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回百草潭这件事情,很合情理。

    这些修仙的弟子们肯出来,便是指望有一日能立了功,由朝廷那里讨得些好处的——他们既不是天资最好的,也不是身家最显的,但凡有这两样的人,现下根本无需离开宗派,来吃这样的苦。

    可正是这些没有天资和家世的人,就更没有选错道路的余地。

    素婉是无所谓的功名的,她曾有过更好的修炼方法,甚至不用依赖此间的修士们还十分宝爱的灵石。

    于是她很可以到处游走,这份自由,大约便是前世被困在将军府后院度过了最后十多年岁月的兰章,最渴望的东西。

    然而这支小小队伍中的其他人和她不一样。

    他们若是不能得到朝廷给的奖赏,就要赶紧回宗派去,接着和其他同门竞争。

    怪就怪那朝廷派来的军官和他的士卒们懒怠!但凡他们好心些,出来和村民们一道,追赶狗群,也不至于全被砸死在村里。

    可世上没有“但凡”,能带他们去接受朝廷任命的关键人物,此刻已经再指望不上了。

    温华卓是在一队人中资历甚高的师兄,他说要回百草潭,再往下的师弟师妹们,没有不应的。

    但也有人迷惑:“可是,师兄,我们说他们逃走了——他们有什么缘由要逃呢?”

    “自然是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温华卓沉思着,他是个聪明人呀,只想了一会儿便找到了理由,“此间妖犬引发地动,害死朝廷来人和三位同门,我们好不容易将那妖犬镇住,她术法不精,放了妖犬,愧对咱们百草潭,便逃了。这样说,如何?”

    众人悉皆点头了。

    他们对“季幼兰”是没有半点儿好感的,百草潭这样的宗派,弟子众多,能用来修炼的灵石仙草法器,却并未丰饶到每人都能尽意取用的份上。

    季幼兰是大夫人的娘家侄女!这样的人,不好好在抱月峰自己家中待着,却要来百草潭。

    休看大夫人如今不风光了,可夫人总归是夫人呐,她若要扣些天材地宝给自己的侄女儿修炼,除非是抢了少爷的那一份走,否则谁能拦她?

    被偏爱的人,总是会很讨别人厌的。

    百草潭的十数名弟子,就此决定要丢下“季幼兰”偷偷走掉。

    可真要动身了,有个女弟子,却又有些犹豫。

    他们这一回回去,自然可以众口铄金说季幼兰是闯了祸,怕他们怪罪,才逃走的。

    可季幼兰难道就不会自己回去分辩了吗?彼时,会给温华卓添些麻烦么?能添多大的麻烦呢?

    温华卓察觉到她行动缓慢,心意不定,便回头瞧她:“钟师妹,你怎么不走?莫不是你还想和那季幼兰一起……”

    “钟师妹”名唤钟心,是个挺有些才华的女孩儿,思绪细密,性子也坚韧,便是相貌也生得也清俊灵秀。

    她是一行人中岁数最小的——便是按俗人的年岁来算,她也才十四岁。能有这样的本事,甚至能与师兄师姊一同出门历练,实在是个挺出色的女修士了。

    只是她出身不好,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有年少天真这样的缺陷,对着高大俊秀的温华卓问话,便不禁红了脸,仿佛那小小的心里,很有些雀跃。

    “师兄说哪里话呢,我怎么会愿意和她走!只是,万一她过一阵子又回了百草潭,说咱们撒谎,该如何是好?”她娇着嗓子说,“师兄自然是二夫人面前信得过的弟子,可是,可是难道就没有别人妒忌您在二夫人跟前的颜面?到时候说不定便要进些谗言呀……”

    她这话一说,温华卓的脸色就变了。

    他原本是很喜欢钟心这小师妹的,又俏,又灵,大约还喜欢他,每每与他说话,都故意放娇了声气,他说的话稍稍热切些,她便红了脸。

    谁不喜欢这样的少女呢?

    他温华卓不是那样没出息的男子,只敢乐享痴蠢无能女子的崇拜。他是杰出的,合该要有钟心师妹这样聪慧可爱的女孩儿痴迷他。

    若不是钟心出身寻常,或许他会认真考虑和钟心结为道侣的。

    唉,若是钟心这个人 ,能得到季幼兰的身份该多好啊。如今他只能私下与钟心调笑几句,却不敢越轨半步!

    可是,温华卓没想到,钟心那娇软甜美的口中,会说出这样直戳他心尖子的话!

    他是二夫人那一派的人不假,二夫人和少爷也识得他——这么说来,钟师妹那句“信得过”也不是很过分的假话。

    可他远远算不上是心腹啊!

    即便如此,他也还碍着别人的眼呢!

    二夫人和少爷,之所以将他打发出来去给朝廷干活儿,一定是有些贱皮子在他们面前说了什么话!

    他原还想着,有朝一日得了朝廷的官职,风风光光回百草潭,也许就是他所能打那个贱人的,最响亮的一记耳光了。

    可如今封官梦碎,他还要灰溜溜地回去,和那个背后捅刀的不明身份混蛋较量,心里岂能不恨?

    偏这钟师妹说到他心间痛处!

    若是那个不知名的混蛋,知晓了他们此次出来的情形,又去二夫人跟前,说他温华卓不仅堕了百草潭威名,还敢撒谎欺骗二夫人……

    这样的可能,温华卓想一想便咬牙。

    他不能接受。

    除非,除非知晓这件事的人,永远闭嘴。

    不止是那个季幼兰!钟师妹到底还是太小了,幼稚!

    他下定决心是极快的,而面上立时又换回身为师兄的温和宽容来:“倒是钟师妹想得细致,大伙儿再商议一二罢——若是叫二夫人晓得咱们欺瞒她……”

    众人彼此瞧瞧,悉皆不寒而栗。

    少爷便够可怕的了,叫他不痛快的门下弟子,全都给他的毒虫做了三餐。

    而这么可怕的少爷,是二夫人带来的。

    二夫人整治人的手艺,可比儿子要精妙许多。

    她要弄死人,甚至不需要脏了自己的手呢,施用一二法术,那受刑的人便自己愿意去死了。

    没有人愿意被二夫人记一笔。

    “村里的那些个庶民,也都长了舌头,都杀了罢。”温华卓说。

    “……”有女弟子便蹙眉,“庶民又不识字,也不会写,我用个法术,将他们变哑了也便是了。他们的性命,就……”

    “庶民不过是蚂蚁般的玩意儿。”钟心打断了她,“师姐莫非怜悯一群蚂蚁,而宁可叫咱们难为吗?”

    那女弟子求救般望向温华卓。

    却见温华卓含笑对钟心点了点头。

    她便不再说什么了,连叹气都不敢大声。

    一行人便默默转了方向。

    地动之时,左近山峦崩摧,河流易道,先时的来路早已走不得了。这些修士,出门走了一阵子,又兜回头来,村民们并不觉得惊奇。

    他们自己还在砍树剥藤,要搭一些窝棚来住呢。

    虽然村庄没了,可山峰崩垮之时还留下那么些耕过的熟地,没被翻压在底下。

    这些地上,甚至还有些庄稼可以吃呢。

    既然祖宗的土地上还有能吃的庄稼,百姓们就不肯轻易搬走。

    没有屋子,他们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点一堆火来烤着——有手巧的人,竟已然垒了个灶出来,村中众人,都拿着石头砸更大些的石块,若是能将那石块砸出一个够大的坑,他们就有了一口锅。

    “待外头安定些了,我们再出去,寻到镇上,用粮食换些铁锅咸盐。”村中的那个老者道,“仙人仙姑们可尽管放心罢,我们小百姓,虽然没本事,但也是能活……”

    他的话,戛然而止,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

    温华卓还假惺惺伸了手去扶住他:“老人家!老人家!”

    这一嗓子,将村民们都招来了,他们匆匆涌过来,有人扶着那老者躺下,口中叫着叔公,也有人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原地打转:“这可怎么是好,如今村里连药也没有,原先阿寿家里还有些草药,唉,也埋掉了……”

    “老人家的亲人可在?”温华卓问。

    他瞧着是很冷静的,村人们自然信任他,就跑去唤老爷子的儿子和侄子来。

    路上见得别人,便互相说几句,于是那新听闻此事的村民也要赶来瞧瞧。

    眼见得聚集在一处的村民越来越多,温华卓的唇角几不可见地轻轻一牵。

    蚂蚁已然都爬到他脚下了。

    只要踩下去,他们就都会死。

    这是季幼兰救过的人,他们身上,还残留着她的灵力。

    他们若是死了,她定有所知。

    待她匆匆赶来,他们正好以逸待劳。

    他立起身,调动修为,正要发起雷霆般的一击。

    忽然背后便是一冷。

    那刚刚聚起的灵气,便在他无意识间全数用来护体,将身后的偷袭者震飞出去——可饶是如此,他也受了重伤。

    来自修士的刺杀,以灵力为刃,只消破开了他的防护,便能同时伤及他的修为和躯体。

    他的灵力,便似是堤坝被豁开后的河水,一泻千里地散失出去。

    温华卓惊愕地望向那个敢伤他的人,竟是钟心。

    钟心摔出去一段之后已然站了起来,她也受了内伤,但情形显然比温华卓好很多。

    她明知自己修为不如温华卓,也仍然要刺杀他,自然是做好被他的护体灵力反伤的准备了。

    现下她脸色只是微微泛白,眼睛却很亮,嘴角也有笑意。

    “哎呀,师兄,对不住。”她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季师姊或许会回去告你一状——哪知你这样聪明,能想到这些村民,也有舌头,也有腿呢?”

    温华卓的手都抬不起来了,他蜷在地上,勉强问:“你,你这是……为什么?你难道……为这些,这些庶民……”

    “我也是庶民出身,你不知道吗?”钟心慢慢走过来了,她的眼中光亮,竟是来源于泪意,“我当你都知晓,才不肯答允与我一道呢!呵,你这样瞧不起庶民的性命,自然也瞧不起我的心。你啊,那季师姊一提到她是抱月峰的嫡女,你便像条狗一样绕在她的裙边——你一整天都没和我说一句话!”

    “……”温华卓心下愕然,可他眼前已经花了,此刻只能先求饶,“你,你是妒忌她,你……可,你别杀我,你治好我,我们自然在一起。什么季师姊,我答应你,我会杀了她……”

    “我自己也能杀了她。”钟心冷笑了一声,“但她害死了你,我要为你报仇。”

    她的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手中一道青光闪过,温华卓眼中光华顿消。

    “是季幼兰杀害了温师兄。”钟心抬起头,望向惊愕的百草潭弟子们,“你们要听我的,一起为师兄报仇。若是有谁要逃走,假作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可不是瞎说,你们谁敢逃,便是和其他所有人为敌,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百草潭的弟子们中,有的是修为比她高的,但单是修为高,并不代表他们的胆气也比钟心大。

    能和钟心比疯的人,不太多。

    谁会当着这么一群人的面,偷袭杀掉和自己暧昧过的师兄,又把黑锅扣在别人身上,其间面不改色心不跳全无愧疚?

    这人疯了吧?

    这人一定疯了啊!

    慢说这些弟子们,便是活了百年、见过无数奇形怪状人类的白猫,此刻都忍不住皱起它毛茸茸的眉头,让素婉忍不住伸手去挠了挠。

    它一边轻轻咕噜两声,一边说:“这个女的,疯了罢?吃些飞醋就要杀人……还有谁敢和她一道啊?”

    素婉看看它:“你觉得,她是因为温华卓讨好我,瞧不起她庶民出身,便觉得自己真心错付,于是杀人吗?”

    “是啊。不过这也不稀奇,”白猫小心翼翼调整了一下姿势,免得从大树上掉下去,惊动了树下气氛紧张的百草潭弟子们,“你们人修,不是一向讲究个出身么?叫我看来,大宗派里出生的孩童,虽生来便有些传承,可论及修仙的成就,也未必便不如外头资质极好的庶民……”

    素婉道:“是啊。而且——论及心智,可能便更不如从外头杀出一条血路的庶民了。”

    白猫一怔:“啊?”

    “她不是为了吃醋才杀人的。”素婉道,“温华卓有没有讨好我,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么?”

    白猫回答:“我自然不知啊,你们出发的时候,我还被那狗一样的少爷关在牢里呢!”

    素婉微微一尴尬,道:“我就是说,他并不曾来讨好我。”

    “所以呢?”

    “所以这钟心,便是真与他偷偷相好,也没有吃我醋的道理。”素婉说,“她杀了那温华卓,必是有其他原因的。”

    白猫便开动脑筋去想,想着想着,开始舔毛了,舔满一嘴毛后,才承认:“我想不明白。”

    “她杀了温华卓,这伙人便都会怕她下一个发疯的对象是自己,于是都听她的了。我不知晓她要这些人去做什么……或许会对我不利,但她已然成了他们的首领。没有人敢反抗她了,哪怕她出身庶民——瞧不起庶民的温华卓,是被她亲手杀掉的,她为了这事儿,连心上人都敢杀,谁还敢当着她的面,拿这个说嘴。”素婉道。

    “她的修为明明不是最强的。”白猫道,“那些人凭什么听她的?”

    “你可晓得你为何能一只猫打退七只恶犬吗?那是因为,你打起架来不要命,而那些狗却不想用自己的命来和你拼。”

    白猫短促地“啊”了一声,趴下了。

    幸好它有毛,它脸红起来,别人都瞧不到。

    它最多一次一个猫打退了三只恶犬,其中还有只四个月大的,嗯,准恶犬。

    若是七只恶犬的话……它现在变成一个强壮的男人,手里提着两把刀,或许也不是完全办不到罢。

    那就很好,那就不算它骗人了。

    吹牛被人当了真的小小窘迫,让它不曾注意到,素婉是用那个它眼中的女疯子来和优雅的它比较的。

    它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她都说了要替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报仇,当然是要对你不利——你不杀了她吗?”

    素婉望向火光映照下的那张年轻而闪光的脸,她知晓这个女孩儿,绝不是什么温柔敦厚的人。

    若是现下便要杀了她,也不难。哪怕素婉修的几乎都是用来逃命的法术,可兰章的资质甚好,基础深厚,她接了这躯体之后,也算勤练不辍。

    她便是没什么术法,只用修为硬压,也能杀了钟心——就像白猫也不会什么法术,可用上熊妖内丹之力后,胡乱一脚踢中齐少爷,便能断送他几根肋骨。

    她没有回答白猫,只是伸了手出去。

    指尖跃动的金丝瞬时绵绵伸展,笼住了树下百草潭的弟子们。

    待他们瞧见这极细的金丝,面露惊愕之色的一刻,那金丝便立刻抽紧了。

    他们化身为粽,被提了起来。

    唯一没有被绑的,唯有钟心。

    而她耳中听到了“季幼兰”的声音。

    “找我报仇?唉,你还是换一个谎言更容易些罢?我不大想回百草潭了,更不想去姑母的地方杀人——你可别逼我。”

    钟心哪里肯就这么服软放弃了,她唇瓣紧抿,抬手施法,欲将众人放下。

    素婉倒也给了她这个面子。

    钟心的法术所过之处,金丝应声而断,将百草潭出品的上好大粽子们摔了一地。

    可大粽子们向钟心表示谢意的时候,钟心却得意不出来。

    她没有在季幼兰面前屈服,可她自己知晓,左手腕处,已然沾惹了一条金丝。

    不,那已然不是金丝,而是手箍。

    它柔软地嵌入她的肌肤里,恰到好处地贴合,又无间地生出数不清的细刺,扎进她的血肉里。

    疼,是用符咒、术法都无法克制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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