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日不可留
卷一——舍前尘
“弃我去者，昨日之事不可留”
——————
一月伊始，长安城内的雪还未曾停。
中夜时分，家家门户紧闭，郑氏宅内灯火通明。
“跪好！”
中年男子一身黑色狐裘大氅，手执长鞭立于祖宗位前，宗祠堂外中庭院中家仆自两侧而列，积雪空地上是一位被强行压跪的女娘，十七岁的年纪，只着了一件黛蓝色襦裙，撑在地上的手被冻得通红。
“你可还知半分礼义廉耻！”
怒喝随着长鞭击于地的声响，一阵狂风拔地起，骇得人心里发慌。
女娘奋力挣开家仆的束缚，自己直起身来，厉声喊道：
“主君只听了大夫人一面之词，便定了我的罪，女儿不服！”
“郑宜！”主君郑骁疾斥出声，一双眉飞快上挑，已然是冲冠之怒。
“你与人私通，不知悔改，撺掇奸夫共同谋害主母，垂阁之内人人尽见，还需如何探查?！”
“垂阁之上乃是崔家表兄，大夫人乃是失足自跌，主君不辨是非——”
“啪——”
她一语未毕，长鞭破空而来，直直甩得后背皮开肉绽，衣衫顿时便渗了血，腥甜味冲上喉头，将她未说出口的话压了下去。
郑骁将染了血的长鞭随意扔在地上，走到郑宜跟前，垂眸盯着她，指向满堂牌位长明灯火，冷声道“你做下这番丑事，一旦传出，荥阳郑氏必受指摘，此下唯一方法，便是将你乱棍打死在这儿，以正门风。”
郑宜闻言一愣，抬手擦干嘴角血丝，缓缓看向郑骁。
他的眼中瞧不见温情，瞧不见不舍，便更莫提悲痛与伤心。
自她亲母六年前病逝，父女亲缘一日淡薄胜似一日，如今竟是，半分都不剩了。
郑宜心下嗤笑，便是养个阿猫阿狗，花儿草儿，也该有感情的。
天地无言广阔，诸多风雪悉数加于她身。
郑宜神色渐黯，默了半晌，心下盘算着，主君重名重利，一个毁了名声的女儿不必要，但若是尚且有用呢？
“我与裴氏七郎尚有婚约在身，那是河东裴氏宗妇之位……”她哑声开口，却又在言至此处时突然一顿，只一瞬，便福至心灵般低下了头。
白皙的手捏紧了衣裙，单衣薄肩轻颤，似是被累累高台所压。
郑骁遣退了家仆，偌大的庭院此时唯他二人，他眼角不知何时带上的笑，似恶鬼低语“那又如何？”
如鲠在喉般地说不出道不明，令她心下一派荒凉。
他怎会忘记她的婚约，那是何等重利一事，换而言之，哪怕白日当真是她与人私通谋害主母，若是用些手段未必会传出去，届时她还是清清白白的郑氏长女。但郑骁却执意要亲女的性命，何以?自是她的性命能换一笔更大的利。
崔家表哥是她阿娘亲姐姐的儿子，姓崔名锐字年安，长了她五岁，前日才入京来备春闱科举的，她若是出了事，崔锐自然也莫想独善其身。
郑宜低叹了道气，压上最后一丝侥幸颤声开口道“崔家……”
“崔家大势已如山倒，你最好收起你的算计，也别指望他们会救你。”
还不等她说完，郑骁便牵过了话头，他噙着三分笑，眉眼勾起淡淡的弧度。年至中年的主君未蓄长胡，此番雪夜月下，昳丽俊美。
郑宜嗤笑，轻声呢喃着“当真恶心……”
六年前她阿娘病逝，紧接着的便是舅父战死，官至中书令的外祖遇刺，再有接连大小刺杀俱是针对崔氏一族，博陵崔氏三月之内剥皮抽筋般丧了三十多人，朝野皆惊。
万民请命恳求彻查，大内皇宫剑客不断，寒门清流也好，簪缨贵族也罢，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那时尚是言宁十三年，先帝在位。
圣人震怒，急火攻心，据说连着五日不曾早朝——
再后来，由她所知，便是郑骁接手了中书令的位置，娶了续弦范阳卢氏的娘子。
而崔氏，则是查出得罪了江湖门派。圣人垂危不理朝政，皇后抱着三岁的太子垂帘听政，也不知道是由着哪位大人掌权，竟用了“江湖朝廷两不干”这般荒诞的理由，最终不了了之。
钟鸣鼎食之家，百年底蕴，一朝败落。
父女二人一站一跪，一黑一蓝，于漫天风雪中相顾无言。
背上的伤开始发麻发痛，郑宜慢慢软了身子瘫坐着，身上冷极了，偏偏还在不停地冒着虚汗，寒热相撞间心下愈加烦闷，便干脆抬手拔了簪钗，浓密青丝顿时如瀑般散落，将她整个人笼在阴影中。
郑骁见状拧了眉，抬手挥了奴仆过来，还未及吩咐什么，那奴仆便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喊道“裴氏七郎请见主君！”
郑宜心下一动，怎会……？
那奴仆不敢张望主君脸色，两股战兢。早在大娘子提及与裴氏婚约时，他们一众便退到了长廊之上，眼见着大娘子与主君之间的气势已是剑拔弩张，前堂那边递了消息来说是裴氏七郎求见 。
到底是在郑氏混饭吃的，任他裴七郎平时对他们千好万好，拿不准主君的意思，谁也不敢妄动，一句话推来搡去，还是等来了主君传唤。
郑骁轻笑，斜睨着郑宜嗤道“去回话，告诉他来得不巧，娘子自知罪孽深重，心下刺激过大，现下已是……”
他带着几分讽刺的脸色上下打量着郑宜，一字一顿道“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那奴仆闻言一惊，快速往郑宜那处扫了一眼，女娘安静不动声色，仿佛聋了哑了。
他暗自唏嘘，郑氏长女，颖悟绝伦，曾经可是公认的下一任家主，现在却是……
他收起怜惜，起身应是，身后似突然有响动——
夜色闷黑，暗无星辰，风雪袭人，满地皆白。
年及弱冠的郎君，一身纯白狐皮大氅自暗处而来，剑眉入鬓，目若朗星。
云涌月沉，他即如朗月。
郑骁收了丑恶嘴脸，寻出身上的长辈骨支撑着淡笑，刻意寒暄道“七郎怎的来了，近来可好？”
裴善诚面不带笑，颔首应声“世叔。”后，便径直走到郑宜跟前。
他将她搀扶起来，轻轻将乱发捋好放在颈后，身上的狐裘也披上了她身。一面系着白绸带，一面看着郑宜柔声慰道，“莫怕。”
“裴七郎，你这是意欲何为？”郑骁看着裴善诚的动作，淡了笑，负手而立。
裴善诚斜睨了他一眼，这才侧身过来弯腰作揖“世叔见谅，善诚心疼未婚娘子，实在不忍教她冰天雪地挨寒受冻。”
“未婚娘子？”郑骁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轻嗤出声“你还当她是你的未婚娘子？你们河东裴氏有脸收，我荥阳郑氏也是无脸送的。”
郑宜被裴善诚掩在身后，缓缓抬眸看着眼前的郎君，鼻翼微动——有微弱血腥味。
他素来爱着广袖白衣襕袍，今日却是一袭黑色劲装，郑宜猜度着，许是为了掩盖血迹，也许是为了便于——跑。
裴善诚正不动声色地与郑骁对峙着，突觉手背有擦掠感，再反应过来时，郑宜已站在他前。
他听见女娘清越的声音，字字句句似是卷着风雪。
“阿耶方才叫我收起阴谋算计，我却是只有一问——算己身之安危，谋己身之活路。”她话语一顿，再开口时已无了轻颤之意，带着坚定的质疑与不可经查的叱责“是谓，阴谋，算计。”
郑宜没有给郑骁回答的机会，往前逼近一步，“阿耶不顾发妻丧期迎娶范阳卢氏的娘子，是为了郑氏百年大计着想的识大体顾大局。我思念亡母与表兄相会，是谓……私通。”
“阿耶可曾过问我为何与表兄相见?”郑宜哂笑道“阿耶不曾。”
郑骁眼眸微眯，自发妻病故，崔氏与郑氏私下并无过多来往，长辈尚且如此，又何提那些小辈？
郑宜从前，的确是作家主培养。可那也仅是从前，现下情况莫提得不到崔氏帮扶，只怕还要扒了郑氏的皮肉去补贴崔氏，怎可如此！
为了她寻了门亲事，对方是世家宗子断无入赘可能，那成亲自然也是她嫁去，既然离开了郑家，又如何做得掌权人？她看得通透，自请入了女子族学，敛了厉气锋芒，在长安闺秀中渐渐打出了名声。
一直这般相安无事不好吗？
年前秋猎为何要出头猎鹿，年后春宴又为何要再次联系崔家人？郑氏不会在意女娘优劣，可家主会在意自己的地位是否稳妥。
裴善诚心下一紧，预感接下来的话不会有多友善。
郑宜长叹一声，双手叠放于腹前，肩背笔直不折半分，端得便是素日里世家闺秀的风范，“阿耶是否在想，我沉寂太久了，这次相会定是要伙同崔家一举夺取郑氏家主位?”
郑骁面上不显，眼神间的几分闪躲却是将其答案暴露无遗。
他太怕了。
发妻病故，妻族备受迫害唯他加官进爵，种种迹象表明他在这场不知是何人翻云覆雨的大局中是受利者。
可古语皆云福祸相依，他怎敢任由未知支配?既然如此，那自是手中权力越拿越多的好。而荥阳郑氏的家主位，则是最好的选择。
世家大族，谁家还没点腌臜事?裴善诚听了个七七八八，便已有了大致推断。他神色微暗，轻轻扯了一下郑宜的袖袍，朗声对郑骁道“晚辈手中七成地契五成庄子，外加翰林院门生一位，换郑大娘子一条命，世叔认为，值否?”
郑骁闻言一愣，他眼前的这位郎君，出自河东裴氏，是正室嫡子，手下私产无数，可他是荥阳郑氏的主君，手握整个郑氏大权，这些东西何以入眼?
唯有翰林院门生一说，尚可考虑。
当今圣上重寒门，翰林院里面是读书人，是走科举路子上来的仕子，孤高清傲不屑于士族为伍，可偏偏这其内的掌权人，是他裴善诚的亲祖父，文人之首，先帝之师——裴彦。
若是能得文人助力，笔墨皆为刃，一语天下知。
虽是做此想法，可断不能教他看出落了下乘。
“善诚这是在轻贱我女儿，还是在看轻我郑氏?”
裴善诚心下明了，揖礼道“只要主君点头，私产全数归于您手下，晚辈当场修书致祖父。”
那便是，东西给到郑骁而非郑氏，门生之事绝非妄言。
郑骁负在身后的手早已有些僵冷，他不动声色地搓了一把，扯出了个骇人的笑，“莫要冷着了，快些同阿玉一同回房吧。”
阿玉，是郑宜阿娘亲取的小字。
裴善诚松了口气，当即便扶着郑宜往她的院子里走。
女娘闺房，裴善诚不便进入，二人便一路行至郑宜房前的月门处，恰好也可借着拱躲一躲头顶簌簌的雪。
郑宜未曾离开，只是低头盯着脚尖。
裴善诚清了清嗓，缓缓开了口，“今日所听之事，你可安心。我想了想，不妨直接将你我二人的婚事提上日程……”
“为何要来?”
他一语未毕，女娘的声音便猝不及防地入了耳，不等他回答，便再听到了郑宜犹豫的话。
“你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我不大信你是摔了磕了碰了，也不信你是受了刺杀。”
郑宜蓦然抬了头，与他对上了眼，“族中长辈打的，可是?他们不允你来见我，可是?”
裴善诚没有想过能瞒下她，点了头，但又快速接道“旁人传到我耳中的我一字不信，你是怎样的人我最是清楚，我需亲自见你。”
他笑道“果然，幸好我来了。”
郑宜默了一瞬，终是开口“银钱铺子我会补还给你，只是还有一事需你相助。”
“阿玉与我何须见外?但说无妨，便是那银钱铺子，也是无需偿还的。”裴善诚轻笑着应道。
“烦请郎君替我送信一封至扬州昨夜西风，此信经不得郑氏，唯有靠郎君传出。”
郑宜看着对方闻言露出的轻松神色，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出了一下句“还有便是，在乱葬岗寻一具与我身形相似的女尸，一个时辰内送到府上。”
裴善诚整个人似是轻颤了一下，却也是反应了过来，试探着问道“金蝉脱壳?”
郑宜点了头道“一个时辰之后，纵火，脱身去扬州。便只问郎君，可能相助?”
裴氏的郎君，他有千万种法子打破宵禁，只是在于，愿或不愿。
裴善诚垂眸掩下眼中愁绪，闷闷开口“你速速回房写信，顺便拟好田铺转让的契约，我拿了后便走乱葬岗，你托付的事，定然能成。”
郑宜颔首谢过，“外间风大，备下笔墨尚需时间，郎君入房内等吧。”
裴善诚推辞，踌躇了一会儿，终是问道“阿玉可是不喜我?”
郑宜转身的动作一顿，“缘何做此想?”
“我替你择好了路，阿玉不走，偏偏要铤而走险，可是因为不想嫁我?”
郑宜轻笑“郎君多虑，荥阳郑氏行事凉薄，是我不愿再依附的母族，此一事，与郎君无关。”
“弃我去者，昨日之事不可留”
——————
一月伊始，长安城内的雪还未曾停。
中夜时分，家家门户紧闭，郑氏宅内灯火通明。
“跪好！”
中年男子一身黑色狐裘大氅，手执长鞭立于祖宗位前，宗祠堂外中庭院中家仆自两侧而列，积雪空地上是一位被强行压跪的女娘，十七岁的年纪，只着了一件黛蓝色襦裙，撑在地上的手被冻得通红。
“你可还知半分礼义廉耻！”
怒喝随着长鞭击于地的声响，一阵狂风拔地起，骇得人心里发慌。
女娘奋力挣开家仆的束缚，自己直起身来，厉声喊道：
“主君只听了大夫人一面之词，便定了我的罪，女儿不服！”
“郑宜！”主君郑骁疾斥出声，一双眉飞快上挑，已然是冲冠之怒。
“你与人私通，不知悔改，撺掇奸夫共同谋害主母，垂阁之内人人尽见，还需如何探查?！”
“垂阁之上乃是崔家表兄，大夫人乃是失足自跌，主君不辨是非——”
“啪——”
她一语未毕，长鞭破空而来，直直甩得后背皮开肉绽，衣衫顿时便渗了血，腥甜味冲上喉头，将她未说出口的话压了下去。
郑骁将染了血的长鞭随意扔在地上，走到郑宜跟前，垂眸盯着她，指向满堂牌位长明灯火，冷声道“你做下这番丑事，一旦传出，荥阳郑氏必受指摘，此下唯一方法，便是将你乱棍打死在这儿，以正门风。”
郑宜闻言一愣，抬手擦干嘴角血丝，缓缓看向郑骁。
他的眼中瞧不见温情，瞧不见不舍，便更莫提悲痛与伤心。
自她亲母六年前病逝，父女亲缘一日淡薄胜似一日，如今竟是，半分都不剩了。
郑宜心下嗤笑，便是养个阿猫阿狗，花儿草儿，也该有感情的。
天地无言广阔，诸多风雪悉数加于她身。
郑宜神色渐黯，默了半晌，心下盘算着，主君重名重利，一个毁了名声的女儿不必要，但若是尚且有用呢？
“我与裴氏七郎尚有婚约在身，那是河东裴氏宗妇之位……”她哑声开口，却又在言至此处时突然一顿，只一瞬，便福至心灵般低下了头。
白皙的手捏紧了衣裙，单衣薄肩轻颤，似是被累累高台所压。
郑骁遣退了家仆，偌大的庭院此时唯他二人，他眼角不知何时带上的笑，似恶鬼低语“那又如何？”
如鲠在喉般地说不出道不明，令她心下一派荒凉。
他怎会忘记她的婚约，那是何等重利一事，换而言之，哪怕白日当真是她与人私通谋害主母，若是用些手段未必会传出去，届时她还是清清白白的郑氏长女。但郑骁却执意要亲女的性命，何以?自是她的性命能换一笔更大的利。
崔家表哥是她阿娘亲姐姐的儿子，姓崔名锐字年安，长了她五岁，前日才入京来备春闱科举的，她若是出了事，崔锐自然也莫想独善其身。
郑宜低叹了道气，压上最后一丝侥幸颤声开口道“崔家……”
“崔家大势已如山倒，你最好收起你的算计，也别指望他们会救你。”
还不等她说完，郑骁便牵过了话头，他噙着三分笑，眉眼勾起淡淡的弧度。年至中年的主君未蓄长胡，此番雪夜月下，昳丽俊美。
郑宜嗤笑，轻声呢喃着“当真恶心……”
六年前她阿娘病逝，紧接着的便是舅父战死，官至中书令的外祖遇刺，再有接连大小刺杀俱是针对崔氏一族，博陵崔氏三月之内剥皮抽筋般丧了三十多人，朝野皆惊。
万民请命恳求彻查，大内皇宫剑客不断，寒门清流也好，簪缨贵族也罢，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那时尚是言宁十三年，先帝在位。
圣人震怒，急火攻心，据说连着五日不曾早朝——
再后来，由她所知，便是郑骁接手了中书令的位置，娶了续弦范阳卢氏的娘子。
而崔氏，则是查出得罪了江湖门派。圣人垂危不理朝政，皇后抱着三岁的太子垂帘听政，也不知道是由着哪位大人掌权，竟用了“江湖朝廷两不干”这般荒诞的理由，最终不了了之。
钟鸣鼎食之家，百年底蕴，一朝败落。
父女二人一站一跪，一黑一蓝，于漫天风雪中相顾无言。
背上的伤开始发麻发痛，郑宜慢慢软了身子瘫坐着，身上冷极了，偏偏还在不停地冒着虚汗，寒热相撞间心下愈加烦闷，便干脆抬手拔了簪钗，浓密青丝顿时如瀑般散落，将她整个人笼在阴影中。
郑骁见状拧了眉，抬手挥了奴仆过来，还未及吩咐什么，那奴仆便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喊道“裴氏七郎请见主君！”
郑宜心下一动，怎会……？
那奴仆不敢张望主君脸色，两股战兢。早在大娘子提及与裴氏婚约时，他们一众便退到了长廊之上，眼见着大娘子与主君之间的气势已是剑拔弩张，前堂那边递了消息来说是裴氏七郎求见 。
到底是在郑氏混饭吃的，任他裴七郎平时对他们千好万好，拿不准主君的意思，谁也不敢妄动，一句话推来搡去，还是等来了主君传唤。
郑骁轻笑，斜睨着郑宜嗤道“去回话，告诉他来得不巧，娘子自知罪孽深重，心下刺激过大，现下已是……”
他带着几分讽刺的脸色上下打量着郑宜，一字一顿道“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那奴仆闻言一惊，快速往郑宜那处扫了一眼，女娘安静不动声色，仿佛聋了哑了。
他暗自唏嘘，郑氏长女，颖悟绝伦，曾经可是公认的下一任家主，现在却是……
他收起怜惜，起身应是，身后似突然有响动——
夜色闷黑，暗无星辰，风雪袭人，满地皆白。
年及弱冠的郎君，一身纯白狐皮大氅自暗处而来，剑眉入鬓，目若朗星。
云涌月沉，他即如朗月。
郑骁收了丑恶嘴脸，寻出身上的长辈骨支撑着淡笑，刻意寒暄道“七郎怎的来了，近来可好？”
裴善诚面不带笑，颔首应声“世叔。”后，便径直走到郑宜跟前。
他将她搀扶起来，轻轻将乱发捋好放在颈后，身上的狐裘也披上了她身。一面系着白绸带，一面看着郑宜柔声慰道，“莫怕。”
“裴七郎，你这是意欲何为？”郑骁看着裴善诚的动作，淡了笑，负手而立。
裴善诚斜睨了他一眼，这才侧身过来弯腰作揖“世叔见谅，善诚心疼未婚娘子，实在不忍教她冰天雪地挨寒受冻。”
“未婚娘子？”郑骁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轻嗤出声“你还当她是你的未婚娘子？你们河东裴氏有脸收，我荥阳郑氏也是无脸送的。”
郑宜被裴善诚掩在身后，缓缓抬眸看着眼前的郎君，鼻翼微动——有微弱血腥味。
他素来爱着广袖白衣襕袍，今日却是一袭黑色劲装，郑宜猜度着，许是为了掩盖血迹，也许是为了便于——跑。
裴善诚正不动声色地与郑骁对峙着，突觉手背有擦掠感，再反应过来时，郑宜已站在他前。
他听见女娘清越的声音，字字句句似是卷着风雪。
“阿耶方才叫我收起阴谋算计，我却是只有一问——算己身之安危，谋己身之活路。”她话语一顿，再开口时已无了轻颤之意，带着坚定的质疑与不可经查的叱责“是谓，阴谋，算计。”
郑宜没有给郑骁回答的机会，往前逼近一步，“阿耶不顾发妻丧期迎娶范阳卢氏的娘子，是为了郑氏百年大计着想的识大体顾大局。我思念亡母与表兄相会，是谓……私通。”
“阿耶可曾过问我为何与表兄相见?”郑宜哂笑道“阿耶不曾。”
郑骁眼眸微眯，自发妻病故，崔氏与郑氏私下并无过多来往，长辈尚且如此，又何提那些小辈？
郑宜从前，的确是作家主培养。可那也仅是从前，现下情况莫提得不到崔氏帮扶，只怕还要扒了郑氏的皮肉去补贴崔氏，怎可如此！
为了她寻了门亲事，对方是世家宗子断无入赘可能，那成亲自然也是她嫁去，既然离开了郑家，又如何做得掌权人？她看得通透，自请入了女子族学，敛了厉气锋芒，在长安闺秀中渐渐打出了名声。
一直这般相安无事不好吗？
年前秋猎为何要出头猎鹿，年后春宴又为何要再次联系崔家人？郑氏不会在意女娘优劣，可家主会在意自己的地位是否稳妥。
裴善诚心下一紧，预感接下来的话不会有多友善。
郑宜长叹一声，双手叠放于腹前，肩背笔直不折半分，端得便是素日里世家闺秀的风范，“阿耶是否在想，我沉寂太久了，这次相会定是要伙同崔家一举夺取郑氏家主位?”
郑骁面上不显，眼神间的几分闪躲却是将其答案暴露无遗。
他太怕了。
发妻病故，妻族备受迫害唯他加官进爵，种种迹象表明他在这场不知是何人翻云覆雨的大局中是受利者。
可古语皆云福祸相依，他怎敢任由未知支配?既然如此，那自是手中权力越拿越多的好。而荥阳郑氏的家主位，则是最好的选择。
世家大族，谁家还没点腌臜事?裴善诚听了个七七八八，便已有了大致推断。他神色微暗，轻轻扯了一下郑宜的袖袍，朗声对郑骁道“晚辈手中七成地契五成庄子，外加翰林院门生一位，换郑大娘子一条命，世叔认为，值否?”
郑骁闻言一愣，他眼前的这位郎君，出自河东裴氏，是正室嫡子，手下私产无数，可他是荥阳郑氏的主君，手握整个郑氏大权，这些东西何以入眼?
唯有翰林院门生一说，尚可考虑。
当今圣上重寒门，翰林院里面是读书人，是走科举路子上来的仕子，孤高清傲不屑于士族为伍，可偏偏这其内的掌权人，是他裴善诚的亲祖父，文人之首，先帝之师——裴彦。
若是能得文人助力，笔墨皆为刃，一语天下知。
虽是做此想法，可断不能教他看出落了下乘。
“善诚这是在轻贱我女儿，还是在看轻我郑氏?”
裴善诚心下明了，揖礼道“只要主君点头，私产全数归于您手下，晚辈当场修书致祖父。”
那便是，东西给到郑骁而非郑氏，门生之事绝非妄言。
郑骁负在身后的手早已有些僵冷，他不动声色地搓了一把，扯出了个骇人的笑，“莫要冷着了，快些同阿玉一同回房吧。”
阿玉，是郑宜阿娘亲取的小字。
裴善诚松了口气，当即便扶着郑宜往她的院子里走。
女娘闺房，裴善诚不便进入，二人便一路行至郑宜房前的月门处，恰好也可借着拱躲一躲头顶簌簌的雪。
郑宜未曾离开，只是低头盯着脚尖。
裴善诚清了清嗓，缓缓开了口，“今日所听之事，你可安心。我想了想，不妨直接将你我二人的婚事提上日程……”
“为何要来?”
他一语未毕，女娘的声音便猝不及防地入了耳，不等他回答，便再听到了郑宜犹豫的话。
“你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我不大信你是摔了磕了碰了，也不信你是受了刺杀。”
郑宜蓦然抬了头，与他对上了眼，“族中长辈打的，可是?他们不允你来见我，可是?”
裴善诚没有想过能瞒下她，点了头，但又快速接道“旁人传到我耳中的我一字不信，你是怎样的人我最是清楚，我需亲自见你。”
他笑道“果然，幸好我来了。”
郑宜默了一瞬，终是开口“银钱铺子我会补还给你，只是还有一事需你相助。”
“阿玉与我何须见外?但说无妨，便是那银钱铺子，也是无需偿还的。”裴善诚轻笑着应道。
“烦请郎君替我送信一封至扬州昨夜西风，此信经不得郑氏，唯有靠郎君传出。”
郑宜看着对方闻言露出的轻松神色，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出了一下句“还有便是，在乱葬岗寻一具与我身形相似的女尸，一个时辰内送到府上。”
裴善诚整个人似是轻颤了一下，却也是反应了过来，试探着问道“金蝉脱壳?”
郑宜点了头道“一个时辰之后，纵火，脱身去扬州。便只问郎君，可能相助?”
裴氏的郎君，他有千万种法子打破宵禁，只是在于，愿或不愿。
裴善诚垂眸掩下眼中愁绪，闷闷开口“你速速回房写信，顺便拟好田铺转让的契约，我拿了后便走乱葬岗，你托付的事，定然能成。”
郑宜颔首谢过，“外间风大，备下笔墨尚需时间，郎君入房内等吧。”
裴善诚推辞，踌躇了一会儿，终是问道“阿玉可是不喜我?”
郑宜转身的动作一顿，“缘何做此想?”
“我替你择好了路，阿玉不走，偏偏要铤而走险，可是因为不想嫁我?”
郑宜轻笑“郎君多虑，荥阳郑氏行事凉薄，是我不愿再依附的母族，此一事，与郎君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