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方过之际荒野山林的客栈,并不似崔璟想得那般凄凉荒冷。

    大堂内燃着火炉子,算不上多暖和,却也能洗净寒意,满堂内坐着的,是走南闯北的商户,嘈杂声音交错。

    店小二生得伶俐,白面馒头似的脸始终挂着喜气洋洋的笑,递了菜上去道上两句吉祥话,便能得三两铜板小费,随后便又跑回后厨取了菜出来,汗巾搭在肩头上,冬日寒凉却还真叫他能擦得汗,精猴模样。

    掌柜的是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靠在柜子上拨着算盘活似个和蔼的糯米团子,他抬眸瞥见挂着包袱入内茫然的崔璟,扬声喊道“忍冬,去招呼下那位娘子!”

    忍冬才从桌上将两个铜板并在手心,边跑边乐呵呵地应了声“得嘞!”

    崔璟还未反应过来,忍冬便已窜到了眼前,他笑道“敢问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崔璟上一回远行住客栈,还是十岁那年同阿娘回博陵省亲,那年护卫仆从成群,莫说与人交谈,便是见到的人,也是极少的。

    她愣了会儿,眼睛自全屋扫量了一番,尚未开口,便听得忍冬笑着再道“便是娘子不住店,我们也是不许的。非是强买强卖,只是这天月黑风高积雪未融,娘子且去那空桌一坐,只管饭足觉好,明日一早待日头大了,保娘子远行无亏!”

    他往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趁崔璟颔首行走时着眼观察了一番,步行无声步曳生姿,再加之入内的的那副模样,心下便已有了猜量,当是出逃的闺秀女。

    他忍不住摇头叹息,木兰从军红拂夜奔,司马相如哄得文君。在此帮工十六年,见了多少自命不凡的女娘,或欲自立门户,或与情郎私奔,或追真爱逃婚,又有多少真能逃出生天?

    要他来说,礼教害人性命,尤害女娘,那些他见到的小娘子,过得还不如村里猎户的女儿,起码人家能跑能跳爱笑能闹,快活极了。

    念及此处,不由得看向崔璟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可怜,引坐点烛火后,笑得更柔了些,“娘子身上银钱若足,我便找掌柜的要来天字房,再给您上几份小食,今夜权且这般将就过着?”

    崔璟轻哂点头着从包袱里掏出一两银子,“有劳。”

    忍冬笑着将那一两银子拢入手,却突然听到了隔壁桌客官的声音——

    “兄台可知,荥阳郑氏的大娘子?”

    “你说的可是那与表兄私谋害嫡母的毒妇?”

    崔璟不动声色地扫过身旁面坐着的两位郎君,一边沏茶一边同忍冬道“烦劳快些。”

    忍冬应了声,纵使听了开头心里跟爪子挠似的,也只能去安排事宜。

    那桌的人依旧滔滔不绝,引得周围多有人侧目,又有一郎君接声道“我知晓!听说裴氏的郎君拿自己的私产去向郑主君讨来了郑氏娘子一命,却怎料郑娘子当晚便纵火自焚而亡!”

    “你怎的知晓,裴氏郎君拿钱财去换郑娘子的性命?”

    “嗐,”那人满不在乎一挥手,“我有一好友,在长安户部当值,那转让田地庄子的契约,便是我那好友盖的印!”

    周围人又是一顿追捧,商贾能跟官员攀上关系,怎算得了简单。

    崔璟敛了眼神,想着究竟是何人手笔才能让此事飞传。

    郑骁不可能自毁清高名声,将自己拿了小辈好处之事肆意宣扬,而她郑宜则早已成为了一缕孤魂。总不该,是那裴善诚……?

    忍冬上菜时的闹腾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道了谢,屏退这些思索。

    总归来说郑宜已死,活着的是她崔璟,崔璟无需忧虑郑裴二氏恩怨是非,只需谨记崔氏芮祯一事。

    她展了笑,再抬眸时眼神却冷不丁跟一娘子相接,那娘子约摸十五岁的年纪,一双杏眼底下满是乌青,面容尽显憔悴,可哪怕如此,也掩盖不住她的姝色。

    女娘身侧坐了四位壮汉,周围人纵使再想窥视女娘容貌,也都骇于武力不敢妄动。

    娘子面露苦色,千寻万找,终于寻上了一于她对上眼的。

    崔璟见她无声唇启,似是在说,“救我”。

    崔璟收回了视线,她不欲惹事生非,更没有周济旁人的能力。

    夜色更浓,大堂内的灯火熄了一盏又一盏,崔璟不曾动,那位女娘也不曾动。

    掌柜的早就回了后院休息,换忍冬靠在柜台上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崔璟看不出那女娘来历,也不知她现下是何种境地,终是搁了筷缓缓起身。

    “女娘救我!”

    尖锐一声呼叫,伴着壮汉狂怒扇下的巴掌声,将忍冬吓了个激灵,只见方才还好生端坐的橘衣女娘,已经珠钗散乱右脸微肿,唇角隐有血丝。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诸位这是何意?”

    为首的那人眼神扫过忍冬与崔璟,最终一把拽住那娘子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我家郎主私逃的妾室,可有意见?”

    忍冬就算再想相帮,听了这话,也只能摆手道罢。

    方才那声响亮,楼上必然也有客官听见,却无一人出面,那群走南访北的尚且如此,又惶论他一久居于此的。

    当下便退去了后院。

    那人见状看向站在楼梯口的崔璟,“你呢?”

    “郎君自便,妾这便离开。”她福礼起身欲别。

    “阿姊救我!”

    身后再次传来呼救声,她步子一顿,捏住扶梯的手骤然发紧——

    那年她方十三,秋猎入林,路上一吊睛白额大虫猛现,她被护卫拉在身后,眼睁睁看着被护卫当成诱饵甩出的侍从被吞吃入腹。

    而那侍从,不过十岁的年纪,她喜欢给他送糕点,他也爱在无人处悄悄换她阿姊。

    她被人护着逃走,听了近一刻钟的“阿姊救我”。

    哪怕至今,依旧难忘当年梦回时分。

    “你为何还不走!”

    首领见崔璟停下,怒喝出声,却未料下一瞬便被袖箭贯穿喉咙,只能往后退着发出“嗬嗬”声,最终倒地不起。

    那小娘子忘了哭喊,呆愣着望向崔璟,只见她将弓弩对准了她身侧的壮汉,“放人,还是身亡?”

    余下三位惊魂未定,当即便将娘子扔向了崔璟,大叫着往外跑去。

    崔璟将女娘揽入怀中,“闭眼,莫怕。”

    女娘泣声连连,呛着声道“他们……他们是拐子,路上本来还有两位娘子于一位老翁,阿翁未熬过严寒过冰河,病死在了路上,两位娘子她们……”

    她道不出话,崔璟却已明了,她将女娘安抚在了此地,想着这客栈往后必被人来寻仇,不再犹豫追了出去将剩下三人一道射亡。

    那四人只是看着壮实,半分武功底子都不曾有,崔璟将他们掩尸埋痕后便净了手回到了客栈,发现娘子依旧坐在楼梯口轻声啜泣着。

    崔璟略一挑眉,半蹲在她跟前看着她,柔了声音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娘停了声,哽咽着抬头看向崔璟,颤声道“裴姝……”

    崔璟一窒,姓裴?

    再看一眼,女娘杏眼朦胧含泪,好似一朵我见犹怜的木槿花。

    “当真姝色。”她轻笑着道。

    “阿姊……”裴姝垂眸,抬手扯住崔璟大氅的尾摆处,“求您收留……”

    崔璟将她冻到发红的手拢到身前,“我名崔璟,你可唤我一声璟娘亦或阿璟。”,她从束腰中掏出三两碎银递与裴姝“我只在此停留一夜,明日一早随我入城,往后我便不再管你。”

    裴姝将捧过银钱捏在手中,颔首轻声道谢。

    崔璟笑着起身,却在站立一瞬耳畔轰鸣眼前发黑,她弯腰把住扶手,只听得最后一声“璟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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