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巴塞罗那日照强烈,气候干燥,正值旅游旺季。

    那几天洛伦佐的网球学校来了很多人,有的是参观者,有的是慕名前来的家长,还有不知哪儿来商量着给他造铜像的开发商。江浔从来没在巴塞罗那见过这么多旅客,结束训练后洛伦佐匆匆离开应酬,她留在训练场,把斑驳的红土地一点点压平。

    来到巴塞罗那的不止游客,还有很多职业网球选手。因为今年是奥运年,举办地在巴黎,网球比赛的场地是红土,而不是传统的硬地。

    全世界最好的红土训练场在蒙特卡洛,小小的城市装不下这么多球员,于是选手们纷纷涌向罗马、马德里和巴塞罗那,来准备今年至关重要的红土赛季。

    来洛伦佐网球学校训练的职业选手有很多,他们排名不高,大多很平易近人,有时训练间隙还会喊她来陪练,江浔自然求之不得。

    他们跟洛伦佐关系亲密,是从前巡回赛上的熟人。洛伦佐没打几年职业赛就退役了,他体重基数大,交由膝盖负重,大小伤病不断,是件很遗憾的事情。

    但她想,洛伦佐就算没能成为一流的球员,却能成为一流的教练,因为他带出了罗轾。

    罗轾。

    她不由得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重新念了一遍。

    现在的罗轾已经在男子网坛占据了一席之地。凭借二月底在多哈250的精彩表现,他获得了一些大赛外卡,譬如北美硬地的阳光双赛。不过最亮眼的还是刚刚结束不久的法国网球公开赛。

    他的排名从年初的200外,来到了100左右,在参加法网的一众选手中仍属末流。

    结果呢?他又一次击败TOP5,晋级八强。刚过十八岁生日的罗轾凭借法网的表现,奥运积分也达到了加拿大队的参赛资格线。

    一战成名的不仅仅是罗轾,还有他青少年时期的教练洛伦佐。媒体扒出罗轾是两年前澳网和温网的青少年男单冠军,彼时他的教练正是洛伦佐。

    自此洛伦佐名气大涨,网校也不得安宁。

    江浔听着训练场外隐隐约约传来的喧闹声,想起洛伦佐走之前无可奈何的表情,暗暗叹了口气。她随手把脚边的网球捡起来,拿了球拍打进网球车里。

    稍微用力了点,网球弹进满满当当的网球堆里又弹出来,咕噜噜地滚了很远,刚被拍干净的球身又沾上一层黏土。

    她连忙把球拍架到一边,弓着身追着地上的球跑,眼见着球越滚越远,怎么也抓不在手里,江浔一瞬间以为自己化身成两个月前巴塞罗那公开赛上恪尽职守的球童。

    她的视线跟随着球,等着脏兮兮的网球慢下来,最终滚到一双白色的球鞋边上,稳稳地停下来。

    江浔跟上去,弯着腰又低了头,看不见鞋子的主人。

    不过她认出鞋子上昂跑的logo,这是四巨头时代瑞士天王的品牌,只赞助他认为有潜力的年轻球员。这个品牌刚刚起步,她见过有这个赞助商的球员不超过三个。

    那只能是某个闯进来的游客了。应该是个狂热网球迷,因为这个鞋款是今年夏天最新发售的,价格并不便宜。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手伸长去捡那个金黄色的小东西。

    下一秒,视线里突然闯入一双手,球鞋的主人弯了腰,先她一步把球捡了起来。

    江浔疑惑地把头抬起来,逆着阳光去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他很高,看着她时完全是俯视的姿态,眉骨在眼窝处打下一小片阴影,她辨认不出神情,只能见他十字架形状的左耳钉一闪一闪。

    这张脸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她每晚睡前都会刷一遍他的社交媒体,小心翼翼地整理他的成长轨迹,偷偷将他视作自己的偶像就连洛伦佐都没有告诉。她看了他上千个比赛视频,从青少年大满贯到现在的巡回赛,每次训练结束后都学着模仿他标志性的的反手下网击球。

    尽管在半年前,她还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出生在莫斯科,国籍是加拿大,却用着一个中文名字。

    江浔站直了身体,依然要仰着头,从罗轾手里接过球,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她匆匆转过身去时想,原来昂跑最近签了罗轾吗。

    身后的人注视着她。

    “劳拉?”他在她背后不疾不徐地开口。

    他的声音和她在电视机前听到的一样,只不过更清晰了些,透出少年的青涩,却又像阳光,是温暖而明亮的,能让人不由自主联想起伦敦的晴雨后,天边隐隐约约渗着的虹。

    劳拉是她的英文名字,来自母亲周敏的手笔,江浔不怎么喜欢。

    罗轾的英语还带着口音,喊起她的英文名字有种特别的腔调,叫人一听就知道不是母语者,能让挑剔的英国人评头论足半天。他的声音却是足够好听的,就跟他的长相一样令人身心舒畅,江浔忽然觉得这个一直不被自己喜欢的英文名字又有了点商榷的余地。

    “嗯,你可以叫我江浔。”

    她回过身,用中文跟他说道。

    江浔说话时是带了点怯的。其实她根本不知道罗轾会不会说中文,按道理是不会的,虽然他有个华人父亲,却从未在华语区生活过。

    然而罗轾只是弯了弯唇,有些意外她换了语言,依旧很绅士地用中文接过了话:“你好,我是罗轾。洛伦佐让我过来看看你。”

    我知道你。

    江浔很想这么说,又觉得太唐突,现在没有人会不认识他。她想她应该说点什么,比如要个签名或者合照,但再也没有其他了。

    她是个不起眼的青少年选手,而他是职业网坛冉冉升起的新星。

    泾渭分明。

    “需要帮忙吗?”他看出她的局促。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地的网球。

    江浔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罗轾已经走到了网球车那边。

    在罗轾的帮助下,很快场地又恢复了整齐干净。

    球场很大,能将城市的所有嘈杂都隔绝,江浔最喜欢这点,这样她训练时往往能够专注。可她现在又觉得太大了,她就这样站在他身边,开阔的平地上只有他们相对而立,她的心跳从未如此快过。

    训练已经结束了,她应该回去冲凉休息,或者自己加练几球,一个人地。

    罗轾现在在这里,就站在她身边,维持一个得体的社交距离。

    “你想打两局吗?”

    最后依然是罗轾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随性地朝她一笑,阳光适时地给他的脸侧镶上一层金边,江浔仿佛看见了那个说自己是为了一台新iPhone参赛的少年。

    见她不说话,他解释道:“洛伦佐让我担任你的临时陪练,就现在。”

    她的训练明明已经结束了,洛伦佐没这么说过。

    但他不在意她识别出他的谎言,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拒绝。

    罗轾可以说是个绝对自负的人。她一直知道。

    他比赛时面对大种子毫不怯场,谈起恩师时习惯直呼其名,明确表示过没有偶像,不崇拜什么传奇,也从不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

    他和她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英国人骨子里虽也是高傲的,却带了点矜持,凡事都追求最优解,做什么都要顾及余地,要游刃有余地周旋,学着在适当的时候露怯。

    他却像高加索山,本就在云巅睥睨四方,一路走得顺风顺水,便也习惯性地俯视一切。

    就像此刻,他随意编了个借口,直白地邀请她一起打球。

    本身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江浔应了声好。

    罗轾走到场边,借了球场的公共球拍,站到她对面场去。

    江浔原以为他会下手发球来照顾她,没想到罗轾极其认真地抛球起跳挥拍,动作一气呵成,球飞过来时又快又重,她的手臂几乎被震得麻了一瞬。

    她觉得快意,就是应该这样,她虽然打不过他,却是被他诚恳地尊重的。

    他们各自完成了一局后,罗轾走到她这边场,顺手把摆在角落的网球车推了过来。

    “你不会打旋转?”这是他走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江浔没有说话,她脸红了。

    罗轾很快注意到她的变化。

    她的皮肤太白了,脸红起来很明显,他一开始还没有察觉,现在一看,手臂纤瘦,腿也细,没什么肌肉,皮肤又白,全身上下看不到什么训练痕迹。

    还有点矮。

    先天条件一般,但很有天赋,打球也很有想法。

    怪不得洛伦佐这么喜欢她。

    他还真把自己带入了陪练的角色,都忘记了他最讨厌也最不擅长的场地就是红土,只是稀里糊涂地在红土先出成绩……

    他很耐心地为她解释:“红土球速慢,球弹跳又强,不适合一直打平击。”

    在硬地和草地上,借平击打快攻无疑是很合适的战术。而在红土,很难三两拍解决一球,需要无穷的毅力和不懈的跑动,对肌肉耐力要求非常高。

    “移动要快,给自己留足引拍的空间,然后加旋转。反过来,一样的道理,打追身,压缩对手的空间。”

    “能听明白吗?”

    他低头看了眼江浔,只见女孩睁大了眼看他,眼里流露出单纯的崇拜。

    他见惯不怪。他的朋友们见到儿时的偶像,甚至同场竞技时,也是这副神情。

    罗轾自己没有偶像,他并非从小就打网球,房间里根本不会挂照片。他不需要这种激励,想成为世界第一,集齐四大满贯,这本身就是足够有野心的动力了。

    他只感知到江浔对他的仰望,却没发现她倔强地压平了唇角。

    “但是在女子的比赛里,旋转和球速很难兼得,一味追求旋转反而容易让自己落于下风。对男子而言,球速实在太快了,不加旋转就会出界。”

    “而且你的球这么重,我哪有加旋转的机会……”江浔最后一句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一字不漏全听进了,眉峰一扬:“这是洛伦佐跟你说的?”

    “没,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她又不似刚才反驳他那样坚决,回答时带了点犹豫。

    罗轾从来不看女子的比赛,下意识就用男子的标准来要求她,自知确实不妥。他低头打量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女孩,第一眼看上去,内敛木讷,他以为她是这样的。

    就跟他第一次见她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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