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前,小小的伊丝还没有害怕上羊。

    或者说在那个时候,绵羊是她最喜欢的动物。

    在祖母埃莉诺还没有病倒的时候,曾从外面带回来一只小母羊给她解闷,这只小羊羔很独特,它生来就少长了一只舌头,所以它很安静,就像伊丝一样。

    小母羊柔软,温顺,摸着它的脑袋就好像摸到了英格兰上空绵密的云,抚摸三下,它会抬头,用它那双琥珀色的竖瞳看着你,它的眼睛里倒映着伊丝同样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是无数年前,曾从一棵松树上滴落而下的两滴树脂。

    她给小羊的脖子上系了银色的铃铛,给它取名叫爱柏。每天摸着爱柏的头,听着铃铛铃铃响,就好像它在和自己说话一样。

    于是她笑了,笑的像冬天初生的暖阳,她张嘴回应它。

    “啊……啊啊……”

    小羊回应她。

    “铃……铃铃……”

    她能听懂铃铛的语言,于是转过头去,对着家里的小精灵阿舍比着手语。

    〖小羊饿了,它要青草。我也饿了,我要巧克力曲奇。〗

    阿舍递给她曲奇和青草,她会将青草放到爱柏的食槽,然后将盘子放在地上,爱柏吃一点,她就吃一块,但总会留下最后那块饼干。

    她偷偷将最后那块饼干塞进诚惶诚恐的阿舍嘴里,然后拿出早早写好的纸牌。

    〖这是命令。〗歪歪扭扭的单词,是她总结的能让阿舍收下她东西的最好咒语。

    这种时候,阿舍那大大的如灯笼般的眼睛就会蓄满泪水。

    “谢谢小姐,感恩小姐,这是阿舍不配的东西,但是小姐给我了……小姐是多么好的人啊……可惜不会说话……”

    “阿舍,这是你应该谈论的东西吗?下去领罚。”

    威严的声音响起,楼梯上下来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老妇人,头上盘着高高的发髻,白发苍苍,眼底是劳累的黑色。

    〖埃莉诺!你来了!〗

    伊丝冲着她露出微笑,小跑到窗边,阳光照在她金色的长发上,光线透过她的发丝,映入埃莉诺悲伤的眼帘。

    那时的伊丝的小小世界里只有埃莉诺,爱柏和阿舍,她没接触过庄园外的世界,也看不清祖母眼睛里日益沉重的悲伤。

    但她隐隐明白,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

    祖母埃莉诺·诺兰,本来与丈夫老诺兰情比金坚,育有独子维克多·诺兰,但小维克多出生没多久,丈夫却意外病重去世,她只好带着儿子支撑起整个诺兰家族,她游走于各大家族之间,让整个英国魔法界没有忘记诺兰这个姓氏。

    但在不久前的那场人尽皆知却人人沉默的战争中,诺兰家卷入了那场黑色的风暴。

    儿子,儿媳与孙子接连惨死,只剩下小孙女伊丝一人,让她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身体每况愈下,曾经辉煌一时的诺兰家也在时代的洪流里被裹挟向没落与黑暗。

    伊丝是这个家族里最后的苗子,她本该是家族的希望。

    但直到她长到四岁还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单词,一个恐怖的猜想在埃莉诺心中产生。

    她的孙女,诺兰家唯一的继承人,是个哑巴。

    在魔法世界里,说话不仅仅意味着能够顺畅的表达,也意味着需要声音作为传导的一切魔法都将成为伊丝的屏障。

    埃莉诺带她看了圣芒戈,可她的身体各项机能通通正常,就连圣芒戈最好的医师也找不到原因。

    但他说这个病症大概是在襁褓中就带着的的,她自幼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什么时候能开口?”埃莉诺问。

    “也许长大了就好了。”医师摇摇头。

    长大,对于小小的伊丝来说是一个极其遥远的词,好像一旦长大,伊丝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伊丝——强大,美丽,会说话,而伊丝就有能力保护埃莉诺了。

    于是伊丝期待长大。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伊丝才明白,医师的话只是安慰,长大也许并不意味着美好,长大,也可能和痛苦与无奈挂钩。

    ……

    埃莉诺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一开始只是偶尔的咳嗽,后来演变成咯血,血像鲜花一样晕染在手帕上,但伊丝看着这样的鲜花,心里却只有害怕。

    此时的埃莉诺却并没有安慰害怕到瑟瑟发抖的伊丝,她只是颤颤巍巍地走向书桌,拿起那张被无数次拿起又放下的邀请函。

    那张白色邀请函质感很好,写着华丽的字体,甚至还绑上了丝带结。

    “致埃莉诺·诺兰夫人:

    犬子今日即将度过五岁生日,特此邀请您光临寒舍。”

    伊丝很聪明,她已经在埃莉诺的教导下认识了很多单词,于是她看懂了邀请函上的人名。

    ——卢修斯·马尔福致。

    “伊丝,你是时候该接触接触外人了。”

    那时的伊丝不知道,她会去往什么样的地方,见到什么样的,恐怖的事。

    ……

    伊丝在狂奔。

    她闻到自己的喉咙里冒出血腥味,她感觉到自己正在用力地挥动自己的双腿,但她每一步都像走在淤泥里不得寸进,步步向里,步步深陷。

    她终于跪倒在后花园的角落里,双手撑着地板,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一声声,牵扯着她回到那个如噩梦般的地方。

    她不应该走过去。

    她不应该被门缝里透出的光线吸引。

    她不应该好奇地趴在门缝上。

    她不应该看见。

    她不应该她不应该她不应该。

    她看见了,她看见一个宽敞的房间里站了许多大人,她看见他们露出笑容,她看见笑容最大的那个男人指着桌面。

    桌面上绑着一只肥硕的,成年的羊。

    “火烤羊肉,试过吗?不不不,不是那种普通的做法。”他说。

    好像有人问了他什么,他停顿了下来,肥硕的下巴抖了抖,抖出一声猥琐的笑。

    “我要做一只极其美味,也极具观赏性的火烤羊肉。”

    他举起魔杖,指向了那只被绑在桌板上的,面露惊恐的羊。

    瞬息之间,伊丝还没来的急眨眼,她还没来的及反应过来这一幕意味着什么,一切就那样发生了。

    在从今以后的无数年月,这一幕犹如噩梦一样萦绕在她的世界里,像一场慢慢上涨的潮水,而伊丝站在岸边的石头上,等待着绝望将自己淹没。

    那是火焰,那是汹涌的,恶魔的火焰。

    伊丝的脑海里闪电般划过一个想法。

    他要活生生烧死那只羊。

    火焰像流水一样迅速遍布着羊的全身,烤焦它的皮毛,滋滋地烤着他黄色的脂肪,它的身体像融化的蜡烛一样融化了。

    羊凄厉的惨叫着,不停的挣扎,却挣扎不出魔法的束缚。

    羊惨叫一声,羊的皮毛被烧尽。

    羊惨叫两声,羊的油脂挥发进空气里。

    羊惨叫三声,羊的身体就像扎破的气球一样迅速压瘪下去,羊的头低低的垂着,羊没有了呼吸。

    伊丝猛地捂住了耳朵。

    她听见了。

    她听见了羊的声音,她听见的不是“咩咩”叫的声音,她听见的,是一种不需要文字的语言,是一种能直接传递情感的划破天际的声音。

    【救救我!!】羊说。

    她的脑子里像是一锅沸腾的粥,爆炸一般响彻耳畔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回荡,她又听见了。

    【这肯定很美味,我一定要吃到第一块。】

    【这可是当下的时髦,我可不能就这样落伍了。】

    【羊的叫声真好听。】

    那不是羊的声音,羊的惨叫已经在大火里逐渐消失了,那是站在一旁的贪婪的人们的声音。

    但他们并没有开口说话,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们微笑。

    火焰燃尽,他们一哄而上,仿佛围绕着将死者的秃鹫,等待着它死去的那刻,便贪婪地上前分食,吃的一干二净。

    伊丝忽然想起之前阿舍一不小心烤焦的牛排,这样烤制的肉,火焰不均,外表烧焦,里面的肉却还冒着血丝。

    那时的伊丝好奇地咬了一口,然后吐掉了。

    这样的肉不好吃。

    伊丝的嘴里冒出血腥味。

    ……

    伊丝七岁了,七岁的伊丝没有吃生日蛋糕,但是她许了愿望。

    她希望埃莉诺好起来。

    埃莉诺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她开始偷偷地喝一种黑咕隆咚的魔药,每次喝完,就会满头大汗地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然后站起身来,跑到外面,继续和纯血们交易自己的家产。

    她正在为伊丝铺路。

    她开始变的越来越严厉,企图将所有她会的东西都教给伊丝。

    伊丝明白祖母的苦心,她能听见埃莉诺每次用戒尺打她的手心时,心里痛苦的喃喃自语。

    【伊丝,不要怪我……】

    女孩盯着祖母日益瘦削的脸,她好想说话。

    “埃莉诺,不要这样做。”伊丝想这么说。

    “不要用最痛苦的方式吊着自己的命,不要对我感到抱歉,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才让你如此难过。”

    但她没有说话,她不能用嘴说话,她只能用手说话。

    〖埃莉诺,不要担心。〗

    〖埃莉诺,我能听见你的心声。〗

    女孩走到家族书柜旁,拿起一本厚重的书,指着上面的书名。

    《摄神取念者实录》

    ……

    埃莉诺去世了。

    埃莉诺去世前的一百天,彻底放弃了出门,她待在家里给伊丝讲了一百个故事,然后在第一百个故事讲完的时候闭眼。

    闭眼前,埃莉诺气如浮丝地说。

    “伊丝,保护好你的秘密,不要和别人说你是一个摄神取念者。”

    “对不起……奶奶要把你丢下了。”

    埃莉诺留下最后一滴眼泪,埃莉诺去世了。

    伊丝也成为了伊琳·诺兰。

    ……

    埃莉诺的葬礼结束的第三天,小羊爱柏躺在石槽里用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世界,嘴巴虚张着喘气,里面却没有舌头。

    伊琳看着它,它也注视着伊琳。

    爱柏什么也没说。先天不足剪掉了它大半的生命,它虚弱踢了踢腿,倒在了它最爱的食物里。

    伊琳从那一刻起开始害怕上羊。

    她开始不停地做同一个噩梦。

    在无限的房间里,她奔跑着穿过被点燃的羊群,听见它们的惨叫,但伊丝只想捂住耳朵。

    她忽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了自己的小羊。

    小羊看了她一眼,然后死去。

    伊琳意识到,这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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