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将尽,从江南刮来的梅雨染青了上京城的烟云,临近城郊的岸边,江面上萦萦绕着层碧青纱帐。

    一艘挂着国公府标志的客船缓缓驶达岸边,立刻有接引的马车行到近前。

    不多时,船舱的竹帘撩起,一道袅袅身姿扶着丫鬟的手臂从舟内款步走出。

    及身的幂篱将她的身形隐藏,只能若隐若现得窥几分少女窈窕姝色。

    她略微矮身,素手拂起低垂的帘门。

    小厮上前摆上脚踏,俯身候在一旁。

    杏色的裙裾微动,少女莲步轻移,绣鞋轻点,仪态端庄地坐进了魏国公府的车辇。

    流云纱幔缓缓放下,将车辇内的光景一点点隔绝。

    从头到尾,少女只露出一只如藕皓腕,腕上戴着枚细条的青碧镯。

    玉指纤纤,肤若凝脂。

    但光这惊鸿一瞥,便足以让接引小厮心神震荡,大气都不敢,唯恐惊了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小姐。

    香车辇在郊外驿道上行了约莫两盏茶光景,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上京城。

    上了车辇,沈听芷便取下了幂篱。

    此刻听到街头叫卖的热闹,沈听芷素手轻抬,撩起一角车帘,偏眼往外边看去。

    随身丫头青兰从马车内备着的餐盒中取出一碟凤尾酥,端到沈听芷面前,“小姐,您用点吧?”

    少女神色浅淡,一双秋水瞳生的极好,潋滟莹润,泛着柔柔水光。

    沈听芷闻言,收回视线,落在盘中的凤尾酥上。

    表皮金黄,酥脆软糯,极易克化。

    但倘若当真用起来,却有诸多不便。

    沈听芷轻摇了摇头,“尚不知晓国公府所在何处,脚程几何,若用这些乱了妆发,恐失了礼数。”

    青兰闻言,有些不以为然地劝道:“小姐刚一及笄,谢大公子便差人接小姐到京中小住,可见是对小姐无比珍视的,小姐大可放宽些心。”

    沈听芷眉眼间浮起一抹浅淡的忧愁。

    就是因为如此,才让人颇有些不宁。

    国公府此番邀她入府小住,用的虽是谢老夫人思念远房侄女的名义,但实际上,双方心知肚明,此番是为了全谢老夫人当年亲口为谢沈两家定下的婚事。

    当年谢老夫人到扬州求医,不巧遇上边疆战事告急。

    远在边关的谢家大将军与二子谢时宴连失三城,大业过惯了富庶安逸的日子,一时灭国的威胁传来,上京城人心惶惶,不多时便传出了谢家父子已叛敌卖国的传谣。

    圣上震怒,下旨即刻将谢家老小押送回京,择日处斩。

    谢老夫人本就身患痼疾,一气之下轰然病倒。

    是沈听芷的母亲程氏不顾危险,以性命为奏,请求出手救治谢老夫人。

    圣上感怀于程氏的节气,准许她救治谢老夫人。

    事后边疆战事告捷,谢家二郎谢时宴孤身克敌,连破边关十三城,圣上龙颜大悦,封了大将军谢巍为魏国公。

    谢老夫人感激程氏救命之恩,便许下了国公府与沈家的婚事。

    至于谢大公子,便是谢老夫人定下的与沈听芷的夫婿,谢大将军与永泰郡主的独子,亦是谢家嫡长子。

    听闻如今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便已官至大理寺寺丞。

    家世显赫,年纪轻轻官至五品,比他的父亲扬州知府也只差上一品。

    惊才艳艳,前途似锦。

    有这样一位夫婿,沈听芷也是有些期许的。

    只是她只开心了一小会儿,便将少女心事压在心底。

    这位谢家大公子一未提亲二未言明,倘若她以国公府未来大夫人的身份自居,反倒将自己架在了火上,落了下成。

    沈听芷思绪回笼,仔细叮嘱青兰道:“此事万不可再提。”

    自家小姐很少对她用过这般肃穆的口吻,青兰郑重点头,决计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轿辇忽地一滞,沈听芷身形一晃,惊讶地与青兰对视一眼。

    青兰立刻会意,撩起车帘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厮上前,语气诚惶诚恐,难掩惊骇,“是、是二将军回朝了!”

    谢家小厮口中的二将军,便是谢二将军了。

    青兰嗔道:“既是自家将军,何苦怕成这样?”

    小厮汗涔涔解释,“好姐姐,您是不知……咱们这位将军啊,实在是,比杀神还可怕!”

    青兰还欲再问,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道厉呵,“三军回朝!闲人退避!”

    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铁蹄踏地声,自远而近溅踏在上京城的土地上。

    整齐划一,冰冷肃杀,气势恢宏,叫人不寒而栗。

    街道行人纷纷躲避,小厮忙控着马匹,避到人少僻静处。

    本还热闹的大街,此刻鸦雀无声,像是被一片黑压压的恐惧笼罩。

    沈听芷心下疑惑,谢家将军谢时宴,便是当年连退敌军十三城池的谢家二郎?

    捷报在即,既是喜讯,为何这般避之唯恐不及?

    虽是疑惑,但沈听芷也没有冒险去看。

    她垂着视线,静静等待着军队行过。

    高大的战马从长街行过,避在一旁的马匹哪见过这阵仗,扬起长啼便开始嘶吼发狂。

    马车剧烈震动,沈听芷抬手扣住车沿,努力控制住身形。

    她暗道,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将士跳将上马背,将受惊的马匹制住。

    一道从容不迫的马蹄踏地声从旁经过,骏马嘶声停住脚步。

    来人在沈听芷的车辇旁停住。

    沈听芷扣住车沿的手又紧了紧。

    这人,为何停下?

    将士将马匹制服,便来到这人面前跪拜回禀,“将军,马已经制住!”

    笼罩在上京城的烟云散开,从穹顶卸下一道灿然天光,将来人的身影映在锦绣帘幕之上。

    身量修长挺拔,身披银质铠甲,垮下骏马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金色阳光将他高挺的眉骨与鼻梁抚摸勾勒,只吝惜地在帘幕上透下线条俊逸的下颌和凸出的喉结。

    他微微颔首,启声道:“下去吧。”

    将士得了令,立刻归队。

    似是察觉到帘幕后的视线,他缓缓偏过头,隔着帘幕与沈听芷对视。

    沈听芷心中狂跳,抓住车沿的指尖用力得泛白。

    有那么一瞬,她脑中冒出一个念头:他发现了!

    少年并未停留,只淡扫了一眼,便领着大军往皇宫方向行去。

    沈听芷回过神来,脸颊顿时有些滚烫。

    她方才、竟然在大庭广众下,直视了一个外男这么久?

    *

    所幸并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等大军离去,国公府的小厮立刻重新启程,往国公府行去。

    一路行至国公府门口,接引小厮退下,内院的小厮躬身候在软轿旁,等着接引。

    等沈听芷上了软轿,小厮一言不发地从侧面接她入府。

    到了内院,接引的婆子丫鬟迎将上来,簇拥她往正房大院中走去。

    国公府的院落极大,穿过垂花门来到正堂,紫檀博古架上放置着色彩形制各异的瓷器古玩。

    绕过博古架,沈听芷便见到了此番做主,以表小姐身份将她接到国公府的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面色慈爱,一头如霜白发梳得考究,单配一只攒多宝玳瑁华胜,便已难掩贵气。

    见到沈听芷进来,她招了招手,慈祥道:“孩子,来我身边坐。”

    沈听芷垂下眼睫,顺着眉,躬身微转手腕行了个万福礼,这才温声应道:“是。”

    谢老夫人点了点头,含着赞许的笑看着少女在自己身旁坐定。

    她有些伸出手,慈爱地捧住沈听芷的双手,亲厚地叹道:“上次见你,还是个小丫头,没想到这些年没见,竟出落得这般标准了,竟比你娘还要美上几分。”

    忆起旧事,谢老夫人不由感慨,“当年若不是你娘亲,老妇这条命,怕是早就……”

    她说着便拭起泪来。

    沈听芷垂着眼轻声答道:“母亲常说,救人性命,医者本分,谢老夫人请勿伤感挂怀。”

    谢老夫人嗔道:“瞧你,都快成为一家人了,还在叫我什么?”

    沈听芷羞赧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老夫人切勿再拿我取笑。”

    一句话,既顺了谢老夫人的意,又表明了此时若言婚事,恐怕为时尚早。

    进退有度,温顺可人。

    谢老夫人越看越喜欢,话语也愈发软和亲善,“可惜不巧,大郎昨日方赴青州任职,此去怕是月余方能回来,你且在家中住下,有什么缺的想的用的,都只管与我来说,不必拘束。”

    沈听芷点点头,轻声应道:“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揉了揉额角,立刻有婢子上来劝道:“老夫人,您伤寒未愈,不宜多加操劳,纵使再喜欢沈姑娘,也要担心自己的身子。”

    谢老夫人笑骂了婢子一通,回头对沈听芷遗憾叹息道:“今日天色已晚,你舟车劳顿,先回院中休息,再去拜会永泰郡主吧。”

    沈听芷起身,裙摆不动,行了个叫人挑不出毛病的退拜礼,便跟着丫鬟一起出了正堂。

    回到听雨轩坐了一盏茶功夫,沈听芷便连忙起身,要请了婢子前去通传,要去拜见永泰郡主。

    春末的天阴晴不定,方才还霞光满天,不消片刻便阴云密布,天青色的云层缓缓压将下来。

    青兰眼见了天色,“我去为小姐拿件外裳。”

    沈听芷却叫住她,“不必,天色已晚,再晚恐怕要扰了郡主休息。你快些拿把伞便是了。”

    青兰便也应声道:“是。”

    出去不多时,天空中便密密飘起雨丝。

    轻风冷寒,黏腻地粘在皮肤上,叫人觉得很是不爽利。

    眼见雨隐隐有越下越大的势头,沈听芷忙提起裙摆,加快了脚步。

    这是她头一次拜会郡主,万不可错了时辰,失了礼数。

    这般跑动起来,免不了要叫人看见不合闺秀礼仪的地方,沈听芷便向婢子问了永泰郡主的住处,带着青兰,专挑僻静无人的小径走。

    国公府虽大,但大户人家的建造布局本就大同小异,沈听芷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来到了处青葱幽静的小院门口。

    迎接的婢子将沈听芷请进了院落,却在照壁之前停住了脚步。

    婢子语气有些瑟缩畏惧,“郡主就在里面,还请沈姑娘自行进去。”

    沈听芷有些疑惑,但还是颔首道:“劳烦了。”

    既然婢子都不进去,她便也对青兰说道:“你等在这儿。”

    沈听芷撑着伞,独自走进了庭院。

    院中草木葳蕤,累累青梅坠弯枝头。

    积蓄的雨珠压得花枝低垂,残红沾湿泥点,贴着地面飘摇。

    庭中杏色的裙摆大片曳过,枝叶簌簌,染湿了少女裙裾。

    沈听芷穿花拂柳而来,细雨笼罩濛濛水雾,整个庭院宛若被水雾吞噬。

    待转过廊角,于草木葳蕤处,忽地窥见一方玄衣绯领的身影。

    那人腰配长剑,腕骨劲瘦,握着剑的手背线条极其好看。

    他静静立于雨幕之中,身姿挺拔,黑发高束。

    鼻梁高挺,线条流畅,近乎完美的面颊上却划过一道渗血的伤口。

    雨丝飘飘扬扬,不断带走殷红的血色。

    这位、便是谢家二公子谢时宴了吧?

    只是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挺拔俊逸的身姿,此刻在天阴雨濛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孤寂寥落。

    沈听芷挣扎片刻,终是迈步上前,踮起脚,将半边伞面挡在他头顶,递给他。

    容貌昳丽的少年抬起眼,面色已然有些苍白。

    沈听芷垫着脚有些吃力,她将伞面往他那边倾了倾,扬起脸,颊畔露出浅笑。

    他的视线越发深沉,看他的眼神像是雨中的天幕晦暗。

    沈听芷垂下眼睑,浅声开口道:“拿着。”

    良久,少年抬起手,接过她手里的伞。

    静寂又喧嚣的雨幕里,沈听芷听到他缓缓吐字道:“嫂嫂。”

章节目录

春庭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笔走长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笔走长宁并收藏春庭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