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姜姜有身孕后才忽觉身子欠佳,忙不了几步就顿感疲累,只好叫萧骕来给她搭把手。

    所幸找来的是萧骕,还算是她的友人,她也好张口求助,倘若换个生人来,她反倒会碍于情面而选择自己默默抗下。

    虽说廖禾禾也在店中,但她日日都需收钱对账,全然空不出手来帮她阿姐,也只得求助于萧骕。

    许是这差事是余静昭给他的,萧骕这头干得倒是任劳任怨,有时察觉廖姜姜步子沉了些便会主动上前抢走她手上的活计来,给廖姜姜省了不少心。

    以至于廖家姐妹得空之时还会不住调侃几嘴,说是余静昭相中了个极能干的郎君。

    不过,正当萧骕还弓着身子忙于擦拭台面之时,廖禾禾的招呼声却在他身后响了起来:“客官想来些什么糕点?”

    随后,另一个声音传来:“啊,我……我找萧骕,他……可在这儿?”

    听闻有人寻他,萧骕即刻回过身去向门口一看,怎奈那人逆着光,直至她走进些许,萧骕才认出她来。

    “小……小姑?”他一脸讶异,怎么也没料到萧落会来此寻他,于是,他赶忙走上前去迎客,“您找我?”

    萧落她步履轻盈,仪态万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眼见萧骕缓步向她走来,她轻轻退后一步,玉手轻扬,向他示意跟随。

    萧骕心中虽有疑虑,但还是跟着萧落走出了铺子。

    当二人身影相继穿过了朱红色的门槛,萧落的眼眸细细地扫视着周围的景象。她的步履轻巧,左右顾盼间,只见庭院中的来客三三两两,疏落有致。

    她心中虽略有不安,却依旧保持着从容的姿态,轻轻挽起萧骕的腕间,引领他穿过曲折回廊,直至一隅更为隐蔽的所在。

    萧骕见他小姑如此谨慎,满心不解,开口问道:“小姑,您这是作甚?”

    萧落起先并未启齿,而是伸出保养得极好的纤纤玉指上下抚摩了一下他结实的臂膀,面露慈祥:“这般久未见你,我们阿骕长得壮实了不少,这些年头在外,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再苦再累,挺过来便好了。”被萧落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吓得愣神,萧骕不自觉向后稍稍挪了些许,“小姑,您若是找我有事,直说便是,倘若只是想找我寒暄,我现在手上还有活儿,等之后得空了,我再去府上拜访您。”

    一看萧骕有了逃脱的心思,萧落顿时慌了神,赶忙拽住他的袖子,慈祥的眉目转瞬就变得慌张起来:“阿骕阿骕!你先别走,小姑……小姑有个不情之请。”

    直到她将话说开,萧骕才停下步伐,回过身子来听她直言。

    但即便萧骕立在她面前等她开口,萧落却在内心的波澜中挣扎了良久,终于,她仿佛是从千丝万缕的思绪中抽出了一缕勇气,咬紧了朱唇,在一息之间,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艰难地吐露了心中的话语:“就是……就是我家彬儿,他……他不是考了好些年功名都落榜了吗?我瞧着,他文官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我正发愁呢,结果好巧不巧,阿骕你回来了!还是立了大功凯旋而归!听闻官家对你很是赏识,那我便盘算着,你既已封官,那帮扶你表弟一把,给他个你手下的副官当当,如何?”

    萧落说得是头头是道,萧骕听得却啼笑皆非。

    “小姑,表弟若是文官仕途走不通,那便像我一般自行去参军便可,军营每年都会征募新兵,到时您叫表弟报个名去便是,如何还要凭我的关系进军营?”

    “这不是正巧你做了官,提携提携你阿弟方便些嘛!况且如若彬儿去参与募兵,也不知要受苦多少年才能谋到个头衔,而且还不知能不能分到你手下办事,现如今你有本事,两三句话的事儿就可以将他纳入你的麾下,小姑知道了也安心不是?”

    越听越觉得甚是荒谬,三年前他义无反顾地离开去自谋生路,这群亲戚无一人做他后盾,这回他立功而归,他们倒是争先恐后地来求他办事,不就是凭着辈分想压他一头吗?他萧骕这些年在军营里练出的脾性还偏偏就不吃这套。

    眼看她绝非诚心相商,萧骕也不愿同她多做交谈,即便萧落再哪般好声好气地求他,他也始终淡漠。

    萧落瞧出了他鄙夷的目光,见形势不对,立马搬出另一话术来苦苦央求:“阿骕,小姑我命不如你阿爹,你三位兄长打小便才华卓绝,尤其是你三哥,一举获封大官,而你也辟得蹊径走了武将之路,如今你兄弟三人皆闯出一番天地,就当是……当是帮帮小姑我好不好?”

    “小姑,表弟他若是难以考取功名,那便去经商,您夫家不正巧是商贾?他靠自家人吃饭岂不更为方便?”

    “哎呀!阿骕我怎么就同你说不清楚呢?”见萧骕迟迟不肯答应,萧落急了眼,这才说出了心里话,“若是能走仕途,谁会去沿街叫卖经商?阿骕,你尚且无子,待你为人父母之时,你便知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你觉着我如今腆着脸来求你是为何?不就是为了我儿能少吃些苦头吗?可你如今竟一点情面也不顾?”

    说着说着,萧落的眼角便闪起了泪花,也正是那一抹抹泪光,将他拉回了年幼之时——

    他自幼失怙,无人约束,性渐顽劣,常在家中捣毁器物。一日,他挥剑嬉戏,不慎将阿爹御赐的瓷瓶击倒,碎片满地。

    阿爹盛怒,欲以家法严惩。他的三位兄长虽有心相救,却被冷眼逼退。唯独小姑,不顾一切将他护在身后,承受着鞭笞的痛楚。他目睹小姑身上血痕交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若非小姑舍身相护,他恐已体无完肤,不知能否健全至今。

    而如今,面对年少之时救他一命的小姑,他难免动容起来。

    “我……小姑,我也不是不愿相助,而是我如今尚且还未赴任,能不能帮上阿弟我也说不准的。”萧骕思虑良久才稍微松了口,但许是话说得委婉了些,萧落并未领会他的意思。

    于是,萧落哭得更猛了些,声音呜咽道:“这……这如何说不准了?你过去便是官,只要你一声令下谁能违背?阿骕,小姑求你,小姑求你了,你表弟他自小娇生惯养吃不得什么苦,如今叫他去行军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就帮帮他吧阿骕!”

    “那谁来帮我!”萧落一句句央求却好似一道利剑,直直扎进萧骕的心窝,害他一时克制不住内心的不满,声音大了些,“那谁来帮我?难道我自娘胎里就吃得了苦吗?我在外这么些年,你们谁知晓我受的罪?是,我如今是受了赏赐,但小姑你们切莫理所应当地觉着我可以一声令下,这其中之复杂,你们想象不到!”

    “如何复杂了?你本就要去边塞,又不是天子脚下,在那儿天时地利,你带一带你阿弟如何复杂了?”

    “这事没这么轻易,小姑你莫要再纠缠了!”

    “我如何又纠缠你了?我不过是……”

    “小姑您请回吧!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阿骕!你这般弃自家人于水火!老祖宗知道是决计不会松口的!”

    待萧落搬出老祖宗来,萧骕彻底失了耐性,勃然变色,眉头紧锁,眼底透出一道寒光:“老祖宗?怎的?这主意是老祖宗出的?”

    “可不是嘛?”萧落急得胸口急剧浮动,鼻子连连喷出粗气,“倘若没有老祖宗发话,我纵使有八百个胆子也不会来求你!”

    好啊,原来在此候着他呢,老祖宗发话?拿孝悌之道压他?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好,那就劳烦小姑同我一起去见见老祖宗罢。”

    正巧,自他以萧骕身份光明正大地回来也有几月余,他倒还未曾拜访萧家祖辈们,现如今,既然萧落说让他“关照”下自己表弟是老祖宗们的主意,那他便去同老祖宗说道说道,自己究竟该不该为他们求个荫蔽。

    二来是考虑到,他也忧心萧落会和萧泉一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不如趁此之际将一切理顺,也省了将来的麻烦。

    于是,顶着刺骨钻心的寒风,萧骕跟在萧落身后,一步一步踏上了前往萧家旧宅的路途。

    此间,廖姜姜和廖禾禾姊妹俩躲在窗棂后偷听了全程,她们虽时不时深感愤慨,但又不好作声,只得相视咂嘴以示怨气。

    而当下,萧骕竟当真跟着萧落走了,两人一时心慌了不少,一股不详之感油然而生。

    “阿姐,阿四哥他……他还会回来的吧?”

    “莫要胡说!”廖姜姜皱起眉头,面露丝丝愠色,厉声训斥廖禾禾道,“阿四他不过是回一趟家,哪会有什么事?”

    “可……可我就是有些心慌……”廖禾禾莫名得了一番训斥,心中甚是憋屈,不自觉撅起了嘴来,“我自然也希望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啊……”

    不过,不仅是廖禾禾,廖姜姜也看着萧骕远去的背影有些心神不宁,但余静昭又不在店中,倘若此时跑回村里告知她,又为时已晚。

    不行,还是要有人跟去看看!

    于是,廖姜姜二话不说,暂且抛下手中的杂事,头也不回地给廖禾禾撂下一句话去:“我跟去看看。”

    “阿姐你……”

    廖禾禾刚欲制止,却只得眼睁睁瞧着廖姜姜的衣角从她指尖滑过,带起一阵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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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此话的确是老夫所说。” 萧家老祖端坐于高高的庙堂之上,神态悠然,目光如炬,以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缓缓启唇,对那立于堂前的萧骕言道,“都是萧家子孙,族里帮衬不是理所应当?”

    值此之际,萧骕才恍然大悟,这个萧家,表面上是父慈子孝的楷模之族,而内里,却是以骨肉亲情为幌子,生啖他家这一脉血肉的鬼魅。

    萧骕眼神空洞,眼底的失望霎时涌了出来,毫无生气地斜着脑袋,字字逼问:“老祖宗,您可记得,自我大哥得了功名后,伯姑们哪一个不来求他帮衬?他前前后后又偷偷提点了多少萧家子辈?而后,萧家就在几年之间,出了一个又一个高官,这下倒好,朝中角落遍布我萧家人。”

    “举家入仕,岂不是光宗耀祖之事?你休要在此颠倒是非。”

    “颠倒是非?”萧骕齿间呲出一声不屑,“您只知我三哥身居高位,却瞧不见他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你可知他费了多大气力、顶住多少非议才为您这些祖孙们谋得所谓的出路?他的脖颈早就被各路官员的千丝锁住,但凡他犯了任何一件错事,他的脑袋就会被众官员绞断,呈到官家面前!”

    萧骕突如其来的爆发,如同雷霆乍惊,瞬间震慑了满堂宾客。

    座中的老者与少年,无不为之色变,一个个如同泥塑木雕,愣在当场,动弹不得,只余下惊愕的目光,交织在空气之中。

    但显然,萧骕并未有就此停息的打算,相反,他昂起头颅,趾高气扬地向前走了一小步:“我三哥已被你们逼得举步维艰,他甚至都定居京城,只为同你们少些纠葛,可我不然,我不愿为了这虚伪的家族和睦落到他这进退两难之境地,所以,三年前,我便选择了逃离。”

    见萧骕语气逐渐锋利起来,萧家老祖这才稍稍放低了先姿态,虚伪地妥协道:“既如此,老夫就看在阿骋帮了兄弟们许多的份上,许诺今后,不再向你们四人索要其他,不过此次你表弟之事,老夫还是望你能有些作为。”

    萧家老祖话已至此,他本以为萧骕能见好就收松松口,却正巧踢到了铁板上。

    萧骕不但没有应允下来,眼中的决绝之色反而更为明显:“还以为我离了文官之路能活得舒坦些,没想我还是小瞧了诸位,竟能如此大义凛然地,在吃光我兄长们的血肉后,还来啃尽我之白骨?”

    “阿骕!你怎可对老祖宗这样说事?这……这实乃大逆不道!”萧落也没能料到,此去经年,萧骕的脾性大变,幼时他尚且只是顽劣了些,可如今却成了块极为锐利的石头。

    “是,我是大逆不道,我也实在配不上这‘唇齿相依’的萧家,你们高洁,我低贱。”

    “萧骕!”萧家老祖实在被他气得坐不住了,一拍扶手,即刻窜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高声呵斥,“你只要还在萧家一日,便由不得你造次!”

    “这便是了,你们向来都是假借威严来为自己谋利,我同阿昭的婚事也是如此。当初若不是你们看上了余家的万贯家财,怎会准许一商贾之女嫁入萧家?”

    萧骕字字珠玑,一举一动都宛似一道道利刃,直抵人心,让人无不为之震颤,心肺俱寒。

    他的言辞间嘲讽之意攀至巅峰,字字如针,步步为营,无情地逼向对方:“可造化弄人,她三年来为萧家尽心尽力入不了你们之眼,偏偏她家遭到陷害散尽家财触及了你们的逆鳞,见她身上再无利益可寻,你们便替我写了休书?可笑至极。”

    见萧骕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萧家老祖这才收起了先前的虚假,话中带刺:“你搬出这些陈年旧事,意欲何为?”

    等候多时,他才得以听闻萧家老祖道出此话,正合他意,因此,萧骕当即撕开方才那副伪善面具,话锋陡转,锋芒毕露:“我要分家,我要,自立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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