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深远的铜磬声借传音符之势,于梵桐久久回荡。

    秋柔走出弟子堂后殿时,正殿内已围满了前来接取任务的弟子,闻得久久不息的钟声,一时哗然。

    “十、十一、十二……十二?我没听岔吧,十二响?!何方道友觉醒了全空境五灵根,岂非一步登天?!苍天无眼啊,为何不能是我?”

    “呵呵,严浩兄你符箓、术法、傀儡,阵法功课一门未过,黄粱美梦倒做得勤,此等好事怎会落到你这种人头上?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你几个意思?不过就一区区火木双灵根,哪来的胆子敢五十步笑百步?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修禹兄你!”

    “那是自然,更不可能轮到你。”

    眼见两名弟子要打起来,一青年修士忙上前制止,他将手中竹扇一展,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此次觉醒五灵根的不是别人,正是灵秀阁弟子秋柔。”

    谁知此番话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围上来,“你说谁?”“秋柔,是我想的那个秋柔吗?”“就那个早修晚修从来不去,习武木桩至今完好无损,整日被廷凡师兄数落没个正形好吃懒做的反面例子秋柔?”

    “……”

    “还能有假,”那修士扇子摇得愈发虎虎生风,“我江湖百晓生的名号那能是白叫的吗?”

    按规定,凡外门弟子中有人觉醒五灵根,必会于梵桐境内鸣钟告示。撞钟愈多,代表此人灵根愈纯粹。而类似秋柔这种全空境五灵根,向来享受最高规格“鸣钟十二响”的待遇。

    “苍天果真无眼啊,努力在天赋面前当真一文不值。”

    听闻此次觉醒五灵根的是一贯嗤之以鼻的仙道蠹虫,殿内一片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秋柔原本想从正门走,见这死气沉沉的气氛,默了半晌,扭转脚尖,便往偏门走去。

    她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沿着梵桐东南西北四大主门一路走走停停。

    鹤清门在坤仑境内一道蜿蜒险峻的山脉之上。外门、内门与各长老住处并非以山峰为界,独立成府,而是由山脉下至上分为了梵桐、琅风、岑晟三部分。五大长老和一些亲传大弟子或客卿坐镇峰顶;琅风则是内门弟子学习起居之所;而除外门杂役外的其余弟子多数居于梵桐。

    鹤清门毕竟财大气粗,梵桐虽是供外门弟子修习之所,然而气势亦恢弘大气。

    入目一溜儿黑底金箔的阴篆匾额,远处崇山影绰入云,流瀑泻雪,薄雾中更有三两丹顶雪鹤盈盈振羽,向浅泽飞去。少年们抱剑悬壶,玉带轻衣,主道上每走一步,脚下紫金铺就的地砖便漾出浅淡水波。

    雕甍绣槛、飞檐反宇。头顶繁复变幻的巨型防御法阵和御剑修者,道旁贴满密密麻麻白纸黑字的公布栏,演武区不间断的剑影刀光,甚而耳边不甚清晰的萧呜埙咽——

    秋柔惊叹于眼前人间巧艺夺天工,然而想家的念头却愈发热切。

    因为这些热闹并不属于她。

    勉强逛完东门、南门后,夜色已深。秋柔走累了,绕到静湖湖心的浔樾凉亭里休息。

    莲色清波,硕月当空,江心那捧满月在湖面微澜中如同细腻温润的蚌珠——今夜月圆。

    秋柔将下巴搁在凉亭矮栏上,心烦意乱地随手拆下头上一根金钗,在月色下百无聊赖地瞧着。

    其实秋柔昨日便发现了,原身不仅名字跟她一样,就连寝居布置奢侈而考究的风格都同她如出一辙。但原身哪里是个出身名门富家的主儿,分明就是性格跟秋柔这个伊壁鸠鲁学派忠实继承者一样,单纯享受花钱,贪图享乐,浪得一日是一日。

    也因为这点爱好,以前秋柔自己做月光族也就罢了,往往到了月底,她还会将卫潜的钱一并强取豪夺,连累他也跟着遭殃。

    虽然他还是不说什么。

    倒是有次半夜里,秋柔自己蓦地良心发现,把身侧人吵醒后,还喋喋不休做了好一番深刻检讨,并保证今后一定节俭花钱。男友安静听完,将她伸出被窝发誓的手轻轻按回去,若有所思问道:“秋柔,你是有想买的东西吗?”秋柔忙不迭摇头。于是他只笑了一下,“钱赚了不就是花的么,好了,睡吧。”他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更助长了秋柔此后心安理得大手大脚、毫无节制的不正之风。

    想到这,秋柔飞快地眨眨眼,只觉恍若隔日。

    思念远比她想象中要来的深刻,她勉强将心里泛起的那股莫可名状的酸涩压下去,忽听得亭下一阵推搡声。

    秋柔循声从凉亭探头。

    便见有五大三粗的两人,正在岸边围着一个少年拳打脚踢。

    “耗子吃了几两油,把自己狂得都不知道姓甚名谁了吗?连我灵春阁的任务都敢抢!没听说过那兴昌镖局的活儿都是我包揽的?”

    “就缺这点棺材本儿?啊?!”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由于外门没有统一服制,身上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瞧着比山门下最低等的外门杂役还要穷酸。猛地受了高个的当心一踹,被踢出老远,背砸向桥头坚硬的石台,栽倒在地。他偏过头闷哼声,陡然吐出一口血来。

    “我还以为多能耐,原来是灵阆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

    “老子才晚去了一刻钟,”高个的一脚踩在他心窝上,恶狠狠道,“就敢爬到爷头上来,你小子真是找死!”

    拳头如雨点般砸在少年身上,且皆往他尾椎骨、腰侧等敏感部位招呼,下手极为狠辣阴毒,秋柔看得频频蹙眉。可那少年没有反抗,或者说根本无力反抗。从始至终只抱着头,安静得像个了无生机的死人。

    亭子在静湖中心,这个视角秋柔可以对桥下单方面殴打的战况一览无余。她作壁上观,再结合原身记忆,便很快清楚了来龙去脉。

    弟子堂会发布来自五湖四海的招募任务,其中尤以护镖任务清闲且油水最多。而外门五大阁灵春阁、灵秀阁、灵济阁、灵渡阁、灵阆阁中,又以灵春阁势力为大,因而这种钱多事少的任务常为灵春阁弟子所垄断——几乎成了一种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在地上被打得出气多进气少的这个灵阆阁弟子,前段时间不知道哪来的熊心豹子胆,竟然拿走了护镖任务,动了别人的蛋糕,自然少不了一顿暴打。

    嚯,妥妥的职场霸凌啊!

    不过修仙界为什么打架斗殴也是用拳脚功夫啊?术法呢!你来我往的剑招呢!秋柔来了点精神。她坐起身,对少年有贼胆抢任务、没贼胆还击的行为,表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说话啊,”高胖的那个又一脚将他从桥头踢出两米远。随即揪起少年衣领铆劲匡了他一巴掌,怒不可遏道,“你哑巴了?!钱呢?给老子交出来!”

    他一把扯起少年后领再往前一搡,将少年半个身子伏出桥栏,“想喂鱼吗?交出来!老子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那人却低垂眉眼,无论对方怎样打骂、威胁,都如同任人摆布的木偶,依旧一声不吭。然而就在两人伸手将他藏在里衣里的钱袋搜出来之际,那少年终于有了反应。

    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他使劲一掀手,竟一下将两彪形大汉推开了几步远,趁此间隙忙将掉在地上的钱袋抓回怀里,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爬起来作势要跑。

    秋柔心想,啧,火上浇油,要被揍得更惨了。

    果然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两人。

    “狗杂种你想死!”

    高胖的怒吼一声,冲上前逮住他,一脚将他踢趴下,另一个则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挣扎。方才少年那一推显然只是强弩之末,他再无气力反抗,然而钱袋却是被他咬牙死死捂在身下,任他们无论如何拳脚相加也不肯松懈半分。

    原来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

    秋柔看得心里憋火。她虽然乐善好施与否全凭心情,但对拿人命取乐一事却绝无兴趣。

    然而正当她站起转身欲走时,余光却瞥见纠缠间清凌凌的月色下一抹熟悉的异光——

    少年因疼痛一手无意识用力撑按在地面,露出一小节漂亮的腕骨,被磨损光滑的两枚铜板边缘,反射出温润清淡的月光,它们绞缠在褪色红绳上,衬得那人手腕愈发惨无血色。

    只一眼,秋柔呆立原地。

    她注视着眼前尚且瘦削单薄的手腕骨上,那条化成灰她也不会认错的铜钱红绳,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胥——风——

    让她穿越来的罪魁祸首!该死的且死后还不安分的睚眦必报拉她下水的臭白眼狼!

    呸!什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威风凛凛第一剑尊!就一小肚鸡肠的心眼儿比针孔还小的小气鬼!

    秋柔一想到这就觉得生气。她除了爱写点不入流狗屁不通的网文,除了爱在自家男朋友头顶上作威作福,除了爱逮着小猫咪夹着嗓子怪叫个不停,除了……(以下省略一万字)

    退一万步说!她好歹也算个五讲四美爱扶老人过马路的优秀社会主义接班人!怎么就落得如此境地!

    不就没了条命么!至于那么大反应吗?

    再说了,后妈不是妈吗?拉她垫背的方式不能再委婉温柔点的吗?连个作者的金手指都被他给掐掐掐掐没了!

    不过她剧情虽然忘了很多,但总归记得自己写文的套路——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前期要把主角写得爹不疼娘不爱,惨得像地里一根发育不良的小白菜。后期一路拳打炮灰升级打怪,打脸反派,泡妞耍帅,怎么渣苏爽狂狷拽怎么来——咳,虽然后来剧情跑偏了……

    但,至少现在剧情还没如脱缰的野马撒开脚丫子乱跑,而且似乎才刚刚开始。比如未来的救世主胥风,现在就还是个任人宰割的小弱鸡。

    秋柔震怒,秋柔激动,秋柔跃跃欲试。真是瞌睡碰枕头,干柴遇烈火,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她撩起碍事的袖摆,刚准备气势汹汹下场,忽而想到未来男主的主角光环和“得罪主角必死,且得罪主角越狠死得越惨”的爽文定律。内心蓦地滚过几行诸如“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字头上一把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弹幕。

    于是犹豫再三,还是颇为能屈能伸地躲在凉亭拐角处,借着柱子的遮挡,决心先饱一把眼福。

    谁知那两人竟然没骨气地收手不打了!

    他们最后用脚尖像踢死狗般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胥风是吧?爷记住你了,下次别再让我碰见你,见一次打一次!”说罢,他们晦气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往回走。

    秋柔大为不满。

    “打啊!”她改换声线,将头上钗饰发簪、手上银镯,耳珰佩玉,有一个算一个,一骨碌从亭外抛下去。

    “怎么不接着打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啊!还用我教你们么?”

    “谁?!”灵春阁两名弟子惊疑不定地抬头张望,“谁在这?”

    “我金钗玉凤都在这,”秋柔借亭柱将身形隐藏在黑暗中,半激将道,“向灵渡阁的揭发你们便算同谋,担心什么?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受此等鸟气。这些都送你们了,没别的要求,给我揍他!”

    她说着抬手一指躺在地上的少年,“往死里揍!”

    金钗玉簪掉落桥头,又从少年低垂安静的眉眼间滚过。

    那叮叮铛铛玉石砸地时的清脆碰撞声,如同溪泉水流欢快的淙淙铮铮,动听且残忍。少年下意识瞥向离他最近前的那只掐丝点翠蝴蝶银簪,那银簪几乎一垂眼就能看见——

    银面的粼粼反光,如同那缕不可触碰、孤寒的天上月,亮得刺眼。

    也令他纤长的睫羽不由得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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