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昭是被一泼水浇醒的。

    水寒刺骨,引得皮肤颤栗,她带着一丝茫然睁开眼,模糊视线里,是无数道白衣身影。

    大抵是睡了太久,头脑昏昏沉沉,难以视物。

    西昭用力眨了眨眼,眼前逐渐清明了些,模糊成一团的红色烛火渐渐明晰,大殿森冷庄严,两排站着一群着白衣道袍的宗门弟子,周围无数双含着厌恶冷意的眸子,大殿正中,墙面之上,悬挂一具形态威严的青铜兽首,下方有一个白胡子老道端坐案前,正冷冷地看向她。

    这是?

    原身宗门?

    西昭面上不动声色,手掌弯曲,轻撑地面,甫一用力,指骨之处却传来隐隐胀痛,定睛一看,白皙的指节上片片淤青和红痕。

    竟对一个昏迷之人用刑?西昭心间不由地窜出一丝怒火。

    未待她撑起身子,边上有人愤恨出声,“洛西昭,林师姐心地良善,好心助你一同寻找灵鹤,你竟为一颗碧幽草害她昏迷至今,真是毒妇心肠!”

    声音似针尖利。

    西昭轻轻瞥那人一眼,嘴角讥讽地弯了弯,“别人出事,怎地这位师兄如此焦急,莫不是这位林师姐乃师兄心尖儿上的人,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阴阳怪气的调调。

    惹得男子一时脸色变幻如缤纷画作,眸中怒火更盛,若不是顾着殿中还有其他人,怕是恨不得立刻上前,将西昭拍死在大殿上。

    一众弟子或惊或怒。

    惊得是西昭脸皮之厚,代罪之身竟还有脸反讽他人。

    怒的是西昭口舌之锐,一句话呛得满堂人招架不住。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噤了声,毕竟,谁也不想被安个莫名的舔狗之名。

    众人换了眼神攻势,誓要用正义之目光在西昭身上剜出一道口子来。

    西昭移开眼,毫不在意周遭愈发灼热的指责目光,双腿处有密密麻麻的酸涩之感,她垂下头,借宽大衣裙遮掩,盘起脚,正准备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却忽听一声怒喝,“孽障!还不跪下认错!”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凌冽掌风。

    西昭双目一凛,顾不得指骨的痛楚,手指交叠,飞速捏诀。

    阴阳五诀之唤鬼术。

    空气中出现了一瞬的小扭曲......

    ——然后归于平静。

    朗华殿内排排烛火明亮,却在霎那间被掌风扑灭一半,这一掌挟着一股极强的威压逼到西昭面前,直接将她整个人掀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口吐鲜血。

    白胡子老道居高临下地看向西昭,背着手,冷声道:

    “洛西昭,目无尊长,残害同门,自去戒律堂领十二道鞭刑。”

    有人不满,“掌门,洛西昭屡犯门规,如今害得同门师姐昏迷,如此心肠歹毒之人,实在不配为我御兽门弟子!”

    众人附和,“对,应将她逐出门去!”

    殿上讨伐与咒骂之声不绝于耳,无人在意角落里面色苍白,捂着肋骨的西昭。

    掌门皱起了眉头。

    洛西昭是御兽门长老洛溱之女,当年魔族趁仙门大比宗门无人之日,潜进御兽门,破了护山大阵,杀了无数内门弟子,若不是长老洛溱以命相搏,怕是御兽门撑不到仙盟支援,所有弟子都要被戕害殆尽。

    其父对御兽门有恩,功德庇荫,又是临死托孤,西昭自恃身份特殊,没成想,竟长成了个无法无天,爱妒恶毒的性子。

    戕害同门是大罪,现下众怒已起,罚顿鞭刑轻轻揭开怕是不成。

    掌门失落的眼神落在西昭身上,斥道:“西昭,你屡犯门规,看来,戒律堂鞭刑已经无法教改你,念你父对宗门有功,现在废去你一身修为作为惩戒,你服是不服。”

    废去一身修为。

    洛西昭从小懒怠,不爱修炼,又未能驯服灵兽护身,身上那点子修为也是拿灵丹妙药堆出来的,至今不过筑基。

    此罚,对于他人来说,或是重罚,对洛西昭来说,不过轻拿轻放。

    只是,那躺在柱前的少女不这么想。

    西昭擦去嘴角鲜血,冷笑道:“我不服!”

    “孽障!你说什么!”

    她扬眉望向掌门,眼含冷意,惨白的面容竟隐隐透出几分肃杀之意,“我说,我不服!”

    “这御兽门,我也不稀罕!”

    御兽门掌门身居高位,何曾遭门下弟子如此冷待,面色倏地沉肃下来,垂眸注视着西昭,布满褶皱的手微抬。

    “你要退出御兽门?”

    西昭手轻撑着地,指尖蹭着一滩鲜血,压在地面上,留下点点血痕,面无表情道:“没错。”

    怎料,就在她话音刚落的当口,那只皱如老树皮的手忽然动了!

    比之前更加凌厉的一掌,挟着威压铺天盖地袭来。

    杀机顿起!

    西昭忽地抬头,正对上掌门眼里清晰可见的寒意,这次,她嘴角微勾,竟丝毫不惧。

    霎那间,那一掌厉风逼近面前。

    ——轰!

    四周恍然寂静。

    掌门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神色,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扶手,死死地盯着红色柱子前方——就在柱子前方,虚空中隐隐飞舞着几丝黑红交加的符文,一个墨黑色的法阵骤然浮现洛西昭身前,挡住了这一掌。

    两股力量抗衡一瞬,竟同时消散在空中。

    御兽门虽是以御兽之能占五大宗门一席,可到底也是仙盟一大宗,更遑论御兽门掌门,也是在仙盟排得上的大能。

    可现在,蕴含如此功力的一掌,竟被这样一个修为低下的洛西昭使出的法阵,轻轻松松地全部挡下。

    众弟子皆窸窸窣窣,轻声讨论。

    这是法器还是符咒?

    虽只出现了一瞬,威力如此之大,还伴着一丝阴寒之气,绝非御兽门之物!

    “洛西昭!”掌门面上挂不住,冷哼一声质疑,“你这阵法是从何处学来,竟带有邪门歪道阴寒气息,绝非我御兽门之学!”

    西昭扶着柱子,抵住颤颤巍巍的身子,朝周围人环视一圈,唇畔露出讥笑,出口的声音微弱到仿佛下一刻就随风而散,“正道如何邪道又如何,只要能救命。”她抬头直视掌门,“用了又如何!”

    身居高位,接连遭辱,掌门气得面色通红,现下只恨不得将西昭丢的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

    “好好好,身为我正道弟子,竟学这些邪修之技,别怪我不念洛溱之功,御兽门当真留不得你了!”他怒喝,“传我令,逐洛西昭出御兽门,此子以后与我御兽门再无瓜葛!”

    话音落地,拂袖而去。

    西昭低着头哑笑了声,虽是激进了些,总归是如愿退出了御兽门。

    她心念达成,一身痛楚涌上来,身子一下卸了力,从柱子上滑落,重重地倒了下去。

    偌大的朗华殿,阴寒森冷,西昭蜷缩着身子,躺倒在一片血泊中。

    殿上众弟子对着西昭指指点点,脸上是毫不遮掩的鄙夷,有几个弟子结伴上前,踹了西昭几脚,疑道:“不会死了吧?”

    “晦气家伙,你管她性命作甚,反正也不再是我御兽门弟子了,丢下山,任她自生自灭。”

    -

    西昭很惜命,因为她已经死过一回。

    而洛西昭这段命数,是她借来的。

    两天前,西昭还是一个在冥界奈何桥畔熬孟婆汤的小鬼。

    她在百年前的中元之日来到冥界,来时披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裳,面容身躯倒干净整洁,在忘川河畔彼岸花旁飘荡十年,枯坐十年,偶尔有鬼搭话问路,只是彼时的她识海空空,宛若稚童,除了名字,一概答不上来,总是傻愣愣一笑。

    久而久之,便也无鬼问津了。

    直到一日阎王外出办事,发现了这个三不管小鬼,掐指一算,堂堂冥界至尊竟也算不出这小鬼的命数与来处。

    真是奇也,怪也。

    阎王不信邪,命手下翻看近千年命簿,竟也无果,这下好了,命簿无记载,小鬼无记忆,地府众人犯了难,这是投不投轮回池,又该往哪道上投?

    众人就西昭的去处起了争执,以判官一派主张按兵不动,万一是个错漏,先留着日后处理方是正道。以黑白无常一派主张趁早投了轮回,早投早超生,管他三七二十一。

    双方吵吵闹闹,听得阎王头大如斗,恰巧此时孟婆来了,顶着两派人互相骂娘的争吵声,丝毫不受影响地在阎王案前腿一弯,一把瘫坐在地,边嚎边哭边抽噎说自己是如何年老体弱,又是如何熬汤熬得一双手断了接接了断。

    阎王听了一拍板,都别吵了。

    现下争论不出个结果,暂且收编了这孤魂一枚,派去孟婆手下,充当烧汤小卒。

    如此,西昭便浑浑噩噩地在地府熬了百年孟婆汤。直至百年之后的中元日,关于西昭的命数,依旧是个迷。

    白无常谢必安就在这一天找上了门,他手上的勾魂锁幽幽泛着光,对着西昭,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百年之期已到。

    西昭一愣,手里的孟婆汤碗不自觉地晃了晃,一如她的心,不安地颤。

    她忆起了,百年之前,阴司殿上,阎王所说。

    一百年。

    他只容许西昭留冥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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