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炙烤着院落,洒扫的人轻手轻脚洒水除尘,知了断断续续叫着“热啊,热啊”,平添夏日生机。

    院门外走进一个十几岁的绿衣侍女,眼神晶亮,语气欢快:“柘枝姐姐,小娘子起了没?王妃带人请期来了,快入府啦。”转身又教训小丫头:“哎呀绫儿,你这漫天漫地的,都扫我身上了。”

    院中一个青衣的侍女压着声音,温温柔柔道:“小声些,小娘子才好了,身体正弱,还睡着呢。我去看看。”

    燕倾在这说话声中蓦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冷然。

    经年的痛苦让她很少展颜,身边的侍女也都变得安静,这样清亮活泼的声音在她生活中已多年未见,是谁?

    她听着轻盈的脚步声自门口响起,一步步走近身旁,接着一张青涩红润的脸庞探到她眼前,声音略带惊喜:“小娘子,你醒了!婢子服侍您起来吧,王妃快到了。”

    是柘枝!

    燕倾眼珠转了转,有片刻失神。

    她知道她已经死了,阿爹阿娘来接她,怎会转眼看到少时的柘枝?王妃请期?那是九年前的事了!

    若这是地府,那情形很不对。

    她试着抬了抬手臂,是能动的、有力气的,她攥紧拳头,指尖扎进手心,是会疼的!

    燕倾心中越发惊疑,她强装镇定转了转头,环顾一圈,忽然发现这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卫将军府她的闺房。

    “柘枝,你刚才说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恰好掩盖了情绪。

    那九年的遭遇,早已灭了她的天真,将她的心磨得冷硬,这幻境中的柘枝也不能令她轻信,她不动声色看着柘枝。

    柘枝走上前来,像平时那样扶她坐起,发现自家小娘子的身体有些僵硬,于是轻声道:“小娘子,可是身体还沉重?晨间太医来诊脉,说您全好了,依婢子讲,还需将养呢。”

    想到她的问话,柘枝抿嘴笑答:“梓叶刚才去前头,说是王府的人快到了,今日王妃和夫人就要选定您与世子成婚的佳期了。”

    燕倾觉得奇怪。

    若说云阳王府请期,那是她十八岁时,卫府仍旧一派繁华的时候。

    总不会,她闭眼睁眼间,竟回到了九年前?!

    她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缓缓开口:“这是,嘉平五年?”

    只见柘枝愣了愣,眉间似有疑惑,目光却并不躲闪,笑答:“嗯,是呢。”

    巨大的怀疑与惊喜同时攫住了燕倾的心,她愣住了。

    足足过了一刻钟,她伸出手臂,依着那时的习惯,吩咐道:“与我更衣吧。”

    柘枝依言上前,将屏风上搭着的新外衣取下,服侍她穿在身上,见她欲下地,又摆正了鞋子,伸手来扶她。

    燕倾有些不适,这是一个她不再熟悉的柘枝。不过她尽力忍住了,搭着柘枝的手站起,似乎不经意地问:“柘枝姐姐,怎不见你戴前日我送的耳珰?”

    柘枝侧头看她,似是怕她尴尬,却不得不回她的话:“小娘子记差了,前日您赏下的耳珰是给梓叶的。”

    燕倾缓缓点头——是对的,平日柘枝得赏多,那红宝蜻蜓的耳铛她却觉得极配梓叶。

    她略宽了些心,听见柘枝问:“小娘子先用些点心,婢子服侍您往前头去?”

    上一回,柘枝也是这么问的,她那时怎么回的呢?她说的是:“请期的事,阿娘作主,崔姨同意便是,何需我去。”

    云阳王妃崔琦是她转了几道弯的表姨,早早就与阿娘定下她和慕容止的婚事,她与慕容止青梅竹马,然而说到婚事上,却难免害羞,是以那一日就没去前头。

    这会儿,她心里虽仍有许多怀疑,却也顾不得了,哪怕这是幻境,也不能再让这婚事成了,她与慕容止的婚姻,只会成为云阳王府的把柄,害了慕容止。

    所以她摇头道:“不用点心,这就去前面。”说着话,她急忙迈出门去。

    院中站立着一个俏丽顽皮的侍女,正是梓叶。

    她是个闹腾的性子,长了一双好看的杏眼,见燕倾出来,眼睛亮晶晶地喊了一声:“小娘子晨安。”

    燕倾又是一阵恍惚,少年的梓叶呢,若这一切是真的……

    阿娘当在前头!

    卫将军府的格局,最前面是会客、演武之处,进深是将军卫光和夫人王映月的内院仰月堂,往后是燕倾和阿兄卫昭的两处院子,临近后街是小花园和绿姨娘的小院儿。其余下人房都是围着主院,搭在围墙外面,有小门通向院内。

    燕倾这会儿不必多走,出了自己院门,只顺着石子小路往前走几丈,再转过夹道,便是王夫人的院落了。

    这会儿,院内摆着成双成对的礼烛、礼炮、礼饼等物,云阳王府跟来的仆从们站在树荫下,都扎着红腰带,一片红彤彤的喜气。未进正厅,已闻其中欢声笑语。

    燕倾脚步急促,清风掀起了裙角,几下便跑进王夫人房中,立在了门槛处,怔怔望向前方。

    厅内正位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华服的夫人,右边一位看着三十几许,饱满的鹅蛋脸,面容慈和,观之可亲,正是母亲!

    燕倾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什么礼仪、规矩,全都忘记了,嘶声喊到:“阿娘!”旋即一阵风一样,奔到王夫人身前,将她紧紧抱住。

    是温暖的、活着的阿娘!这就不是幻境,不能是幻境!

    燕倾将头抵在王夫人肩上,哭得涕泗横流。王夫人心里莫名一痛,抱歉地看一眼云阳王妃,便抚着燕倾的背问到:“乖囡,乖囡,可怎么了?你哭得阿娘心都疼了。莫哭了。”

    听得这柔和的声音,燕倾的哭声更大了,满心的委屈在亲娘面前无限展露。

    厅里诸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停止了笑谈。请期之日,准新娘哭得这般难过,十分令人尴尬。

    王夫人看女儿哭成泪人,抱着劝了许久。

    燕倾抽噎着停止了痛哭,看向另一边的云阳王妃崔琦。

    这是一位华光四溢、光彩照人的美女子,虽与母亲同龄,看着却更像三十出头,远不像她记忆中紧锁眉头、满头白发的样子。

    当年卫府以“谋逆”、“负隅顽抗”的罪名灭门,随之云阳王府便因“疑似同党”的缘故抄家,一家老小下狱,敷衍潦草地“审问”了一个月,又不清不白地放了出来。

    只是从那后,王爵掳夺,慕容止蒙“特赦”知了汝阳县,堂堂王府便这样烟消云散。

    王妃是个公正规矩的人,一向贤明,多次对着外人维护燕倾:“这如何能怪她,她既已是我家媳妇,将军府的事与她何干。”

    然而她内心究竟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了。

    王府败落后,云阳王不事生产,全家的担子都压在王妃身上,她受的苦楚,远不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女该受的。她对卫将军府,怎会全无怨言?

    是以,从前燕倾与云阳王妃,早已没了幼时的亲近。

    此刻燕倾心中五味杂陈,对着年轻的崔氏充满歉意,唤了一声:“崔姨。”

    崔琦从她进来嚎啕大哭就有些不快,大喜的日子实在晦气,她脸色僵硬,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然而燕倾接下来的话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崔姨,卫府与王府的婚事,请准许我们退了吧!”

    崔琦蓦地睁大了双眼,凌厉地投向燕倾:“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的目光在燕倾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王氏的脸,见王氏露出焦急的表情,她忽地垂下眼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燕倾与崔琦话落,众人皆露出惊疑地神色,眉眼相递,竟一句话也不敢说。

    王氏心中亦是大骇,手下意识抚在燕倾额头:“倾倾,你莫不是发懵了?六礼快要过完了,岂有悔婚的道理?”

    女儿与至善几乎算是指腹为婚,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一个非卿不嫁,一个非卿不娶。至善领了差使在外,燕倾昨日还在算至善的归期,怎的过了一夜,女儿就说出这等话?

    燕倾看看王氏与崔琦,再扫过王府来的几房亲眷,前世的情形从脑中一闪而过,她冷静道:“女儿没有发懵,求娘成全。”

    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王氏的心骤然沉下去,“你至善哥哥……”

    她的目光转到崔琦脸上,将剩下的话咽下去:他可是做了对不住你的事?

    崔琦极力压着心内怒火站了起来,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倾倾,可是有什么误会?你与至善一贯要好,他的人品你当信得过。”

    她的儿子人品贵重,此刻燕倾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她断不能让众人误会是儿子的错。

    燕倾以头触地:“没有什么误会。只是燕倾大病一场,病床上日日琢磨,忽然想明白我与王府并不般配。此意已决,再不会更改,请崔姨成全。”

    王氏与崔琦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她们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要么是慕容止犯了错,要么是燕倾移了情,中间或有丑事,不能在厅里问下去了。

    崔琦带着看着膝下小女郎单薄的身体,胸中一股怨气,道:“夫人,令嫒有恙,今日我们就告辞了。贤母女自家把话说清楚,务必给我王府一个说法。”

    说罢她昂首径自出门去了。

    王府众人挑眉交换了眼色,纷纷向王氏点头,跟着崔琦鱼贯而出。

    一时间,厅里只剩了卫府的人。

    王氏的大侍女朱颜看一眼王氏,向其他仆从们摆摆手,带着她们安静退了出去。

    已近正午,厅里又闷又热,王氏的汗顺着额角淌下来。请期的礼书还放在桌上,她跌坐在椅中,将那礼书倒扣。

    燕倾膝行至王氏脚下,趴在她腿上,轻声道:“阿娘,让女儿抱抱您。”

    王妃的愤怒、众人的闲言碎语,都是尘微小事,阿娘活着,足够燕倾惊喜了。

    抱着王氏的腿,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无涯道长说过的话,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天道,改了。

    那九年,她曾经拜了无涯道长做师傅,苦苦钻研道术,只为有一天可以逆天改命,只是无涯道长与她一起尝试了各种典籍记载,始终不能成功,最后沮丧劝她:“天道无情,万物刍狗,你就认了吧。若无非常之力、非常之心,非常之机缘,怎能改得了命呢。”

    她不知这非常之机缘去哪里寻,于是死了心。

    可眼前的景象分明诉说着一个事实:她回来了,回到了嘉平五年,一切都还有机会改变的时候。

    苍天有眼,她定要救下卫府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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