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坊在皇城以南,中央有东西横街,开东西两坊门。是永辉城中最尊荣富贵的地方,素有“亲王外家,甲第并列,京城美之”的盛名。状元府也在当中,只是较于乐安公主风水宝地要更远些,隔了两条街的更东边。

    琳琅来时和姐姐一道乘车,这会子提前走,自然不能独自乘走姐姐的车,而是取了一匹马先走。她自小就活泼,不爱诗书爱武功,家人也宠着,七岁起就请了名师教她射御和拳脚,也算是在马背上摸爬滚打了近十年,没能出落成宛如江南烟雨般朦朦胧胧的温婉碧玉,却弓马娴熟,别有一股潇洒风流的气韵。

    一路向西,出了坊门,京师的红尘四合宛如一副画卷,徐徐自面前展开。

    琳琅不是头一回出远门,江南水运发达,金家自然也涉猎船舶运输,她常常跟着自家的镖师运送货物,顺带见识天地广阔,只是京城的产业不归她家打理,所以不曾来过。真不愧是天子脚下,高楼林立,商铺错落,更有凌空的栈道相互联通,坊市间奇货可居,还有春季特有的茶市。她虽见惯了热闹喧嚣,但真正走进这处富贵宝地,还是要被它的繁盛瑰丽震惊。

    大誉国力富强,世风开放,百姓都很好说话。随便找了个路人打听,就知道冠春园的具体方位了。有了方位,就不着急,琳琅闲闲地打马游街,朝着铺子的方向漫步,饶有兴致地观望着新奇的一切。

    殊不知,她在看风景,也有人在风景中看见了她。

    姑娘骑马并不奇怪,但如此老练悠闲,素手挽着缰绳,宝花卷草纹纹锦的碧落色披衫地随着马儿韵律摆动出水一样的波纹,石榴色的罗裙烈烈如火,还骑着一匹金络玉带的雪白骏马,虽容貌看得不仔细,光是这样纤秀清俊的身姿,就惹得在茶楼酒肆小叙闲谈的郎君们频频侧目。

    “哟!你们瞧——骑白马的姑娘!”蓬莱楼的雅间中也有公子哥儿看见了,于是招呼好友们也来,“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瞧着好面生。”

    一众五陵少年啧啧称奇,都说不认识,七嘴八舌地猜着是谁家的表妹或是远亲。

    当中穿月色襕袍的男子一言不发,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出去,看了一路,试探着叫了一声:“小满妹妹?”

    那姑娘不知听没听见,反正身形顿了顿,似是在四下张望。

    就算看不清模样,他已经确定了。爱裙子又爱骑马,还有这种娴熟马术,除了他那在江南和他一道长大的小青梅金琳琅,再没有其他人了。

    她也来上京了?

    身边也没个女使,这是迷路了还是在闲逛?江以舟当然知道她的野性子,更知道她爱重姐姐,心下一思量,怕她因为思念姐姐,自己跑来了上京,结果人生地不熟迷了路。到底有相伴多年的情谊,不能就这么不管。

    当下他向诸位好友们揖一礼,匆匆道:“那小娘子与我是旧相识,我见她形单影只,怕她遇到什么困难,这就去问问他。诸君莫慌,我去去就回。”

    琳琅沉浸在热闹的喧嚣中,一直到有人从后方骑马赶来,贴着她身旁再喊了声“小满妹妹”,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循着声音一偏头,看见个好生英俊的陌生男子……不对,有点熟悉。她终于想起来——这不是自己那个便宜未婚夫吗?

    他乡遇旧识,也算是件喜事。她很开心,主动往他边上凑:“宥哥,是你啊。”

    “果真是你!”江以舟仿佛尘埃落定地吐出一口气,复又一连问了好些个问题,“你怎么来上京了?你来找你姐姐的吗?自己来的还是跟家里人知会过了?”

    结果只招到一记不耐烦的白眼,刚才的喜悦荡然无存:“你把我当傻子?”

    江以舟哽住,一点儿都不意外,只是叹息:“三年不见,小满妹妹真是一点儿没变。”

    琳琅只是轻慢地笑,方才在姐姐面前乖巧如猫儿的女孩露出了森森獠牙:“你倒是变了。不再指着柱子发誓,说什么宁愿终身不娶也不娶我了?你不是说挣了功名就要找我父亲退婚吗?怎么躲在上京,不回广陵去?”

    那双小兽般明亮的眼睛闪着精光,充满攻击性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边,“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如今你升发了没呀?什么衔儿?”

    他这位小青梅就是这样,当初是早产,九死一生,所以家里人千珍万重,自小就疼惜骄纵,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因而养出了这样比刁蛮跋扈的恶劣性格。除了姐姐,她对谁都这样张牙舞爪。

    从小教她的人是武行里的师傅,商船上的舵手,店铺里的掌柜,所以她既不婉约也不温存,总是绷直脊背,昂首提胸,不仅将一马平川的身段展露得更直观,还时刻都给人一种铁骨铮铮的气势,浑身都散发着令人生畏的能量。

    正因如此,他才对这门亲事宁死不从。

    江以舟志存高洁,不仅对事业有着远大理想,对婚姻更有着美好盼望。金二娘子这样的姑娘,完全给不到人遐想花前月下的空间,怎么能让男人有温存亲近之心?他这样克己复礼,守身如玉,绝不是为了和一块凛然却不嶙嶙的木头疙瘩过一辈子!

    当然,一码归一码。只是没有夫妻的缘分,又不是非要做仇人。自小他受过她们家不少照顾,又有世交的情分,虽然为了反抗婚事说过很多口不择言的话,但冷静的时候还是把她当妹妹的。他也并不认为金二娘子毫无可取之处。她只是骄纵些,其实心地非常善良。即便他不喜欢她,她也值得被别人喜欢。

    从军三年,生生死死都见过了,当然要比从前沉稳得多。江以舟神色如常,耐心地一样样回答她的问题:“我三年前南下从军,入的是定王麾下,后来定王北调,我又追随他去了关外。年前那里最后两个部落也递了降书,如此天下大安,我等也就班师回朝。我不算入流,只是个闲散的昭武校尉,虽职务清闲,但也不好擅自离京,要等日后有足够的休沐时间才能回去一趟。”

    他又反问她,“你是有了钟意的郎君,需要我赶早让位吗?实在着急,我可以先和你姐姐说,之后写信回去,定不会耽误你们。”

    琳琅被他有条有理的回答堵得一愣一愣。她小时候最喜欢仗着家里欺负江以舟了,他脸皮薄,有很强的自尊心,她的乐趣就是践踏他的自尊,惹他生气,看他脸红脖子粗,每当他气得跳脚,她就能开心上好一阵子。这下子不好玩了,这小子历练出来了,再也不跟乌眼鸡似的发疯了。

    “真没劲。”她说,“我方才跟我姐姐去赴宴,见十个人,十个人都要问我定没定亲,有没有钟意郎君。我还以为这是京中贵妇们的口头禅,没成想你也这样。”

    原来她是跟姐姐在一处的,那是自己多虑了。

    江以舟完全无视了她的有意寻衅,而是问道:“那你怎么现在一个人在这儿?”

    连续几次打在棉花上,这下琳琅懒得挤兑他了,老老实实说:“姐姐说想吃樱桃毕罗和玉露团,让我去冠春堂买。”

    “唔。冠春堂……”江以舟思量片刻,“冠春堂你这样走要绕路,这两样都是他们家的招牌,趁早些过去比较好。我带你走夹道抄过去吧。”

    琳琅接受了他的好心,但是对他的改变很不满意,一路上絮絮叨叨:“你不去从军,怎么如今一副酸儒生的做派。你的远大志向呢?你的清高气节呢?全都被功名利禄磨去啦?”

    江以舟哭笑不得:“从前是我莽撞,和你说过许多不好听的话,你就别记挂了。你既来看你姐姐,应当要在上京小住些时日,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认识我的朋友。”

    她直接打断他:“谁稀罕!”

    “……然后带你去郊外打猎。”

    “咳咳——”琳琅立刻转变了态度,“什么时候去?”

    “这两日不成。这两日定王刚刚回京,我是他的门客,不那么得闲。”

    其实琳琅听他说了好几遍定王,但她根本不知道定王是谁,而且也不想问。于是讪讪哦了一声,“行吧,那你得闲了记得找我。”

    穿过一条窄长夹道,来到另一条街道。坊市就不远处,已经能看见悬在高处的各色酒旗了。可是刚要走,琳琅就听到方才夹道隔壁传来吵闹声,她略等了一会,竟又听见个女人凄厉大喊:“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

    两个人明显都听见了,但是江以舟眼中闪过了一瞬尴尬,权当是没听见,想要继续走。琳琅直接拽住了他:“你干嘛?你这也见死不救?”

    这下没法搪塞了。

    江以舟很为难地指了指传来声音的那个方位里栋华丽的高楼,解释道:“那边一片都是勾栏瓦舍,这隔壁住得都是些被养在外面的红倌儿……”他支吾着,“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多半又是哪家正室来讨公道了。你是未出阁的姑娘,不知道这些也不奇怪,总之别管了,等会儿赶不上给你姐姐买点心了。”

    就像是为他的话验证似的,又有个婆子厉声道:“你这小娼妇,浑身上下簪的戴的,穿的抹的,哪一样不是我们哥儿给的钱?扒你的衣裳怎么了?今日我们来,不光要把哥儿花给你的钱全都拿回来,还要打,打到你这黑了心的贱人再不敢勾引别人家的有妇之夫为止!”

    琳琅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姑娘,哪里听过这么腌臜的话。

    江以舟看她脸色不对,还以为是傻住了,便拉着她走:“下回不带你走这里了,走吧走吧。”

    结果小姑娘甩开他的手,甜食也不买了,调转马头往勾栏那边跑。

    他被她惊住,眼看着她已经要冲到路口了,才策马追了上去。江以舟无奈至极,追着她好言相劝:“小满,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侠义心肠,是个善性的好姑娘。但是,但是……这,这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你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怎能去淌这种浑水?”

    他发力,死死把她拽住了,还吓唬她:“我真有洁癖,不光是勾栏,这样的狭斜也从不靠近,你若真进去了,不论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捞你,到时候还得你姐姐来。你不为自己想,你总要为你姐姐想想吧?”

    琳琅脖子伸得老长,已经看见角落里的小院子外面停了一辆马车,黄昏的斜阳把乱作一团的人影照得像是扭曲的怪物。两方嘴上都不饶,骂得很凶。女子到底年轻些,尖细的嗓音直冲云霄:“你们…你们仗势欺人!!你们想杀我……我要去找二郎,我要去报官!!”

    院子里冲出个浑身是血的瘦小女子,衣衫褴褛,露着肩膀光着脚,胸口的布料摇摇欲坠,裙摆还在一滴滴往下渗血。她只能狼狈地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往外跑。紧接着后面追出来好些个凶神恶煞的小厮和婆子,嘴上骂骂咧咧:“臭婊子算是什么人?你勾引男人,你就该死!但凡告到衙门里,也是我们有理!”

    江以舟向来对这种事避之不及,见人冲着这边冲过来,第一反应就躲开。结果就这么一松手的功夫,他的小青梅已经骑着白马冲了过去。他看着她风驰电掣般的身影,绝望地捂住了脸,一步一步,退出了这条逼仄肮脏的巷子。

    那厢女子跌跌撞撞跑了没几步,就被裙摆绊住了脚,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正当她感觉到脚踝被粗砺的手抓住,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就要被像个物件一样□□着双腿被拽回去的时候,前方却传来一声厉喝:“谁都不许动!”

    她抬起头,只看见一匹雪白的骏马。再然后,才看见个中不溜的姑娘从天而降,冲着自己扑过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拿手挡脸,结果落在自己身上的不是耳光,而是一个非常有力的,将她拖出绝境的怀抱。

    不光婆子和小厮愣住了,连原本马车里的人都为了一探究竟走了出来。女使打帘,从阴暗的车舆请出个斯文秀美的姑娘,至多十六七岁,大抵做得事见不得光,所以发间只有简单两支小簪,首饰一应皆无,只穿了条天水碧的长裙。个子高挑,身量纤细,很有一种孤高清丽的气质。

    那姑娘看出琳琅面生,但衣着首饰不菲,只道不是寻常人家,于是压着性子道:“小娘子瞧着面生,恐怕不是上京人士吧?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你抱着的女子是什么人?”

    琳琅说知道,“但不论是谁,合不该这样狠毒!”

    “狠毒?”这让高高在上的姑娘非常不满,冷冷道,“我是章宁郡主,她是永世不得翻身的贱籍娼妓,别说我本来就有权利打杀她了。何况我今个儿管得还是我们国公府的私事,替我的嫂嫂出气。你也是女子,你难道没有母亲,没有姐妹吗?难道她们被背叛,你也会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吗?”

    “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的,背叛你嫂嫂的是你兄长,你出气你怎么不打你阿兄去?”

    章宁郡主更理直气壮了:“当然打了呀。不光我打了,我爹爹也打了,拿藤条狠狠抽了他一顿,现在还下不来床呢。我是料理完了那头,才来这一头的,很公平!毕竟苍蝇不叮无缝蛋,我哥哥当然有错,可这女人难道就无辜吗?”

    “哦哦~对皮糙肉厚的男人就是一顿藤条,打完了又要供起来将养着。那对她呢?又是扇耳光、泼狗血、拳打脚踢、喊打喊杀……怎么,帮你们的嫂嫂出完气之后,你会像照顾你哥哥那样照顾她吗?”

    这回不等郡主说话,婆子就要冲过来:“哪来的混不吝,吃了粪的臭嘴,竟敢拿我们小公爷和这贱娘们儿相提并论,老婆子可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就算是圣人皇后来了,也没有管正室打婊子的道理!”

    “王嬷嬷,等一下。”郡主叫住了婆子,仍是那样纤尘不染地立在高处,看着姑娘华美不菲的绫罗被腥臭的狗血浸染,幽幽道,“我已经自报了家门姓名,这位小娘子,就算要充好人,也该告诉我你是谁吧?”

    琳琅并不遮掩:“我是江南来的,广陵金氏。金家的二娘子,金琳琅。”

    郡主倒知道一些江南的权贵,但是并没有姓金的。一旁的女使先明白过来,说道:“郡主,新科状元郎的夫人是广陵金氏的大娘子。”往地上递一递眼神,“这位是那位的妹妹。”

    “噗…我当是谁。”郡主的笑声充满鄙夷,甚至为她鼓起掌来,“难怪你要帮她,三流的贱商,九流的娼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本就是差不多的。唉,罢了罢了,你愿意救她就救吧。但是呢,婊子是这世上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救她这一回,你能回回都救她吗?”

    她对她抿出森然冷笑,“还有啊,金琳琅,你很快就会知道,你要为了今日一回愚蠢的英勇要付出什么代价。”说罢旋伸回到了车里,迤迤然吩咐众人打道回府。

    很快,郡主昂着她高贵的头颅,也离开了这条阴暗巷子。琳琅还未说话,怀里的女子挣扎着爬出了她的臂弯,勉强站起来之后拨了拨凌乱的头发,用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充满戒备地盯着她:“我可没有要你救。”

    琳琅也站了起来,两人几乎一般高。小姑娘一言不发靠近她,女子被吓得连连后退,最后避无可避,靠到墙上,流出了绝望的泪水:“现在已经没有人了,你不要再装了!!你也是国公府的人吧?你们到底还要做什么?!!”

    总不可能真的是来救我的吧?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女人,肯救一个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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