将该打发的人打发了,两个儿子与身边人该告诫的告诫了,勒令府中人不许私通外处,妄议朝政,更不得对外人露出骄慢来,整个太原王府上下安然如常。

    不仅如此,慕容恪待慕容儁有多恭敬,刘长嫣待可足浑皇后便有多恭敬。外人怎么想他们夫妻,刘长嫣顾不了,他二人自问坦荡无私便是了。因此,即便她现下怀着身孕,仍是每逢初一十五,寒来暑往风雨不掇地去长秋宫给可足浑皇后请安。

    好几次乙那楼彼岸都看不下去了,劝她保重身子,非必要时少来一次也无妨,毕竟命妇入宫礼仪繁琐,即便她们是宗室王妃,每到觐见长秋宫那日,也要四更天不亮就要早早起身,一身穿戴加高髻大妆的,对孕妇已是折腾,再往长秋宫一坐就是半日,回到府中还有操心不完的各种事务,寻常人都累得够呛,何况身怀六甲的人?

    刘长嫣闻言只是摇了摇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外界的猜疑有增无减,一点风吹草动可能都会引来灭顶之灾,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教人挑出一点错处,哪怕是一句闲言碎语,都会让慕容恪成为攻讦的对象。

    乙那楼彼岸早听了无数风言风语,如何会不知道刘长嫣的心思?有段玉容巫蛊之祸在前,现在她们这些宗室王妃有哪个敢怠慢可足浑皇后呢?除宫中宣召和各种宴饮必至,初一十五的朝觐更是不会缺席的。

    刘长嫣不是段玉容,可足浑皇后也不会傻到用同样的手段去铲除威胁,毕竟刘长嫣从未对她有半分不敬。直白点说,可足浑皇后也不敢。

    可足浑皇后是皇后,可足浑氏在燕国却不是什么一等权贵,勉强也只是因为出了个皇后而跻身一流罢了。燕国军政大权皆掌于慕容氏子孙之手,即便为后族,也是处于被慕容氏宗王们生生碾压的地位,何况慕容恪是众宗王之首?刘长嫣虽非鲜卑族类,名义上却是顶着皇甫真之女的名义嫁给了慕容恪为正妃,慕容氏用士族治理天下,皇甫真更是这些士族中的顶尖人物。

    综上,可足浑皇后实在不具备向慕容恪和刘长嫣下手的实力和勇气,慕容儁也不会允许。

    乙那楼彼岸知道,刘长嫣这样恭敬,俱是为了丈夫和儿子。

    她的劝刘长嫣没有听,乙那楼彼岸也未在意,日常进宫倒很是照顾四嫂的身体,刘长嫣也很知这个弟妹的情。

    可足浑皇后不是没有忧虑,也曾客套地跟刘长嫣说怀了身子不必次次进宫,注意好生保养之类的话,刘长嫣尚且拒绝了乙那楼彼岸交心之语,对于可足浑皇后的恩典当然不能直接应下,她笑称自己身体还好,仍是朝觐如常。

    种种,可足浑皇后看在眼里,如何想就是可足浑皇后的胸襟了。

    好在,刘长嫣说的不是客套话,她身子一贯稳健,虽然有些年岁怀了这个孩子,腹中胎儿却一直安稳得很。日常乏累有些,觐见也不过初一十五,府中事务也有玉光不时来帮把手,倒也碍不着什么。

    十二月,慕容儁寝疾。

    对于君主,尤其是立志统一天下的君主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一生纵横捭阖,雄心万丈,正当盛年却死于基业未竟之时。

    慕容儁已被这样的痛苦笼罩许久,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太子暐与文武重臣,诸人各异的神色,各怀的心思,皆在他的眼中。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一身澄清的慕容恪身上,可能真是时也命也。

    他对慕容恪道:“朕的病是好不了了,现今晋室与苻秦未平,景茂年幼,国家多难,朕想效仿宋宣公,将社稷江山传与你,如何?”

    此言一出,不止太子暐与众臣,便是慕容恪肃然的脸上都出现了惊色,他当即下跪,“太子虽幼,却是胜残致治之主,臣实何人,敢干正统!”

    慕容恪反应极快,正因反应快,说的才句句是肺腑之言。他不以嫡庶为心病,但在他的位置上,却会永远遵循礼法。就是对于皇位,他也从不曾生出任何想头。

    慕容儁说得直白,莫说慕容恪,就是其他有想法的人,此刻也断不能有半分犹豫的。

    慕容儁愠怒,容色里皆是难言的无奈和不甘,“朕信你之能,方将社稷托付,兄弟之间,岂需虚饰?”

    慕容恪风骨铮铮,直言:“陛下既认为臣堪为承担天下之任者,又如何认为臣不能辅佐出一代名主呢?”

    此话何等豪横,估计是慕容恪一生中唯有的桀骜之言了。在当时的情形下,这话无疑也抚平了很多人的心,比如神色变幻万千的太子暐,比如心思各异的群臣。

    再比如,慕容儁。

    他放缓了神色,露出些笑意,“倘四弟能为周公,朕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李绩也是清方忠亮之辈,四弟必要予他重用!”

    这件事不是秘密,很快便传遍了朝野,这君臣兄弟间的对话更是被史家秉笔直书。当下很多人的心境就是各有不同了,有人疑心,有人安心,有人悬心,有人忧心,也有人痛心,总之无法一一道尽。

    同样的故事在历朝历代重演过很多次了,武王托孤周公、刘备托孤诸葛亮、曹睿托孤司马懿......今有慕容儁托孤慕容恪,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很多人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但在场能亲耳听到二人对话的臣子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当慕容儁一开口,多位见惯风云的老臣心下皆是难控地一咯噔。因为慕容儁最先开口说的是要效仿宋宣公,并不是直接请慕容恪行周公事。

    宋宣公是谁?是个死了有小一千年的人物了,不读书的听名字也隐约知道是个周朝诸侯,一国之君。

    能让人扬名的从来不是身份,是作为。

    宋宣公最出名的作为就是摒弃周朝宗法之制,临死前为了宋国国祚,将国君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弟公子和。

    帝王家最重香火,国君若要永享庙飨,名传后世,必会将权柄代代传给自己的子孙。否则,有朝一日被移出太庙都有可能。宋宣公为了国家如此大公无私,可见胸襟了。事情若没有意外发展,大公无私的宋宣公定是国君堆里的孔融,百世流芳的。相反的,宋宣公却并未因此获得什么好名声,反是死后一身骂名。

    无疑的,首要原因是他破坏了周朝礼法,令很多人利益受损。更致命的却是此举在礼法破坏以后,给宋国带来了长期的政治动荡。

    宋宣公死后,公子和即位为宋穆公。不到十年,宋穆公病重,为了报答兄长的传位之情,他死前选择将君位归还宋宣公一系,传与了宋宣公之子与夷,与夷就是宋殇公。

    知恩图报,礼尚往来,这本是兄弟情深的一段佳话。宋穆公的做法却引起了儿子公子冯的不满。公子冯早忘记了当年伯父传位父亲的情分,想当然觉得他父亲是国君,自己理当是宋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升米恩,斗米仇,权势场中如此尤甚,有时甚至难言对错。于是在大夫华督支持下,公子冯发动政变杀死宋殇公,谋夺了君位。

    事情到这里远远没有结束,不过是一个开始。从此,宋国如被巨石打乱的静水,泛起阵阵涟漪和波浪,一系列谋夺君位的政变斗争轮番上演,动荡长达几十年,持续了五代国君之久才被平息,后世称为“五世之乱”。

    事不由宋宣公生,咎却由宋宣公起,特别是在以礼乐之制为准绳的时代,宋宣公就成了拨乱国家的罪人。

    旧事如刀,史书中血笔昭昭。慕容儁此时以宋宣公作比,对慕容恪说出这个提议,到底是想诚心传位,还有有意试探,每个人心里忽然都有了一杆摇摆不定的衡,当时在场的重臣竖着耳朵悬着心听完兄弟二人的对话,谁都没有敢多喘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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