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深秋,北京。香山的叶子已红透了。殷淇玉小时候和父母从广东回北京参加京大的校庆,最开心的就是殷燕南在校园里大手一挥说,明年带你们母女俩去香山看红叶。殷淇玉整理了一下律师袍前的红领带,想起来,还从来没看过香山红叶,哪怕和周之遥曾经有这个计划,也没机会。

    周之遥在镜子前整理好仪容,收好文件,准备上庭。他大三暑假通过法考,大四那年又通过了检察院的入额考试,放弃去红圈律所实习的机会。从担任检察官助理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在负责审查起诉的公诉部门又做了不短时间。他升得极快,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他有个好丈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选择放弃做律师,去检察院,完全是因为殷淇玉。

    殷淇玉,他的初恋。谁也不能提的禁忌话题。他这几年过得尽量有声有色,忘掉以前那些事,妻子秦小雅是秦诵章的独生女,秦诵章在河北和北京的司法系统都深耕多年,托老丈人的福,他的事业自然也顺风顺水。学历、院校是敲门砖,再有好的关系,就像雨过天青的上等丝绸再镶一道金边,能力都在其次,当然他也绝不差。旁人看他的小家庭,是模范中的模范,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孩子,秦小雅身体不好,周之遥对于子嗣方面一向看得很开,但秦小雅非常介怀,三年已经去医院做了两次试管,均告失败。

    手机又响起,一看,是秦小雅发来微信,又有她家唐山的长辈献上锦囊,推荐一个老中医,包治不孕不育,周六一定要一起去唐山那个老中医家里看看。他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包,不知怎的,想起殷淇玉以前对丁克的坚持:“这种世道,我们千万不要滥生无辜。”有时候殷淇玉又突然说,“你家的字辈,轮到你下一代,居然是梓这个字,这个字不好取名字。以后我们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要叫周梓逸,东方就旅逸,梁鸿去桑梓,谢灵运的诗。”

    他步上法庭,不知道殷淇玉过得怎么样了,应该已经移民了吧,或许已经和她的卫思荀结婚了,没准已经生儿育女。他想起卫思荀和殷淇玉便是一阵恼恨,一张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的电影海报,映在法庭最中央,好像法官背后是块巨大的银幕。

    他定一定神,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次是一个杀夫案,起诉书认定的情节较轻,可能有期徒刑会比较短。被告是一个被丈夫用铁链栓等方式虐待五十余年的中年妇女,罪名是确定的,杀人是没跑的,但这种案子,正是刑庭法官检察官包括被告人律师展现法律运用水平的时候。

    他之前就听说被告人律师是个很年轻的女律师,法大研究生毕业没多久,而且不是法学本科。做刑辩律师的,基本都是男生,女生做刑辩律师的不多,他因此有些好奇。又听人说,这个律师极度认真,他认识的一个法官之前便提过一嘴,某次因为工作关系去这个律师所在的事务所开一个会议,他在这个律师的案头便看到一堆装订成书的准备提交给法官的此案各类材料。法官在面对自己手中有疑虑的案件时,的确会上网进行案例检索,但她已经给法官提前做好了这项工作,将检索到的类案判决意见进行归纳分析,并单独装订成精美册子。里面提交给法官的案例检索报告中,有检索出来的全国各地法院类案判决情况,并且归纳出主流判决意见是什么,占比多少;其他判决意见是什么,占比多少。那个相识的法官告诉周之遥,很少见到这么认真负责向法官提交相关诉讼材料的,当时很多去开会的律师都说自己做不到,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奇怪的是,他始终不清楚这个律师叫什么名字,没人告诉他。那这次就当一个机会,见识一下了。他心里想着。

    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故意杀人罪。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也就是说,故意杀人罪的法定刑是三年以上,本案里,还有一个重要情节,就是“被害人过错”。50余年的虐待,几乎是一个人一生时光,因为嫁了一个糟糕的丈夫陷入恐惧、被虐待、没有自由的境地,自己的丈夫还要威胁杀死自己的儿孙。周之遥发现,该抓住的点,对方律师都没放过。果然有备而来。

    类似案例几年前也有一个,妻子不堪丈夫的虐待,杀夫后主动自首。最后人民法院认为,被告人的杀人故意系不堪忍受被害人的长期虐待和家庭暴力而引发,因此杀人行为可认定为故意杀人罪中的情节较轻,且案发后主动投案,如实供述,依法从轻处罚,最后判了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五年执行。这个案子,殷淇玉和他谈恋爱时,在自己学校辅修法律,两个人便一起盘过一遍。当时殷淇玉很高兴地说:“现在真不是古代,那些实施家庭暴力的人,麻烦先掂量清楚,自己的命也没有那么值钱,欺人太甚,会付出代价的。”

    他这次作为检方,量刑建议也是判三缓五。对面律师做的功课够深,他听着都觉得快要判一缓五了,最后法官决定下来,判三缓三。结束后他忍不住望向那边,那个年轻律师正忙着收拾东西,他听着旁边人叫她:“殷淇玉——殷律师——”

    穿着律师袍的殷淇玉,他当年曾经多次幻想过,他总觉得,当殷淇玉穿上律师袍的时候,便是她在李庄的所有伤痛彻底痊愈时,就像他决定去做检察官,也是为了自己对她曾经说的那句话,“我安慰不了你,只有法律能安慰到你。”他想着自己如果能进公诉部门,由自己办的每一桩公诉的性侵案件成功让被告人判刑,都能安慰到她。

    只是没想到真的亲眼第一次见到穿着律师袍的殷淇玉,是法庭上,还是对立双方。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北京,怎么会在政法大学读了研究生还当了律师?他以为,殷淇玉大学毕业便出国移民了,和卫思荀一起。那么等于这些年她其实一直在北京,一个城市里,却一次也没遇到。

    殷淇玉显然也看到了周之遥,她和许多人还有周之遥一起走出法院。法院外就是一排很普通的砖造平房,路两排到处都是掉光叶子的枯树,矮矮的红砖围墙,和大门口用石块堆砌的台阶。台阶上,立即有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对他们迎了过来,那是秦小雅。秦小雅一手挽着丈夫,一把又上前抓住殷淇玉的手,用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神情打量着:“淇玉,你瘦多了。”

    “殷律师,幸会幸会,刚才人太多了,居然没发现你。”周之遥打叠起全部精神,向殷淇玉礼貌伸出手。庭外不能着律师袍,殷淇玉已换上了一身剪裁极其利落的黑色西装,黑色高跟鞋,向他莞尔,过了几秒才握上,不到半秒就松开了,握了个指尖。

    “淇玉,你原来当律师了,好几年没联系,都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我的姑奶奶你还记得吧,老是念叨你呢,上次吃饭还说,你呀,这么好的做考古的料子,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也不来看看老师,就上个月,之遥,我们一起去看姑奶奶的时候,你记不记得?”秦小雅依旧拉着殷淇玉不放,当年殷淇玉在考古系里的专业课表现出色,系内两个顶级大拿夏梵儒和赵清悟伉俪经常邀请她去家里吃饭,秦小雅便是赵清悟教授的侄孙女,和她很早就认识了。后来殷淇玉还带过周之遥去夏家吃饭,秦小雅第一次见到周之遥便在自己的姑奶奶家,因为殷淇玉。

    “哎呀,你说我们老是站着干什么呢?一起吃晚饭吧,你们也好几年没见了吧,就隔壁,小吊梨汤,今天谁赢了?之遥,不管谁赢了,这个客,你非请不可。”秦小雅放开殷淇玉,转过头要拉着周之遥的胳膊左右摇摆,周之遥眉头微蹙,摇摇头,“殷律师不一定吃得习惯北京菜,她是广东人,要请,咱们也得请粤菜吧。”

    “和你们吃饭,我还得问问我老公准不准,我可是个夫管严。”殷淇玉促狭地眨眨眼,拿起手机:“喂,思荀,你还在做实验呢?我今天不回来吃饭了啊,你自己解决吧,遇到老熟人啦,放心,案子当然没问题。”

    周之遥听到她曼声细语讲电话,只觉得自己呼吸不畅。不由得睁着眼睛四下乱看,地上都是风吹枯叶,在三个人的脚边飘来飘去,他忍不住抬脚踩碎了一个,嗤嗤一声响,那声音让他想起,殷淇玉大三时跑到京华大学去找他玩,在朗润园里深秋寂寥无人,他牵着她,走在厚重落叶上如新婚夫妇行红地毯。

    “我老公准啦,要不要一起吃?”殷淇玉笑语盈盈,周之遥略一踟躇,话已说出口:“你们两个吃吧,我明天还有个案子,晚上得回去仔细研究研究。”他说完对上殷淇玉的眼睛,发现她分外得意,那神情好像一个律师刚打完一场官司,“你不敢来,你便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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