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慕容垂所料不差,慕舆根挑拨慕容恪不成,接着就将矛头转向了慕容暐与可足浑太后。

    慕舆根雄心万丈,他不只是想把慕容恪除了,他是想连带着将年轻时与他就不对付的慕容评一起除了。没了这俩人,顾命大臣里就剩了个非燕国宗室出身的阳骛,到时他大可以勋贵之身取代慕容恪掌权,朝野上下再没人能耐他何?

    慕容评尚不知道慕舆干在做着这样的梦,慕舆根是勋贵不假,慕容评却是足贵,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是够分量的。他是慕容廆之子,慕容皝之弟,慕容儁之叔父,慕容暐之叔祖,整个燕国没有比他辈分高的,他也从不曾将慕舆干放在眼里过。

    他此刻放在眼里的,大约就是第一次见面的嫡长孙慕容懿了。

    慕容儁驾崩,国家遭逢大变,各地将领此时正需严守地方,无诏不得归京,但慕容尘显然不在此列。他是上庸王世子,此时进京奔丧也是情理之中,再就是青州早已平定,经这几年治理已是城防巩固,民心归附,慕容尘在不在并不会有很大影响。燕国以慕容氏子弟镇地方,也不会因为是自家人,就让谁长期盘踞某地,他也是时候换个地方呆呆了。

    听闻慕容儁病逝,慕容尘当即上表请求回京。鲜于亮于齐郡做太守,早就想着能在年初回来为玉光筹备婚事,恰也递了表章请求回京,慕容恪自然是同意的。

    信婉还是老样子,到了邺城,只觉物是人非,山河巨变,她离开这里十余载,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来?走着无比熟悉的道路,经行闭着眼睛都能认出的一道道宫门,她随慕容尘去灵前拜谒了慕容儁。之后慕容尘去见过慕容暐,信婉去给可足浑皇后请了安,二人带着慕容懿便直奔太原王府。

    两家人相见当是热切,尤其慕容楷真是想死了他尘叔叔和婉姨,然后慕容楷一个窜身到慕容懿跟前,摸着他的圆脑袋问:“阿懿,还记不记得我?叫阿干,快叫阿干!”

    慕容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是真的想不起当初分别时和他抱头痛哭的慕容楷了,但一路上父母早和他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望着已经长成清俊少年的慕容楷很是干脆地就叫了声“阿干”,还转向问候慕容肃:“阿肃弟弟好!”

    慕容肃性子不像兄长那般壮怀激烈,人打小就斯斯文文的,周到地回了礼,还不忘给慕容尘和信婉请安。

    慕容尘和信婉还没见过慕容肃,当即把他抱过来轮着看了看,慕容尘还笑说:“阿肃安安静静的,倒和阿干少时一个样。”

    慕容肃笑笑,乖乖坐在慕容尘怀里也不多话。

    慕容楷不服气道:“尘叔叔,你还说我最像父王呢!”

    “你样貌像,阿肃性子像,都是好的!”慕容尘依旧是大喇喇的性子,还不忘看了眼身怀六甲的刘长嫣道:“就不知嫂嫂这一胎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儿,阿干和嫂嫂可就是儿女双全了!”

    刘长嫣笑说:“只盼如松风吉言。”

    慕容尘和信婉感情好,但约莫子女缘薄些,自生下慕容懿,至今再未有儿女,好在这年头嫡长子金贵,有一个就不错了。两人心宽,又一个爱玩,一个嫌烦,孩子多了也是麻烦,只教养着慕容懿一个,日子也是轻松自在,便不多求了。

    在一起时不觉得,分开再见总有说不完的话,慕容尘和信婉呆到入夜才带着儿子离去。早前二人虽未在邺城定居,也早托刘长嫣帮忙置了宅子,听闻他们要来,刘长嫣早命人将宅子都打扫好了,一应仆婢皆有安排。

    事故就发生在太原王府门口,当慕容尘别了兄嫂要带着妻儿回府时,一辆装潢华贵的两驾轺车从门前经行,忽然一人长躯如魅从车内探出,黑风一卷就将准备上车的慕容懿带进了轺车里。

    慕容尘简直咬牙切齿。

    倒不是孩子被人拐走了,邺城朗朗乾坤,又是在戚里贵地太原王府门前,谁人敢去抢慕容尘的儿子?何况那双驾轺车规制,在燕国非三公不能得。太宰兼大司马慕容恪刚把他们一家送出门,太保兼大司空阳骛和慕容尘无冤无仇,能干出在太原王府门前公然抢孩子这事的,除了慕容尘那身为太傅兼大司徒的亲爹上庸王慕容评,也没谁了。

    何况,慕容评身手虽快,慕容尘也闻到他那负心爹惯用的龙涎香味了,当即和信婉驾车就去追,可不能让老头子祸害他家无敌。

    慕容懿不过眨眨眼的功夫就被拎上了车,好在他长在军中,胆子一直大得很,才没被吓到,他看一眼这铺陈华贵的马车,望着座上雍容非凡闭目养神的中年人,碍于对方气势,他没有狂呼救命,“你是谁?为何要抓我?”

    慕容评简单自我介绍:“叫祖父!”

    他声音不重,却自带难言的威势,慕容懿惊讶地张大嘴巴,从头到脚打量了对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那位传闻中的祖父。

    慕容尘不想儿子亲近老爹,鲜少在慕容懿面前提起慕容评,但慕容懿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军中那么多将领,不乏有和慕容评有交情的,慕容评当丈夫和父亲当的不咋样,事业却是干得无往不胜,在整个燕国军中也是首屈一指了,慕容懿很是从外人口中知道他祖父是个了不得的。

    中和一下慕容尘对慕容评的评价,慕容懿对慕容评的认知就是:一个了不得的一肚子坏水的老狐狸。

    知道是祖父,安危有了保障,慕容懿放下心来,他也知父亲和祖父虽然不合,祖父到底是祖父,极是礼到地给慕容评磕了头。

    慕容评睁开眼睛,望着身前慕容懿那双清透无暇的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很奇特的,慕容懿是慕容尘和信婉嫡嫡亲的儿子,但这孩子自小生得就不像父亲和母亲,眉眼五官皆和祖父如出一辙,为此慕容尘悬了好久的心。但随着慕容懿长大,五官也渐渐长开,在肖似慕容评的同时,也更加肖似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祖母先兰王妃。慕容尘面相是遗传了兰王妃,但因是男儿,不仔细看去不甚明显,可慕容懿一双眼睛,近乎与兰王妃无异。

    时隔几十载,再被这么一双纤尘不染的眼睛望着,没人知道慕容评心里在想什么。他沉默良久,躬身将慕容懿抱在怀里露出难见的微笑,“阿懿乖,祖父带阿懿回家。”

    当慕容尘带着信婉冲到上庸王府时,慕容评早带着慕容懿去他院里下榻了,祖孙俩进门时,上庸王妃还以为是哪家的孩子,看到那双眼睛,险些吓个半死。

    这是亏心事做多的反应——慕容懿当即这么觉得。

    慕容评没理会上庸王妃,和慕容懿说着话走了。

    慕容尘和信婉进门就看到他继母在那惊魂未定,他向来视这女人如无物,直接问典书令他儿子去哪了。

    典书令早命人收拾好了属于他的院子,恭请世子和世子妃前去下榻。

    搁以前,慕容尘非把这上庸王府掀了,但当了父亲,他总要顾及慕容懿,若他当面与慕容评闹得这般不合,叫儿子心里怎么想?

    信婉也知慕容评这是有意要留他二人在府中,他不担心儿子,慕容懿是亲孙子,慕容评又能将孩子怎么样?扯了扯慕容尘的衣袖,劝他暂且在上庸王府住下来了。

    翌日一大早,慕容尘就杀去慕容评住的院子抢儿子,慕容评处已是人去楼空,侍女回复,一大早慕容评就带着慕容懿进宫去了。

    慕容儁早逝,慕容暐心底不安,早便有宗室安排的各家子弟轮番值守,倒不是给慕容儁看门,就是日常陪着小皇帝读书解闷儿,说笑逗乐儿,是伴读,也是玩伴,更是趁机让各家宗室子弟与新君拉近关系的意思。

    基本上,这活儿除了慕容楷,没人不稀罕,但人慕容楷不稀罕有不稀罕的资本,谁叫他会投胎,做了慕容恪的嫡长子呢?就算慕容暐不喜欢慕容楷,单看对他竭诚辅助的四叔面上,都会对这个堂弟客客气气的。

    慕容懿明明有身份,有地位,全因这些年跟着父母在青州,几乎未在宗室里露过面,慕容评深觉慕容尘耽误了他孙子。慕容尘希望慕容懿活得自由自在开开心心是他的事,慕容评的人生阅历中就没有自由自在这个痴念,他直接给孙子安排了一条光明大道—慕容暐的贴身伴读!

    慕容暐就算不给慕容恪面子,也要给慕容评面子的。无他,这位叔祖是他祖父的亲弟弟,宗室里现下辈分最高的人,更是父皇留给他的顾命大臣之一。就是担任摄政王的叔父慕容恪,朝中政务不与群臣商量,也是要去与这位叔祖商量的。

    慕容暐当即笑纳了。

    慕容懿性子腼腆,有些慢热,并且祖父问也不问就把他带来了宫里,他还有些挂念父母。好在慕容暐性情温和,举止儒雅,待这个族弟很是和颜悦色,再加上慕容肃今日正在宫中,二人昨日就是见过面的,慕容懿倒很快就和慕容暐和慕容肃玩到了一起。

    为此,慕容尘简直吐血。他倒是没愣头到进宫去找慕容暐要他家无敌,待慕容评下朝,他直接去找慕容评理论了。

    慕容评依旧视他如无物,自顾看着自己的书,等慕容尘说累了,他自己会滚的。

    要在慕容尘少时,那会慕容评正年轻,也不容人在他耳旁聒噪,早一顿鞭子招呼过去,随着他年纪渐长,脾气也收敛许多,慕容尘算是走运。

    刘长嫣翌日便知道了此事,慕容肃和慕容楷一样,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晚上回到家总会主动告诉母亲。刘长嫣也不嫌烦,每日膳后总会静静听两个儿子分享一天的趣事,不时问些问题,提点两句,或是遇到慕容楷和慕容肃拌嘴时,给他们二人分解分解。

    毕竟,慕容恪现下实在是没有时间顾得上教孩子了,刘长嫣只能一边顾着肚子里这个小的,再照看着两个大的。

    好在,两个孩子年纪渐长,已是很懂事了,日常也知道帮她分担些家事。庄园、织房、田产这些事,慕容楷应付得手到擒来,每月有多少产出和进账,他都记得仔仔细细,平日都是他去找米古对账。慕容肃虽小,府中内外书房事务,衣食住行事宜,也不时能说上几句,总能盯着下边人莫犯错。

    慕容肃说着话,难免就提到了慕容懿今日入宫的事,“无敌阿干长在齐地,齐地临海,空气说是比邺城湿润许多,还有各种鱼虾,海上商贸往来各异,据说物产富饶得很。”

    近日天干,刘长嫣总觉口渴,慕容楷亲自给母亲端了燕窝糖水,听慕容肃说到齐地,很是不在意道:“齐地啊,那里我呆过,物产是极多的,中秋过后那蟹,个顶个的肥!”

    “阿干去过?”慕容肃一愣,“什么时候去的?”

    “就你刚出生那年啊!”慕容楷准备炫耀,想到当时父母为了征战,把慕容肃放在蓟城,只带了他去的事,很有分寸地没有继续炫耀,改了口道:“尘叔叔在那里驻兵,我特意让父王带我过去看他的,那年的蟹啊,那叫一个鲜!”

    其实慕容楷根本不爱吃螃蟹,他对那次随父母出征最深的记忆,大抵就是自己一坨屎拉出了麻烦,险些连累母亲和他一起回不来了的事。

    慕容肃也不爱吃螃蟹,对于兄长的炫耀无动于衷,见母亲喝完燕窝,很主动地上前把汤盏接了过来。

    刘长嫣听闻是慕容评将慕容懿带去了宫里,也没说什么。长子长孙不同其他,就算慕容尘是慕容懿的亲爹,有些事也未必就说了算,以后如何,还得看慕容懿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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