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之中知道我住哪儿之后，我时不时会收到一些信件，是茗茗寄过来的，寄过来的多了，我也偶尔回信一两封。我以为我和他们的联系也就仅限于此了，不想那天下午，我刚出家门，就在门口看见了她。茗茗长高了也长大了，站在那儿我有一瞬都没有认出那是谁。茗茗还带来三封信，我知是那人写的，没多想，随手拆开一封：
“阿荣，你一定要好好的。半夜梦醒之后，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恍惚间坐起来，屋子里的陈设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服前，原是梦到你了啊。可你隐隐约约地出现又匆匆忙忙的离开而我就只好辗转反侧之后，继续入眠。不知道还能不能安然地回到有你在的梦里。初醒之后，才渐渐无意识地发觉，做了一晚上的梦，梦了一晚上的你。
阿荣，你几时离开的我，确实记得不太真切了，可最起码还有丝丝缕缕的记忆，而你将何时回到我这里，我却是没有丝毫消息的。你无声无息的来，却大张旗鼓的离开是为了让我将你记得很深吗？
最近些日子里，梦里总是有你，或是真正回到你在的记忆里，也有处于一个虚构的只有你和我的杜撰中。有你笑时的浅浅梨涡，有你在哭时的肝肠寸断，还有我和你面对面地坐着聊天。我怕是真的生病了，应该不算相思病大约只是太想你了罢。
我总是感觉你没走，就在我身边，却又不出现，让我确实看不见、摸不着。但你知道，我的感觉一向不会错地太离谱的。可你得原谅我并不去找你，因为我害怕真的去找了，你就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对了，听说你早已嫁作人妇，不知近来可好？
我一切安好，勿念，勿回。” 友：亓盏
读完第一封信，我已不由得回想起往事。
那时我逃到南京已经快一年了，之前种种不时仍会在脑海中出现，但好在都已经过去了。虽然没上过什么正规学校，幸好幼时学的东西都还记着，也全在校长是个心善的，让我讲国文，做成了一个教书先生。
开学的第一天，我想早点儿到学校提前适应一下。
“这是你的东西吗？”我捡起地上的一张纸出声留住前面的男孩，看装扮像是学校的学生。
“什么？”云之中闻声向后看来。
“这个，”我抬手晃了晃手里的纸，“是你的吗？你是叫亓盏吗？”
“额，大概是我的。”
“青莲上，手持狼豪，真乃一代诗仙。能这样写李白，那你大概是极喜欢李白的吧。”
男孩挠了挠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
看他半天没说出话来，我以为是我话太多了，有些唐突，让他觉得不舒服了，所以赶忙将纸递给他，“喏，给你，”向反方向的办公室走去。走了一段路，后面才传来一声道谢的声音，距离有些远了，听得有些不真切，索性我也没再回应他。倒是又想起他的名字来，边走边嘟囔“亓盏，《朝野佥载》上说：‘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这个名字真好听啊。”
亓盏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解释他名字的出处，于是快走了几步想看一看这个人的模样。走到连廊上时，只看到一抹倩影。还没反应过来的云之中抬头看到自家表哥望眼欲穿的模样。
“表哥，你回来了，这是你的吧。”
“对，刚才不小心掉了。那个人都和你说了什么啊？”亓盏收回目光，开口问云之中。
“走掉的那位女先生吗？她好像是我们学校的先生，倒也没说什么稀奇的，就问这个是不是我的，她好像以为我叫亓盏。啊，还有她说，你应该很喜欢李白吧。”
“是啊，极喜欢。”
好几日过去，我渐渐熟悉了学校的流程和学生。今日下午无课，我早早地来到校门口等卫茗茗放学，一个鬼灵精怪却不爱学习的女孩子，她拜托我帮她辅导一下功课来应付几日后的学校测试。
我看见她了，“茗茗，”举起手挥舞着。亓盏实在觉得她这样有点儿傻，却不自觉地也举手挥舞，“之中。”是的，他认出她了，那个将他的名字出处解释的很好听的人。
我正纳闷着后面的人喊的“之中”，卫茗茗跑过来抱住我，甜甜地叫了声“木荣姐姐”，我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卫茗茗又将小脑袋瓜往后探，喊了句“星夜哥哥”便不再看他。
后面那人笑着应了声“嗯”，又继续道：“茗茗，几年未见，确实是长高了不少啊。”
“我还以为星夜哥哥喝洋墨水喝太多了，会把我忘了呢。”茗茗阴阳怪气的模样让我觉得她好像不太喜欢她这个哥哥，我正欲开口想自我介绍一下，那人又开了口。
“哦，原来年岁长了，脾气也见涨了呢，小丫头。我这不是刚回国就来见你了吗？”
卫茗茗不再开口，推着我就走，我刚想阻止她，不妨后面又有一个声音“卫茗茗你不要闹脾气，你还没介绍先生呢。”还好茗茗停了下来，我转过身来，想向他表示感谢，解救我于尴尬的处境。没想到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你，你还记得我吗？亓盏？”我冲他笑笑，心想这就是冥冥之中吧，又遇见了。
“诶，木荣姐姐你怎么知道表哥的名字啊？”茗茗拉拉我的袖子，又跑过去拽拽她哥哥的西服下摆，“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国文先生的啊，你不是刚回国吗？”
到这儿我才意识到或许是我认错了人，再一次陷入尴尬的境况，我脸色微微发窘。
还好真亓盏摸了下茗茗的脑袋，笑着说“我可不认识你的先生，只不过是你的木荣姐姐以为之中叫亓盏呢。”
什么“木荣姐姐”啊，我维持着假笑，手心被攥出了汗。
这时假亓盏也开口，他向我鞠躬问好。“先生好，我是茗茗的哥哥，我叫云之中。亓盏是我们的表哥，上次没来得及向先生解释。”
我终于反应过来，去扶云之中的肩膀，“不用这样，放了学我就是大不了你们几岁的姐姐，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和茗茗一样叫我木……”我猛然间顿住，抬头看到亓盏笑的灿烂，一时开不了口说下去。
幸好亓盏收了笑容，呼噜了一下云之中的脑袋，说了一声“走了”，给了我一个台阶下。“茗茗快来，送你回去，顺便邀请你的木荣，哦先生上车。”
又来，我无奈抿了一下嘴角。茗茗跑过来拉着我上了车，“走啊走啊，木荣姐姐。”
几番忙碌，终于到了卫茗茗家。下了车，我开口向亓盏道谢，并且终于有了自我介绍的机会。越想越觉得刚才失礼，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做自我介绍就上了人家的车。“感谢您的顺风车，”我站在车窗前，冷不丁地亓盏往外伸了一下头，吓得我后退几步，“我叫李木荣，是茗茗的国文先生，谢谢您的搭载。”我微微欠身，向亓盏点头示意，就准备和茗茗一道进去。
身后传来下车的声音，紧接着亓盏的声音也自身后冒出来“不知李老师名字何解？”我停住，转身回道“草木枯荣”，看他愣住，我自顾自说道，“如果亓公子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去给茗茗补课了。”
“倒是称了先生的姓。是吧，表哥。”云之中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在亓盏又上车后插嘴道。亓盏没有作回应，微微领首，大概也是同意的吧。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天无意捡到的诗会在诗刊中再次看到，那天萍水相逢的人会日后天天遇到。
“笃、笃、笃……”
“请进，”我未曾抬眼，入目的却是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鞋。
“在忙吗？”
“亓盏？”我有点儿惊讶。
“难为先生，过了这么些日子，还记着我。”亓盏又开始打趣我。
“亓公子有事吗？”我试图保持着疏离的态度。“事，倒是真有一件，就是不知道李老师是否肯帮我这个忙。其实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亓盏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我有点儿没听清楚。
“啊？那我可以拒绝吗?”我不喜欢麻烦，更何况才见过几面而已。
亓盏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是这样的，啊对了，听说你在帮茗茗辅导功课，所以我想请你也帮之中辅导一下，就上次你看到的那个男孩。”
“他不是……”
“酬劳我会付双倍的。”好像生怕被拒绝，亓盏快速打断我。
他不是全学校国文成绩最好的学生吗？上次我还专门看了一下他的成绩呢，我暗自腹诽。难道我看错啦？看着那人一脸期待的神情，我心一软，答应了。
“好啊。那放学后，我来接你。”说完，便跑了出去。
“喂，真是的，哪里有个大人的样子。”我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由得也莫名开怀些许，笑着喊道。
之后也不知亓盏有意还是无意，我时不时地就会遇到他。但我们二人的交情也仅限于相逢时的点头致意，真正关系发生那么一点变化的是我看到他那首写李白的完整的诗后。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找亓盏，“这真的是你写的吗？”我实在惊叹于他的文采和气概，开口时有些过分激动。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原来亓某在你眼中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还是说觉得我留过洋，学的是新学，所以才会这么问？”亓盏低着头步步紧逼。
“不好意思，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我失态了。”我暗自懊恼，又失礼了。我刚想进一步向他解释，抬眸看到那人眼中只有两个小小的自己，别无他物。看得出神，一时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亓盏看着我这般呆愣的模样，不禁失笑，实在没忍住曲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才如是说道“可不管怎么说，我始终都是一个中国人啊!老祖宗的本儿我可不敢忘。”
这样的氛围总让我觉得哪里怪怪的，可亓盏的话更让我感到震憾，我忍不住开口“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个意思吗？”亓盏好像也没想到我会突然说出他的诗，原以为我只是兴起记了两句，却不承想我会全部背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酒肆中，腰悬利剑，岂为市井之徒；青莲上，手持狼毫，真乃一代诗仙。”
“哦，我竟不知木荣姐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儿会对在下的诗如此感兴趣，竟已可以熟读成诵。”我只当他在夸自己记性好，含糊的应了一声，又继续追问：“那你可以和我讲你在国外的经历吗？”
“好。”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听亓盏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些我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事情，然后我们会从项羽之死讲到杨贵妃马嵬坡魂消再到红楼里的水一般的女儿们，感叹英雄末路的悲哀，感叹爱恨情仇，感叹红颜薄命、美人迟暮，我好像找到了那个在精神上可以与我契合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觉得小时候枯涩难懂的坟籍是那样生动有趣。我们还一起写诗，写完就投向各大报社，署亓盏的笔名“亓子”。被报社选中登出来的诗，我就四处收集那期的报纸，然后把那些诗一块一块地剪下来放进盒子里，像是要把最珍贵的东西藏起来。我知晓的，亓盏对我有好感，当然我也乐意和他待在一起。
后来提及最开始的那天，我问亓盏怎么就轻易答应了我。他说当时我的眼里有亮光，所以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几分，心软自然嘴就软咯。
我们之间日渐熟络，虽然谁都没有挑明了说什么，但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让人体会到隐隐约约的喜悦。
可就像《长生殿》唱的折子戏一样，谁都想不到昨日倾国倾城的杨贵妃也会化作来日孤苦伶丁的一缕游魂。谁都想不到昔日繁荣奢华、盛极一时的亓家也有沦落到靠人接济的一天。我是后来收到的消息，亓盏的父亲于昨日遭人暗杀、惨死家中。亓府的各路人马，胆小的卷着金银珠宝逃命去了，有野心的盯着亓家所剩的家产，伺机而动，还有没有良心的，说老爷子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所以才会惨死，一时间各大世家全都若寒蝉，无人肯帮亓家一把。
我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学生们正在等着我讲李白让力士脱靴，我什么都顾不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找我的“李白”，他会不会有事啊。等我赶到亓府时，亓家大门已经合上，四周冷冷清清，“门前冷落鞍马稀”在此刻具象化。当真有一种“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苍凉感就在此刻涌上心头，凄凄惨惨戚戚。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为亓盏也为我自己。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疯狂涌现，我慌了。我向那大门走去。我想，无论如何，我要见他，哪怕只一面。我疯狂地拍着古老厚重的大门，大声地喊亓盏的名字。可是无论我用怎样的力气，大门外毫无动静，门里同样也悄无声息。拍得久了，叫得累了，我靠着门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门外，阿盏，你不要有事啊。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
门里，阿荣，我不想你看到我落水狗般的模样，你要等我，等我重振亓家。
一道门，阻隔了哭泣与泪水，亦阻挡了彼此拥抱的路。
云之中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病了好久了，我禁不住对亓盏的担忧和思念带来的百般折磨。
“我如何能助他？”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话，我不禁苦笑，又失礼了，该先道谢之中特地来看望我的。
“我也不知，木荣姐姐你别操劳了，表哥总会有办法的。”
“可我看不到他，我心里不安。他一个人承受的痛苦太多了，我不想他那么痛苦。之中，你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
“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最近这些事情父亲都不让我插手，只无意中听到他们提及谢家。”
“好，我知道了。你一定努力护他周全，等我，等我说服谢家。”许是我泣不成声的模样吓到了云之中，让他觉得自己除了说一个“好”字，别无他法。
云之中不知道我用了何种法子能让谢家帮助亓盏，不过确实自那之后，亓盏办事顺利了不少。后来他再来看望我时，给我带来了这个好消息。彼时我正在收拾东西，我没有表现得多么激动，和之中溢于言表的喜悦有种反差。之中高兴过了头，开始憧憬以后我和亓盏的婚礼。他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和亓盏马上也就要苦尽甘来了。
直到谢一肖的父亲谢家掌权人到亓家表明有意和亓家联姻时，云之中才明白，原来我什么高明的手段都没有，不过将最爱的人拱手相让。
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我说服不了谢一肖的父亲，我只能在谢一肖那里赌一把。我最知道亓盏的品性，杀父之仇他不可能不报，我也知道他放不下对我的感情，我不想自己成为这个绊脚石。我主动退出这场博弈，顺便还给他寻了把利剑，最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我突然想起云之中那天对卫茗茗说的话，此种境况怕最合适不过了，“我爱的人这么好，会有哪个不喜欢？”
我也相信云之中不会向亓盏说是我找了谢家，他是想让亓家好的，我一直知道。那天他没有和茗茗一起来看我，我就心下了然一些。总归我们二人的目的是一般的，这就足够了。我甚至要感谢他给我指明了一条路，一条能让亓盏好起来的路。或许他也是病急乱投医，随口而言，不过好在我成功了不是吗，所以他绝不可能说出来真相，我既肯做到如此，那他合该遂了我的愿。
亓家再次被众人津津乐道时，已是一月之后了。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人感叹都来不及。听说亓家大公子为其父报仇竭尽全力，其孝义可嘉，又以一已之力重建亓府往日繁荣；听说谢家小姐温柔贤惠又极其聪慧，经通商道，与亓大公子可堪相比，巧得是二人情投意和，择日成婚。听说谢家和亓家为贺联姻之喜，两家贩济难民，一时成为民间美谈。
还有了什么关于这对璧人的事儿，我已无心再听了，无非是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夸词。我揉揉酸胀的眼睛，看着亓盏命人送来的请帖，心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那便就此告别吧。
“亓公子好大的架子，请我都是派人送的帖子。”一开口便咄咄逼人，可若不这样做。何以谈我变了心呢？
“阿荣，你知我无他意，我只是太久未见你了，想看看你。”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恍惚间我已被亓盏拥入怀中。真好，他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亓盏。但是我们不该这样的，我推开亓盏，顺势抹掉眼泪，冷声道“亓公子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还和我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我转过身去，指甲嵌在肉里，“不知亓公子还有别的事吗？”
“阿荣，你当真要这样疏离我吗？”
“亓公子说笑了，我不过一介教书女流，恰逢幸事，得以遇见亓大公子。曾经无知，叨扰了亓公子，混了个面熟罢了。既无深交，何来疏离之谈？”
“无深交？那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算什么，你莫不是在气我和谢家小姐的联姻？你知我心里是有你的，我……”亓盏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笑了，约莫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我。
“我这草木枯枯茉荣的，哪抵得上亓大公子那五万盏灯，如花簇树呢？亓公子可莫要说这样的话了。”亓盏好像真的动气了，他叫了我的大名，好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叫我了。“李木荣，何苦来，说些扎人心的话。我不信说出来这些话，你会心生欢喜。”说着说着他又软下声来，和以往无数次我惹恼了他，他却来哄我的场景一模一样。“阿荣，你到底想如何呢？”他叹息，他心凄凄。
“阿盏，不是我要如何，是你想如何。你既已有婚约，今天就不该找我。这样对谁都好。”我平静下来，陈述事实一般说出来剜我心的话。“还有，莫要负了她。”我想逃离这里，我怕再和他待在一起，我会忍不住。
亓盏拉住我的手腕，“我不负她，你就要负我吗？”我甩开他的手，盯着亓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不知亓公子想怎么样，怎么，要我给这么爱我的你做妾吗？还是说你宁可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也要和我在一起？”我还是没有忍住，我不停地捶打亓盏的胸膛，发疯一般质问他，“你说啊，你说啊，你要怎么做！”
亓盏忍受着，将哭成泪人的我拥入怀中，“阿荣，对不起。”亓盏珍重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踮起脚在他薄情的嘴唇上印上一吻。
“阿盏，你知道的，我宁可独自一人。”
有人轰轰烈烈的离开了，含着泪；有人歇斯底里的呐喊着，流着泪。
我不知道的是我走后，元盏终于哭了出来。他好像想把自父亲去世后一直积攒的情绪、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全部都发泄完，还有煎熬的思念。就连同意与谢家联烟时，他都是在期待和我的婚礼。我知道的是，那段时间里他来看了我好几次，每次只远远地瞧上一眼，亲眼看到我无忧他方才安心。我还知道他想给我一个更好的未来，要给去世的父亲一个交代，我知他痛苦所以假装喜乐。我们都在扮演彼此心安的模样。
“阿荣，我们不该这样的。”有人在梦里吃语，有人在夜里离开。
那日之后，我便离开了南京城，这个今日繁华明日可能便荒凉的地方，这个总是伤心处却又让人恋恋不舍的地方。我想亓盏肯定想不到那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我还是存了私心的，我希望最后一面刻骨铭心一点，最好让他终生难忘。我离开的时候会想，亓盏会不会看到种在院子里的昙花，就像看见了我一样；看到《红楼梦》会不会想起我和他因为林黛玉和薛宝钗吵架的样子；看到我和他一起写的诗会不会想起因为写出来一句好诗他抱起来我转圈夸我是不是文曲星下凡；看到我以前给他写的信会不会泣不成声。
应该不会再见了，所以我允许我哭的尽兴一点。
我仍旧不知道的是，后来茗茗去看亓盏的时候，和他说“表哥你太自作聪明了。木荣姐姐那么善良又高傲的人，怎么会允许你背信弃义，损害谢家小姐的名声，最好的方式便是她离开。”亓盏好像这才将将醒悟过来一样，开始对他的婚礼上心。我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还在逗小孩儿，之中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我的消息，在阳光很好的一天敲开了我家的门。他是来道歉的，他总觉得是因为他，我和亓盏才会如此。我笑着和他说不是你的错，是老天的错。他不走，非得坐下给我讲这些事情，我坐在院子里抱着小孩儿晒太阳，他就坐在我旁边讲那些泛黄的记忆，把它们也拿出来晾晒一下。
直到星夜回来。我抱着小孩儿迎上去，“宁宁你看爸爸回来啦。”我还没来得及给之中介绍，他就落荒而逃。故而我也不曾得知他回去之后和亓盏说了怎样的话。
“她结婚了，那个人叫卞星夜，是她打小一起长大的人。”
“那个人对她好吗？”
“无微不至，心头至宝，百般呵护。”
“若真如此，那便甚好。”
“她让我给你带了话。”
“乌衣巷中，朱雀桥边，曾记前尘懵懂；金陵一梦，转头空。”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问茗茗他还好吗？茗茗没说话，将第二封信拿给我看。
第二封：
“阿荣，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疯狂的事，也怪不得卞家公子说我是个懦夫。也确乎是这样的，当初放弃了新学，后来又抛下了你，这也确实是我这样一个无勇之人做出来的事，所以这一次我真的是心甘情愿地成为这名棋子的。我没了家人，又失去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也不怕死了。就像《般若密心经》中写的“无挂碍，则无有恐怖”，也当真是如此。只是我没有信守诺言，我要辜负一肖了。阿荣你莫要担心我死之后，一肖和君儿会如何，我已将亓家全部家产交给一肖打理，也已为君儿安排好出国之路。君儿是个能成事儿的，也定是个孝顺的，就怕是日后他想瞻养一肖，一肖也不可能那么轻易答应，她要面子的很，总不承认自己老了。思及此，早就听说你新添一女，不知是否还能有机会见上一见。我很好，勿念，勿回。”
友：亓盏
我不敢相信，“阿盏他，他……”茗茗没有回答我，她只过来抱住我。待我哭完之后，又给我看第三封信，我有点儿没有勇气看下去。
第三封：
“阿荣，这应当是最后一封了，我有预感，过不了几日我这颗棋子就会被处理掉，你也知他们那些人的手段，当前父亲就是拒绝和他们合作才被无情杀害，如今又走到这般境况，我应该也不会幸免，也当真应了我那个笔名“亓子”那般。不知你听到我死掉的消息时，是否会落泪，又抑或是无惊无慌。算了，不猜了，无论什么样子我都看不到了，记得上次和你说一肖的事。你说，我莫要负她，最后终归是我对不住她，将她娶进家却又没能给她一份像样子的爱，还需你日后多照料几番，你放心她是知晓你的，她本是一个极善良的女子，我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剥夺了她继续善良的权利，让她学会了在租界内外国人面前忍气吞声，也学会了在商界中与人虚情假意；她不再善良了，为了她自已也为了君儿。这一切都是我犯的错啊。想来，我亓盏这近四十年岁里，犯的大错还真能数上一数。马上就要离开人世，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儿遗憾，大概是我给你写的信从来没有寄出去过吧，大概是还未见上你一面吧，大概是我永远失去你了罢。”
友：亓盏
我抱着亓盏写的信痛哭，他说他永远失去我了，我何尝不是永远失去他了。我以为年少时失去父母，惨遭灭门已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惩罚，没料到幸福不过眷顾我几年又予我重创。许是我的哭声太大，惹来了刚睡醒的宁宁，她还走不太稳，晃晃悠悠地，最后爬到我身上摸我脸上的泪。
“妈妈你怎么哭啦？”
“因为妈妈永失所爱了啊。”
谢一肖：
“亓哥儿，我知你此去极大可能是有去无回，但我依旧没有阻止你。因为如果是李木荣的话，我想她肯定是会支持你的。我不想输给她。
我不知是否你信了我少时见过你一眼便再也无法忘却的谈资，可能是你不大在意和你结婚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所以也未曾派人调查，竟不知我儿时并未在南京度过，也未曾发现我现编的谎言漏洞百出。当时我还在想，你若是问我在南京何时何处见过，我便将李木荣来找我的事你全部相告。可你不曾问过，我就自私地没有告诉你，因为木荣她说的对，你这么好，我定会喜欢。
起初我确实不曾知晓你，我一心入在经商中，除此之外，便无其他让我欢喜的事物。直到有一天，她来找到了我。我那天见她时，第一眼觉得她是从古画里走出的女子，虽只着一身藏青色素裙，长发微挽，可浑身上下的气质却是怎么也挡不住的。她向我走来时，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充满着书卷气，所以，我想她肯定是泡在书中过日子的。你肯定也是极赞成我的吧。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是来求我和一个男人结婚的。何其荒唐！
我笑着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她说了你的名字，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觉得确实好听的紧。然后她又说，我喜欢的人。我收敛了笑容，就静静地听她诉说你们的故事。说实话，索淡无味，还不如我和那些商人们勾心斗角有趣地多，可能是我从未喜欢过一个人吧，木荣她当时说你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时，身上溢出的幸福感和嘴角上扬的喜悦感让我羡慕。
她说我父亲近日正在为我选人家，要我嫁出去，既然这样还不如嫁给你。我只觉得好笑，问她你为何来找了我，又如何敢确定我会同意。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红了眼眶，揉了揉眼睛才开口说，她来找到我是因为知道以谢家权势可以帮你渡过难关，至于那件事，她根一点把握也没有。但她想试试，因为我不试就根本没可能。
我问木荣，你真的那么好吗？值得她如此。她说不啊，可她大概再也不会遇到另一个你了。
最后她离开的时候，向我鞠躬行礼，做足了文人的架子，认认真真地说“请谢小姐成全”。我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说了句“我考虑考虑”，便匆匆回府。我知父亲一直担心我的婚事，虽然木荣的话确实让我动容，可我怎么会甘心就这么与你成婚。我总是想我肯定也会遇到一个比你好上百倍的人。
直到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明明你四处碰壁，灰头土脸地从警察厅里出来，为什么你离开的背影依然挺拔？明明你自己已经很不幸了，为什么你还要接济那些四处逃窜的难民？明明你眼里已经没有光了，为什么你笑起来依旧那么温暖？我就那么傻地一路跟着你，偷偷地看你。你回到家了，也走进了我心里。所以我找父亲道明原委，告诉他一定要帮你。又去找到木荣，告诉她你很快就会没事的。她紧紧地抱着我，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然后对我说了好多个谢谢你。
其实我应该谢谢她，让我遇到了你。“那你一定要代我对他好，一定要。”这是她和我说的倒数第二句话。最后一句话是“我也要结婚了。”我明白她的意思的，她要我不必担心你会不娶我，也不用担心她会怎样，她会离开，然后再也不见。
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恶啊，就这么抢走了李木荣喜欢的你，可是当你半夜吃语，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时，我才明白我是抢不走你的，你已经把心留在了她那儿。即便这样，即使你没有爱她那么爱我，我也不想离开你。就算只每天看你一眼，见你一面，大概我也是甘之如的吧。或许这就是所谓喜欢吧。
你安心去，等我将君儿抚养长大我一定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无比优秀的人。亓哥儿，一肖想你了。”
妻谢一肖
“阿荣，你一定要好好的。半夜梦醒之后，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恍惚间坐起来，屋子里的陈设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服前，原是梦到你了啊。可你隐隐约约地出现又匆匆忙忙的离开而我就只好辗转反侧之后，继续入眠。不知道还能不能安然地回到有你在的梦里。初醒之后，才渐渐无意识地发觉，做了一晚上的梦，梦了一晚上的你。
阿荣，你几时离开的我，确实记得不太真切了，可最起码还有丝丝缕缕的记忆，而你将何时回到我这里，我却是没有丝毫消息的。你无声无息的来，却大张旗鼓的离开是为了让我将你记得很深吗？
最近些日子里，梦里总是有你，或是真正回到你在的记忆里，也有处于一个虚构的只有你和我的杜撰中。有你笑时的浅浅梨涡，有你在哭时的肝肠寸断，还有我和你面对面地坐着聊天。我怕是真的生病了，应该不算相思病大约只是太想你了罢。
我总是感觉你没走，就在我身边，却又不出现，让我确实看不见、摸不着。但你知道，我的感觉一向不会错地太离谱的。可你得原谅我并不去找你，因为我害怕真的去找了，你就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对了，听说你早已嫁作人妇，不知近来可好？
我一切安好，勿念，勿回。” 友：亓盏
读完第一封信，我已不由得回想起往事。
那时我逃到南京已经快一年了，之前种种不时仍会在脑海中出现，但好在都已经过去了。虽然没上过什么正规学校，幸好幼时学的东西都还记着，也全在校长是个心善的，让我讲国文，做成了一个教书先生。
开学的第一天，我想早点儿到学校提前适应一下。
“这是你的东西吗？”我捡起地上的一张纸出声留住前面的男孩，看装扮像是学校的学生。
“什么？”云之中闻声向后看来。
“这个，”我抬手晃了晃手里的纸，“是你的吗？你是叫亓盏吗？”
“额，大概是我的。”
“青莲上，手持狼豪，真乃一代诗仙。能这样写李白，那你大概是极喜欢李白的吧。”
男孩挠了挠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
看他半天没说出话来，我以为是我话太多了，有些唐突，让他觉得不舒服了，所以赶忙将纸递给他，“喏，给你，”向反方向的办公室走去。走了一段路，后面才传来一声道谢的声音，距离有些远了，听得有些不真切，索性我也没再回应他。倒是又想起他的名字来，边走边嘟囔“亓盏，《朝野佥载》上说：‘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这个名字真好听啊。”
亓盏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解释他名字的出处，于是快走了几步想看一看这个人的模样。走到连廊上时，只看到一抹倩影。还没反应过来的云之中抬头看到自家表哥望眼欲穿的模样。
“表哥，你回来了，这是你的吧。”
“对，刚才不小心掉了。那个人都和你说了什么啊？”亓盏收回目光，开口问云之中。
“走掉的那位女先生吗？她好像是我们学校的先生，倒也没说什么稀奇的，就问这个是不是我的，她好像以为我叫亓盏。啊，还有她说，你应该很喜欢李白吧。”
“是啊，极喜欢。”
好几日过去，我渐渐熟悉了学校的流程和学生。今日下午无课，我早早地来到校门口等卫茗茗放学，一个鬼灵精怪却不爱学习的女孩子，她拜托我帮她辅导一下功课来应付几日后的学校测试。
我看见她了，“茗茗，”举起手挥舞着。亓盏实在觉得她这样有点儿傻，却不自觉地也举手挥舞，“之中。”是的，他认出她了，那个将他的名字出处解释的很好听的人。
我正纳闷着后面的人喊的“之中”，卫茗茗跑过来抱住我，甜甜地叫了声“木荣姐姐”，我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卫茗茗又将小脑袋瓜往后探，喊了句“星夜哥哥”便不再看他。
后面那人笑着应了声“嗯”，又继续道：“茗茗，几年未见，确实是长高了不少啊。”
“我还以为星夜哥哥喝洋墨水喝太多了，会把我忘了呢。”茗茗阴阳怪气的模样让我觉得她好像不太喜欢她这个哥哥，我正欲开口想自我介绍一下，那人又开了口。
“哦，原来年岁长了，脾气也见涨了呢，小丫头。我这不是刚回国就来见你了吗？”
卫茗茗不再开口，推着我就走，我刚想阻止她，不妨后面又有一个声音“卫茗茗你不要闹脾气，你还没介绍先生呢。”还好茗茗停了下来，我转过身来，想向他表示感谢，解救我于尴尬的处境。没想到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你，你还记得我吗？亓盏？”我冲他笑笑，心想这就是冥冥之中吧，又遇见了。
“诶，木荣姐姐你怎么知道表哥的名字啊？”茗茗拉拉我的袖子，又跑过去拽拽她哥哥的西服下摆，“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国文先生的啊，你不是刚回国吗？”
到这儿我才意识到或许是我认错了人，再一次陷入尴尬的境况，我脸色微微发窘。
还好真亓盏摸了下茗茗的脑袋，笑着说“我可不认识你的先生，只不过是你的木荣姐姐以为之中叫亓盏呢。”
什么“木荣姐姐”啊，我维持着假笑，手心被攥出了汗。
这时假亓盏也开口，他向我鞠躬问好。“先生好，我是茗茗的哥哥，我叫云之中。亓盏是我们的表哥，上次没来得及向先生解释。”
我终于反应过来，去扶云之中的肩膀，“不用这样，放了学我就是大不了你们几岁的姐姐，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和茗茗一样叫我木……”我猛然间顿住，抬头看到亓盏笑的灿烂，一时开不了口说下去。
幸好亓盏收了笑容，呼噜了一下云之中的脑袋，说了一声“走了”，给了我一个台阶下。“茗茗快来，送你回去，顺便邀请你的木荣，哦先生上车。”
又来，我无奈抿了一下嘴角。茗茗跑过来拉着我上了车，“走啊走啊，木荣姐姐。”
几番忙碌，终于到了卫茗茗家。下了车，我开口向亓盏道谢，并且终于有了自我介绍的机会。越想越觉得刚才失礼，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做自我介绍就上了人家的车。“感谢您的顺风车，”我站在车窗前，冷不丁地亓盏往外伸了一下头，吓得我后退几步，“我叫李木荣，是茗茗的国文先生，谢谢您的搭载。”我微微欠身，向亓盏点头示意，就准备和茗茗一道进去。
身后传来下车的声音，紧接着亓盏的声音也自身后冒出来“不知李老师名字何解？”我停住，转身回道“草木枯荣”，看他愣住，我自顾自说道，“如果亓公子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去给茗茗补课了。”
“倒是称了先生的姓。是吧，表哥。”云之中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在亓盏又上车后插嘴道。亓盏没有作回应，微微领首，大概也是同意的吧。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天无意捡到的诗会在诗刊中再次看到，那天萍水相逢的人会日后天天遇到。
“笃、笃、笃……”
“请进，”我未曾抬眼，入目的却是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鞋。
“在忙吗？”
“亓盏？”我有点儿惊讶。
“难为先生，过了这么些日子，还记着我。”亓盏又开始打趣我。
“亓公子有事吗？”我试图保持着疏离的态度。“事，倒是真有一件，就是不知道李老师是否肯帮我这个忙。其实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亓盏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我有点儿没听清楚。
“啊？那我可以拒绝吗?”我不喜欢麻烦，更何况才见过几面而已。
亓盏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是这样的，啊对了，听说你在帮茗茗辅导功课，所以我想请你也帮之中辅导一下，就上次你看到的那个男孩。”
“他不是……”
“酬劳我会付双倍的。”好像生怕被拒绝，亓盏快速打断我。
他不是全学校国文成绩最好的学生吗？上次我还专门看了一下他的成绩呢，我暗自腹诽。难道我看错啦？看着那人一脸期待的神情，我心一软，答应了。
“好啊。那放学后，我来接你。”说完，便跑了出去。
“喂，真是的，哪里有个大人的样子。”我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由得也莫名开怀些许，笑着喊道。
之后也不知亓盏有意还是无意，我时不时地就会遇到他。但我们二人的交情也仅限于相逢时的点头致意，真正关系发生那么一点变化的是我看到他那首写李白的完整的诗后。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找亓盏，“这真的是你写的吗？”我实在惊叹于他的文采和气概，开口时有些过分激动。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原来亓某在你眼中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还是说觉得我留过洋，学的是新学，所以才会这么问？”亓盏低着头步步紧逼。
“不好意思，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我失态了。”我暗自懊恼，又失礼了。我刚想进一步向他解释，抬眸看到那人眼中只有两个小小的自己，别无他物。看得出神，一时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亓盏看着我这般呆愣的模样，不禁失笑，实在没忍住曲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才如是说道“可不管怎么说，我始终都是一个中国人啊!老祖宗的本儿我可不敢忘。”
这样的氛围总让我觉得哪里怪怪的，可亓盏的话更让我感到震憾，我忍不住开口“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个意思吗？”亓盏好像也没想到我会突然说出他的诗，原以为我只是兴起记了两句，却不承想我会全部背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酒肆中，腰悬利剑，岂为市井之徒；青莲上，手持狼毫，真乃一代诗仙。”
“哦，我竟不知木荣姐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儿会对在下的诗如此感兴趣，竟已可以熟读成诵。”我只当他在夸自己记性好，含糊的应了一声，又继续追问：“那你可以和我讲你在国外的经历吗？”
“好。”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听亓盏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些我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事情，然后我们会从项羽之死讲到杨贵妃马嵬坡魂消再到红楼里的水一般的女儿们，感叹英雄末路的悲哀，感叹爱恨情仇，感叹红颜薄命、美人迟暮，我好像找到了那个在精神上可以与我契合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觉得小时候枯涩难懂的坟籍是那样生动有趣。我们还一起写诗，写完就投向各大报社，署亓盏的笔名“亓子”。被报社选中登出来的诗，我就四处收集那期的报纸，然后把那些诗一块一块地剪下来放进盒子里，像是要把最珍贵的东西藏起来。我知晓的，亓盏对我有好感，当然我也乐意和他待在一起。
后来提及最开始的那天，我问亓盏怎么就轻易答应了我。他说当时我的眼里有亮光，所以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几分，心软自然嘴就软咯。
我们之间日渐熟络，虽然谁都没有挑明了说什么，但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让人体会到隐隐约约的喜悦。
可就像《长生殿》唱的折子戏一样，谁都想不到昨日倾国倾城的杨贵妃也会化作来日孤苦伶丁的一缕游魂。谁都想不到昔日繁荣奢华、盛极一时的亓家也有沦落到靠人接济的一天。我是后来收到的消息，亓盏的父亲于昨日遭人暗杀、惨死家中。亓府的各路人马，胆小的卷着金银珠宝逃命去了，有野心的盯着亓家所剩的家产，伺机而动，还有没有良心的，说老爷子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所以才会惨死，一时间各大世家全都若寒蝉，无人肯帮亓家一把。
我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学生们正在等着我讲李白让力士脱靴，我什么都顾不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找我的“李白”，他会不会有事啊。等我赶到亓府时，亓家大门已经合上，四周冷冷清清，“门前冷落鞍马稀”在此刻具象化。当真有一种“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苍凉感就在此刻涌上心头，凄凄惨惨戚戚。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为亓盏也为我自己。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疯狂涌现，我慌了。我向那大门走去。我想，无论如何，我要见他，哪怕只一面。我疯狂地拍着古老厚重的大门，大声地喊亓盏的名字。可是无论我用怎样的力气，大门外毫无动静，门里同样也悄无声息。拍得久了，叫得累了，我靠着门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门外，阿盏，你不要有事啊。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
门里，阿荣，我不想你看到我落水狗般的模样，你要等我，等我重振亓家。
一道门，阻隔了哭泣与泪水，亦阻挡了彼此拥抱的路。
云之中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病了好久了，我禁不住对亓盏的担忧和思念带来的百般折磨。
“我如何能助他？”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话，我不禁苦笑，又失礼了，该先道谢之中特地来看望我的。
“我也不知，木荣姐姐你别操劳了，表哥总会有办法的。”
“可我看不到他，我心里不安。他一个人承受的痛苦太多了，我不想他那么痛苦。之中，你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
“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最近这些事情父亲都不让我插手，只无意中听到他们提及谢家。”
“好，我知道了。你一定努力护他周全，等我，等我说服谢家。”许是我泣不成声的模样吓到了云之中，让他觉得自己除了说一个“好”字，别无他法。
云之中不知道我用了何种法子能让谢家帮助亓盏，不过确实自那之后，亓盏办事顺利了不少。后来他再来看望我时，给我带来了这个好消息。彼时我正在收拾东西，我没有表现得多么激动，和之中溢于言表的喜悦有种反差。之中高兴过了头，开始憧憬以后我和亓盏的婚礼。他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和亓盏马上也就要苦尽甘来了。
直到谢一肖的父亲谢家掌权人到亓家表明有意和亓家联姻时，云之中才明白，原来我什么高明的手段都没有，不过将最爱的人拱手相让。
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我说服不了谢一肖的父亲，我只能在谢一肖那里赌一把。我最知道亓盏的品性，杀父之仇他不可能不报，我也知道他放不下对我的感情，我不想自己成为这个绊脚石。我主动退出这场博弈，顺便还给他寻了把利剑，最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我突然想起云之中那天对卫茗茗说的话，此种境况怕最合适不过了，“我爱的人这么好，会有哪个不喜欢？”
我也相信云之中不会向亓盏说是我找了谢家，他是想让亓家好的，我一直知道。那天他没有和茗茗一起来看我，我就心下了然一些。总归我们二人的目的是一般的，这就足够了。我甚至要感谢他给我指明了一条路，一条能让亓盏好起来的路。或许他也是病急乱投医，随口而言，不过好在我成功了不是吗，所以他绝不可能说出来真相，我既肯做到如此，那他合该遂了我的愿。
亓家再次被众人津津乐道时，已是一月之后了。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人感叹都来不及。听说亓家大公子为其父报仇竭尽全力，其孝义可嘉，又以一已之力重建亓府往日繁荣；听说谢家小姐温柔贤惠又极其聪慧，经通商道，与亓大公子可堪相比，巧得是二人情投意和，择日成婚。听说谢家和亓家为贺联姻之喜，两家贩济难民，一时成为民间美谈。
还有了什么关于这对璧人的事儿，我已无心再听了，无非是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夸词。我揉揉酸胀的眼睛，看着亓盏命人送来的请帖，心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那便就此告别吧。
“亓公子好大的架子，请我都是派人送的帖子。”一开口便咄咄逼人，可若不这样做。何以谈我变了心呢？
“阿荣，你知我无他意，我只是太久未见你了，想看看你。”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恍惚间我已被亓盏拥入怀中。真好，他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亓盏。但是我们不该这样的，我推开亓盏，顺势抹掉眼泪，冷声道“亓公子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还和我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我转过身去，指甲嵌在肉里，“不知亓公子还有别的事吗？”
“阿荣，你当真要这样疏离我吗？”
“亓公子说笑了，我不过一介教书女流，恰逢幸事，得以遇见亓大公子。曾经无知，叨扰了亓公子，混了个面熟罢了。既无深交，何来疏离之谈？”
“无深交？那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算什么，你莫不是在气我和谢家小姐的联姻？你知我心里是有你的，我……”亓盏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笑了，约莫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我。
“我这草木枯枯茉荣的，哪抵得上亓大公子那五万盏灯，如花簇树呢？亓公子可莫要说这样的话了。”亓盏好像真的动气了，他叫了我的大名，好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叫我了。“李木荣，何苦来，说些扎人心的话。我不信说出来这些话，你会心生欢喜。”说着说着他又软下声来，和以往无数次我惹恼了他，他却来哄我的场景一模一样。“阿荣，你到底想如何呢？”他叹息，他心凄凄。
“阿盏，不是我要如何，是你想如何。你既已有婚约，今天就不该找我。这样对谁都好。”我平静下来，陈述事实一般说出来剜我心的话。“还有，莫要负了她。”我想逃离这里，我怕再和他待在一起，我会忍不住。
亓盏拉住我的手腕，“我不负她，你就要负我吗？”我甩开他的手，盯着亓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不知亓公子想怎么样，怎么，要我给这么爱我的你做妾吗？还是说你宁可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也要和我在一起？”我还是没有忍住，我不停地捶打亓盏的胸膛，发疯一般质问他，“你说啊，你说啊，你要怎么做！”
亓盏忍受着，将哭成泪人的我拥入怀中，“阿荣，对不起。”亓盏珍重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踮起脚在他薄情的嘴唇上印上一吻。
“阿盏，你知道的，我宁可独自一人。”
有人轰轰烈烈的离开了，含着泪；有人歇斯底里的呐喊着，流着泪。
我不知道的是我走后，元盏终于哭了出来。他好像想把自父亲去世后一直积攒的情绪、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全部都发泄完，还有煎熬的思念。就连同意与谢家联烟时，他都是在期待和我的婚礼。我知道的是，那段时间里他来看了我好几次，每次只远远地瞧上一眼，亲眼看到我无忧他方才安心。我还知道他想给我一个更好的未来，要给去世的父亲一个交代，我知他痛苦所以假装喜乐。我们都在扮演彼此心安的模样。
“阿荣，我们不该这样的。”有人在梦里吃语，有人在夜里离开。
那日之后，我便离开了南京城，这个今日繁华明日可能便荒凉的地方，这个总是伤心处却又让人恋恋不舍的地方。我想亓盏肯定想不到那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我还是存了私心的，我希望最后一面刻骨铭心一点，最好让他终生难忘。我离开的时候会想，亓盏会不会看到种在院子里的昙花，就像看见了我一样；看到《红楼梦》会不会想起我和他因为林黛玉和薛宝钗吵架的样子；看到我和他一起写的诗会不会想起因为写出来一句好诗他抱起来我转圈夸我是不是文曲星下凡；看到我以前给他写的信会不会泣不成声。
应该不会再见了，所以我允许我哭的尽兴一点。
我仍旧不知道的是，后来茗茗去看亓盏的时候，和他说“表哥你太自作聪明了。木荣姐姐那么善良又高傲的人，怎么会允许你背信弃义，损害谢家小姐的名声，最好的方式便是她离开。”亓盏好像这才将将醒悟过来一样，开始对他的婚礼上心。我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还在逗小孩儿，之中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我的消息，在阳光很好的一天敲开了我家的门。他是来道歉的，他总觉得是因为他，我和亓盏才会如此。我笑着和他说不是你的错，是老天的错。他不走，非得坐下给我讲这些事情，我坐在院子里抱着小孩儿晒太阳，他就坐在我旁边讲那些泛黄的记忆，把它们也拿出来晾晒一下。
直到星夜回来。我抱着小孩儿迎上去，“宁宁你看爸爸回来啦。”我还没来得及给之中介绍，他就落荒而逃。故而我也不曾得知他回去之后和亓盏说了怎样的话。
“她结婚了，那个人叫卞星夜，是她打小一起长大的人。”
“那个人对她好吗？”
“无微不至，心头至宝，百般呵护。”
“若真如此，那便甚好。”
“她让我给你带了话。”
“乌衣巷中，朱雀桥边，曾记前尘懵懂；金陵一梦，转头空。”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问茗茗他还好吗？茗茗没说话，将第二封信拿给我看。
第二封：
“阿荣，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疯狂的事，也怪不得卞家公子说我是个懦夫。也确乎是这样的，当初放弃了新学，后来又抛下了你，这也确实是我这样一个无勇之人做出来的事，所以这一次我真的是心甘情愿地成为这名棋子的。我没了家人，又失去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也不怕死了。就像《般若密心经》中写的“无挂碍，则无有恐怖”，也当真是如此。只是我没有信守诺言，我要辜负一肖了。阿荣你莫要担心我死之后，一肖和君儿会如何，我已将亓家全部家产交给一肖打理，也已为君儿安排好出国之路。君儿是个能成事儿的，也定是个孝顺的，就怕是日后他想瞻养一肖，一肖也不可能那么轻易答应，她要面子的很，总不承认自己老了。思及此，早就听说你新添一女，不知是否还能有机会见上一见。我很好，勿念，勿回。”
友：亓盏
我不敢相信，“阿盏他，他……”茗茗没有回答我，她只过来抱住我。待我哭完之后，又给我看第三封信，我有点儿没有勇气看下去。
第三封：
“阿荣，这应当是最后一封了，我有预感，过不了几日我这颗棋子就会被处理掉，你也知他们那些人的手段，当前父亲就是拒绝和他们合作才被无情杀害，如今又走到这般境况，我应该也不会幸免，也当真应了我那个笔名“亓子”那般。不知你听到我死掉的消息时，是否会落泪，又抑或是无惊无慌。算了，不猜了，无论什么样子我都看不到了，记得上次和你说一肖的事。你说，我莫要负她，最后终归是我对不住她，将她娶进家却又没能给她一份像样子的爱，还需你日后多照料几番，你放心她是知晓你的，她本是一个极善良的女子，我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剥夺了她继续善良的权利，让她学会了在租界内外国人面前忍气吞声，也学会了在商界中与人虚情假意；她不再善良了，为了她自已也为了君儿。这一切都是我犯的错啊。想来，我亓盏这近四十年岁里，犯的大错还真能数上一数。马上就要离开人世，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儿遗憾，大概是我给你写的信从来没有寄出去过吧，大概是还未见上你一面吧，大概是我永远失去你了罢。”
友：亓盏
我抱着亓盏写的信痛哭，他说他永远失去我了，我何尝不是永远失去他了。我以为年少时失去父母，惨遭灭门已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惩罚，没料到幸福不过眷顾我几年又予我重创。许是我的哭声太大，惹来了刚睡醒的宁宁，她还走不太稳，晃晃悠悠地，最后爬到我身上摸我脸上的泪。
“妈妈你怎么哭啦？”
“因为妈妈永失所爱了啊。”
谢一肖：
“亓哥儿，我知你此去极大可能是有去无回，但我依旧没有阻止你。因为如果是李木荣的话，我想她肯定是会支持你的。我不想输给她。
我不知是否你信了我少时见过你一眼便再也无法忘却的谈资，可能是你不大在意和你结婚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所以也未曾派人调查，竟不知我儿时并未在南京度过，也未曾发现我现编的谎言漏洞百出。当时我还在想，你若是问我在南京何时何处见过，我便将李木荣来找我的事你全部相告。可你不曾问过，我就自私地没有告诉你，因为木荣她说的对，你这么好，我定会喜欢。
起初我确实不曾知晓你，我一心入在经商中，除此之外，便无其他让我欢喜的事物。直到有一天，她来找到了我。我那天见她时，第一眼觉得她是从古画里走出的女子，虽只着一身藏青色素裙，长发微挽，可浑身上下的气质却是怎么也挡不住的。她向我走来时，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充满着书卷气，所以，我想她肯定是泡在书中过日子的。你肯定也是极赞成我的吧。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是来求我和一个男人结婚的。何其荒唐！
我笑着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她说了你的名字，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觉得确实好听的紧。然后她又说，我喜欢的人。我收敛了笑容，就静静地听她诉说你们的故事。说实话，索淡无味，还不如我和那些商人们勾心斗角有趣地多，可能是我从未喜欢过一个人吧，木荣她当时说你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时，身上溢出的幸福感和嘴角上扬的喜悦感让我羡慕。
她说我父亲近日正在为我选人家，要我嫁出去，既然这样还不如嫁给你。我只觉得好笑，问她你为何来找了我，又如何敢确定我会同意。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红了眼眶，揉了揉眼睛才开口说，她来找到我是因为知道以谢家权势可以帮你渡过难关，至于那件事，她根一点把握也没有。但她想试试，因为我不试就根本没可能。
我问木荣，你真的那么好吗？值得她如此。她说不啊，可她大概再也不会遇到另一个你了。
最后她离开的时候，向我鞠躬行礼，做足了文人的架子，认认真真地说“请谢小姐成全”。我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说了句“我考虑考虑”，便匆匆回府。我知父亲一直担心我的婚事，虽然木荣的话确实让我动容，可我怎么会甘心就这么与你成婚。我总是想我肯定也会遇到一个比你好上百倍的人。
直到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明明你四处碰壁，灰头土脸地从警察厅里出来，为什么你离开的背影依然挺拔？明明你自己已经很不幸了，为什么你还要接济那些四处逃窜的难民？明明你眼里已经没有光了，为什么你笑起来依旧那么温暖？我就那么傻地一路跟着你，偷偷地看你。你回到家了，也走进了我心里。所以我找父亲道明原委，告诉他一定要帮你。又去找到木荣，告诉她你很快就会没事的。她紧紧地抱着我，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然后对我说了好多个谢谢你。
其实我应该谢谢她，让我遇到了你。“那你一定要代我对他好，一定要。”这是她和我说的倒数第二句话。最后一句话是“我也要结婚了。”我明白她的意思的，她要我不必担心你会不娶我，也不用担心她会怎样，她会离开，然后再也不见。
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恶啊，就这么抢走了李木荣喜欢的你，可是当你半夜吃语，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时，我才明白我是抢不走你的，你已经把心留在了她那儿。即便这样，即使你没有爱她那么爱我，我也不想离开你。就算只每天看你一眼，见你一面，大概我也是甘之如的吧。或许这就是所谓喜欢吧。
你安心去，等我将君儿抚养长大我一定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无比优秀的人。亓哥儿，一肖想你了。”
妻谢一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