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采薇晾了半天,花斐进进出出就是不理她。

    不仅花斐不理她,办公室其他人也不理她。

    她像门边的支撑物,被所有人视而不见。

    不过,她不在乎。

    半年走过三个医院,这里她也不打算多呆。

    “何采薇是吧,”连别人结婚都不放过的刻薄女人来了。

    何采薇继续嚼着口香糖,头颅倨傲地仰着。

    “口香糖什么牌子?”花斐坐到她前面,“两个半小时还舍不得吐。”

    办公室里空调声打字声交谈声,叠在一起很嘈杂,花斐这一开口这些声音诡异地消失了。

    何采薇的咀嚼成了办公室唯一声响。

    花斐把垃圾桶踢过去。

    何采薇多嚼着了几下,然后噗地一口,嚣张而精准地将口香糖吐到了垃圾桶,表情颇为得意。

    “希和医学院八年制,不是我说兄弟院校坏话,你这水平,不会是走后门进去的吧?”

    “自己考进去的。第一名。”

    “是吗?”花斐点点她的履历表,“第一名补一阶段规培......”

    “不是我要来的。”

    “不想来可以退出,”花斐看起来十分随意轻松,一点也没把何采薇的锋芒放在眼里,“手续很简单,甚至不需要手续费。”

    何采薇咬牙怒视,花斐玩着笔,笑了笑,喊来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土包子。

    “秦棉,带这位何小姐去更衣室。”

    何采薇僵持了一会:“我不是怕你。”

    花斐笑道:“希望你出科时还有骨气说这句话。”

    秦棉小心翼翼地上前:“跟我来。”

    更衣室没有柜子了,秦棉好心地从自己柜子匀出一点空间:“放我这吧。”

    何采薇一脸嫌弃:“你柜子都是些什么破烂?这可是BV的包。”

    “BV.......很贵吗?”

    “BV都不知道,真是乡巴佬。”

    说的秦棉涨红了脸。

    花斐清冽的声线响起,“呵~细菌性阴.道炎还是个牌子呢?”

    何采薇急了:“说什么呢?BV是BOTTEGA VENETA 不是bacterial vaginitis。”

    “在妇产科,BV只有一个意思,就是细菌性阴.道炎。”

    何采薇气得脸成了猪肝。

    秦棉找了套刷手服给她,递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包。

    “你这人怎么回事?粉饼跌碎了,你赔得起吗?”

    秦棉不敢再问粉饼很贵吗这种话,赶忙蹲下去捡包。

    花斐按住她,将她手里的钥匙丢给何采薇,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接把人带走了。

    何采薇故意慢吞吞换衣服,到办公室时离下班还有1分钟。

    “9床开了三指,刚放完无痛,你去她床旁看着她。”

    “已经下班了。”

    “是吗?”花斐不紧不慢,“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下午两点才来。产科三班倒,一个班次8小时,8小时,少一分钟都算早退旷工。”

    一阵一阵的宫缩依然让陈夏觉得有人在肚子里拳打脚踢,难受得想吐。

    她半躺在床上,扶着栏杆喘息。

    “傅医生呢?叫傅医生来。”她不管来人是谁,她只想找到那个眉眼温柔说话更温柔的男医生。

    “快去呀,快点找傅医生。”陈夏朝拽着何采薇的手,力气之大差点把她胳膊卸下来。

    “我给你找傅医生,你放手。”

    何采薇拉起被扯得乱七八糟的上衣,骂骂咧咧四处找傅泓之。

    下午的实验挪到了晚上,傅泓之带着秦棉去科研楼了。

    “你怎么这么没用?”陈夏不满地叫嚷,“.....我渴了,把水给我.....”

    何采薇被当成护工,一会给她打饭拿东西一会给她跑腿,上完厕所冲水键还要她按。

    何采薇冲到花斐跟前抗议:“我是医生,不是护工,管床不是伺候人。”

    花斐横着眼波:“怎么?不愿意?”

    “你在针对我。”

    “说对了。就是针对你。你打听打听,这里每一个医生护士,哪个没给产妇清理过大便?哪个没被血崩过?进了产房还当自己是名门大小姐!”

    花斐不但对何采薇的抗议置之不理,还叫来护工陈师傅。

    “陈师傅,让她学铺巾打饭换床单,学到你满意为止。”

    她又转向何采薇:“另外,六个分娩室,产妇崩出的排泄物,一律由你清理。”

    何采薇愤懑地干着脏活累活,一面腹诽花斐,在擦完一个产妇的屁股还被嫌弃没擦干净之后,何采薇忍无可忍,摘下帽子。

    老娘不干了。

    她走到9床外的垃圾桶,愤恨地踩开桶盖,把帽子丢进去,再一把放开。砰一声,盖子发出巨响,好几个刚出生的婴儿打了个哆嗦,嚎啕大哭。

    “喂......”陈夏拍着栏杆,有气无力的,“我好难受......”

    无痛减轻了开宫口的疼痛,可不能停止宫缩。

    子宫肌在强烈地收缩,将胎儿往产道方向挤压,胎儿也在努力,用力顶开一条通往新世界的路。陈夏肚子里好像有三四块几十斤大石块滚来滚去

    “我不干了。”何采薇说。

    “可,可是......帮帮我。”陈夏脸色发白,“快点,我难受。”

    其他人还没到,何采薇是唯一的医务人员,陈夏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哪里肯放她走?

    “宫口开全了,”何采薇说,“我给你叫助产士。”

    “这里没有助产士,你得叫医生......”

    什么破医院,居然没有助产士。

    何采薇不情不愿找花斐:“9床开全了,要去分娩室”

    陈夏弄上了产床,花斐接上胎心监护:“看下宫口情况。”

    何采薇戴上手套,蹲到陈夏两腿之间,还没看到宫口,噗一声。

    陈夏破水了。

    滑溜溜,咸腥味的羊水喷了何采薇满头满脸,嘴巴鼻子无一幸免,头发也湿透了。

    “我去洗澡。”何采薇狼狈不堪站起来。

    “生完了才能去。”

    “羊水弄了我一身。”

    “ 谁没被羊水浇面过?生完才能洗。”

    “啊!”陈夏被宫缩折磨得一把薅住了何采薇的裤子。

    花斐一面看着胎心一面关注着胎头下降的情况,何采薇浑身湿哒哒的,裤子还被拽住,除非把裤子脱了否则根本走不了。

    陈夏一个劲大喊大叫,完全不配合用力,索性孩子不大,生了半小时顺利产下一名男婴。

    没有侧切,没有撕裂,生完挪到平车上推回9床,如无意外,观察两小时转入产后病房。

    羊水已半干,胶水一样黏在何采薇身上。

    “你看,窗台是不是有只鸟?”陈夏问。

    窗台上空荡荡的,连根毛都没有。

    何采薇没搭理她,匆匆忙忙测了一遍血压。

    她要立刻马上洗个澡,洗掉满身的腥臭味。

    花斐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跑到麻科佟晓那撬了一桶方便面。

    “这什么口味?”她问,“怎么以前没吃过。”

    “猪肉豚骨。”佟晓说。

    “新出的?”

    “不算新,我买了两个月了。”

    佟晓办公桌下的泡面存活期居然超过了一周,她居然两个月没来佟晓这噌面了。

    “有人想着法天天给你做好吃的,谁还会惦记方便面呢?”佟晓笑嘻嘻。

    自从和傅泓之合住,花斐就搭上了他的伙,再也没为早中晚饭没得吃犯愁。

    他说他没怎么做过饭,可每次做的都色香味俱全,一来二去,不止桑临渊,连佟晓和尚正都时常来蹭饭。

    “嘁,我是太忙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给你带饭呢?”佟晓挤挤眼睛,“饭盒好像还是情侣款呢。”

    花斐白眼:“带饭那是他做多了,我帮他光盘。商场只有这款饭盒,哪门子情侣?”

    佟晓静静地看她狡辩,手搭在她肩上:“你说,你这么晚不回家,是不是因为傅医生不在,你回去不习惯?”

    花斐肩一抖,把佟晓的手抖下去:“别乱猜啊。”

    “你就说是不是吧?”

    花斐想起刚回到公寓,黑灯瞎火,没有放好的拖鞋,没有薄荷柠檬水,没有洗菜切菜做饭的声响。

    她倒杯水坐到餐桌旁,对面没有忙碌的身影,确实有那么一点不习惯,要不然也不会下了班还跑回来。

    佟晓看着她,一脸我懂的。

    花斐一阵心虚,瞪大眼睛:“不是!”

    “有个产妇,领导叮嘱仔细看着,我这是为了工作......”

    她三两下干掉泡面,扔下叉子逃命似地走了。

    马晶拎包下班,遇到没头没脑的花斐,奇道:“都交完班了,又没什么事,你回来干嘛?”

    “没事就不能回来啊,产科是我家,我爱岗爱家,你一个工会主席,光荣党员,这么没觉悟!”

    马晶摸她额头:“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

    花斐一把打掉她的手:“你才胡说八道呢。我这是发自肺腑。赶紧走吧你,别耽误我睡觉。”

    马晶一路走一路莫名其妙。

    花斐经常在科里不回家,从没见她解释。

    今天这是怎么了?话多的好像在掩饰什么。

    何采薇提着衣服,焦躁地坐在9床床旁玩手机,一向躁狂的9床依然在自言自语。

    不是窗台上有鸟,就是天花板上有猫。

    九阴白骨爪死死抓住何采薇的衣摆。

    何采薇试图把爪子撸下去。

    “松开,我要给你测血压了。”

    这辈子最后一次测血压,居然给了这么个叨逼,何采薇对产科最后一点留恋也幻灭了。

    “说了不测。一小时测五次,烦不烦?”

    她不戴监护袖套,也不愿手动测血压,何采薇也懒得动,继续玩手机。

    护士把着不让她走,再不玩手机她就要殴打患者了。

    “我有点喘不过气,想喝粥,你帮我热一下......”

    何采薇没理她。

    “你看窗外面是不是有只猫?”

    六楼,哪儿来的猫?

    离八小时还剩十五分钟,何采薇收起手机,奔向浴室。

    路上,护士问9床血压多少,除了多少血?

    陈夏伶牙俐齿,肯定没什么事,她编了个正常值:“120/80”

    花斐本来要去看看陈夏,奈何产房今天就她一人坐镇,手术室产房两头奔忙,累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她决定先睡一会。

    傅泓之实验间隙从科研楼回科里拿东西,顺便泡了满满一杯珠花茶,还没来得及喝,冷不丁,一只白白的臂膀从上铺岔出来,傅泓之一惊,茶水泼了一身。

    看清雪白膀子的来源,顿时哭笑不得。

    花斐盖着薄被睡着,胳膊在外面。

    难怪天天捶胳膊,这睡姿,不得肩周炎才怪。

    他放下水杯,把被子往上拉一拉,谁想花斐把被子压得格外瓷实,扯了几下压根扯不动,硬拽又会把人弄醒。

    他叹了口气,找了件新买的没穿过的外套,轻手轻脚盖到她身上。

    闹钟按时响了,花斐坐起来,看到身上盖着件衣服,以为又是哪个好心的兄弟姐妹,也没多想,把衣服叠放在床上便去病房了。

    出来时,看到何采薇进浴室,皱了皱眉:“没到8小时。”

    “剩十分钟,洗完澡刚好。”

    “谁告诉工作时间可以洗澡?”

    何采薇憋着一股气:“行,还有十分钟,十分钟,我一定竖起中指跟你说我不怕你。”

    花斐看看表,“九分58秒,站满8小时再说。”

    花斐去产后把今天生产的产妇转了一遍,回到产房,问何采薇:“9床怎么样?”

    何采薇抠着手指甲:“挺好。”

    “怎么个好法?”

    何采薇不耐烦:“血压好,精神好,吃得好,就是话多......语无伦次,说什么天花板上有猫,要我给她抓下来。”

    花斐听到这,脸色瞬时阴沉:“你说什么?”

    “我说她语无......”

    还没说完,花斐把她搡到了一边。

    陈夏一直在喃喃自语,只是声音越来越低,要凑近了才能听清。

    “房顶上有只猫,大花猫......房顶有只猫......”

    “测血压,”花斐指挥护士,一面拍陈夏的脸颊,“陈夏,陈夏......”

    护士绑上袖带,血压90/40,花斐抓过氧气面罩往陈夏口鼻上叩。

    监护仪上的血压数字不间断往下掉,陈夏已然口唇发绀,呼之不应,呼吸微弱,血压也测不出了。

    花斐跳上床,交叠着双手,开始胸外按压,一面冲值班一线住院医喊:“叫麻科,来插管。”

    佟晓几分钟就出现了,给陈夏做了气管插管。

    陈夏每三分钟一次静推0.1肾上腺素,电除颤两次,身体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除颤的除颤,取药的取药,只有何采薇,一会被挤到这边,一会被推到那头。

    她也试图做点什么,可实在不知道从何插手。

    抢救了三十分钟,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陈夏已无力回天,何采薇脑袋一下子空白,只剩下花斐不断的吼叫:“陈夏,回来,回来!”

    佟晓拉住她,“花斐,不要这样。”

    花斐依旧抡起拳头朝陈夏前胸砸。

    花斐不顾一切,一拳一拳用尽用力。

    灯光下,狭小的病房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唯有花斐高举的手臂,一下,一下......

    没有出血,没有恶性心律失常......只是精神状态出现异常,怎么就救不回来了?

    何采薇跌坐在地上,张着口。

    傅泓之和秦棉刚完成实验,闻讯挤进来。

    呼吸科心内科急会诊医生赶来了,甚至介入科也被花斐十万火急会诊迅速到位,心电监护已判了陈夏死刑,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冲傅泓之摇了摇头,委婉地让他去劝劝花斐。

    “傅泓之,让她活过来,帮我,让她活过来。”

    “好,”傅泓之没有犹豫,一步跨上前,“换我来。”

    傅泓之跳上去,接替花斐,用力地给心脏冲击。

    黄金抢救时间已过,傅泓之的手本就旧伤未愈,接连的用力,疼痛从手臂裂开。

    花斐掀起陈夏水肿的眼皮。

    “花斐,尽力了。”

    “就这样吧。”

    “别按了,肋骨断了更不好说。”

    ......

    花斐依旧照着陈夏的瞳孔,“傅泓之,不要停。”

    傅泓之额头汗珠大滴大滴往下淌,后背早已湿透。

    他忍着钻心蚀骨的疼痛从死神手里抢人。

    花斐没放弃,他绝不会停。

    “嘀,嘀,嘀......”监护仪刺耳的长鸣音变成了短促的嗡鸣。

    “心电图起来了,快!”

    一屋子静默的人被这跃起的小波振奋,纷纷动起来,接力做着心脏按摩。

    监护仪恢复成规律的鸣叫。

    陈夏回来了!

    佟晓立刻进行了气管插管,马晶和两位护士开通了多条静脉通道。

    血压还是低,升压药用到最大量,依然无法维持血压。

    花斐决定立刻进行溶栓治疗,等陈夏情况稳定后再做肺动脉造影,明确肺栓塞诊断。

    60万单位尿激酶10分钟进入陈夏体内,随后140万单位缓慢泵入。

    15分钟后陈夏的血压终于能维持在120/60mmHg,心率也降低至120次/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何采薇浑身是血,头上还有羊水,她呆愣愣站着,人们从她身旁走过,可都只是看她一眼,没人和她说话。

    花斐疲倦到双目无神,可经过何采薇时,她停下来。

    “如果不想好好当一名医生,就不要占用名额,你不干多的是人干。何采薇,请你,离开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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