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中天,星河迢迢,为偌大的宅邸铺展出飘渺如梦的光影。不知哪儿传来一阵妖风,刮得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连带着树下鬼鬼祟祟的人一阵哆嗦。

    这是红影的第三次出逃。

    第一次刚跑到这棵老槐树下还没等喘口气呢,便被值夜的宿卫抓个正着。第二次摸清了宿卫的巡逻轨迹,好不容易溜到大宅门了,结果刚好碰上从外归来的凌烨,直接连人带包袱一起拎回去,被好一顿训斥。

    自从来了大都,凌烨的脾气就越发阴晴不定。明明小时候在岷州他的个性顶可爱的,跟着她捕蝴蝶逮泥鳅,从街头跑到巷尾,从岷州西疯到岷州北。不管红影怎么闹都不生气,脸上总是笑盈盈的。

    可现在,他变了!

    他公务繁忙很少在府上住,可一旦回来,就像个老嬷嬷一样天天在红影面前念叨各种规矩,哪儿哪儿不满意!什么用膳时吃相不好啦,什么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啦,什么站没站姿坐没坐相啦,总之唧唧歪歪一大堆,跟不挑刺就活不下去一样。

    红影每次都被他气得要多吃两碗饭,秉持着靠吃饭吃穷当朝七殿下的原则,鼓足了劲儿往嘴里塞,饭都要溢出来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可是我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嘛,他自小与我一同在岷州长大,我什么来历他最清楚!从前我也是这个吃相这个站姿这个坐相,他现在就是想挑我刺,不然不舒服!”

    荷女不敢多言,替她倒了杯茶后便一直抚她的背顺气。

    自从前两次逃跑失败,凌烨便把她看管得愈发紧了。把半数宿卫全调来南院就算了,不管走到哪儿荷女都要跟着她,连如厕也不放过!红影被这阵仗搞得身心俱疲,却毫无办法。不过好在荷女是个很有趣的丫头,经常给她讲各种民间小故事解闷,勉强有个优点。

    这日正午,红影正两只手支着下巴听荷女的小故事,午膳便来了,桂花鱼翅、八珍糕、龙凤呈祥…全是她喜欢的!红影欣喜地拉着荷女坐下,想同她一起用膳,但荷女却极为抗拒,一口一个“奴婢不敢”。

    “吃个饭而已,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又吃不完,多浪费!”每次用膳荷女都像个鬼魂一样站在她后面,她心理压力真的很大诶,这次说什么也要把她这坏毛病改掉!

    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回的拉扯,结果红影刚占据上风,将荷女一屁股按在凳子上,凌烨就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三人六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凌烨原本俊美的面庞此刻却染上一层怒色,脸色骤然变得铁青,神情凌厉。红影知道,这是他即将发作的前兆。

    红影还没来得及反应,荷女便挣脱了她的桎梏,啪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细碎发抖:“殿下…殿下饶命。”

    凌烨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红影觉得荷女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虽说凌烨近来脾气古怪,但他也不可能是那种小气的人,一顿饭而已,堂堂七殿下还是请得起的。

    她正欲上前安慰,谁知对面的七殿下悠悠开口:“拖下去,杖责二十。”

    ???

    凌烨的随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抬手就要将地上的女子拉走,红影一个健步滑跪到荷女面前,张开双手将她挡在身后,抬头气鼓鼓地望向凌烨:“一顿饭而已,你至于吗?”

    凌烨似是被她气到了,薄唇微微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周身寒气重得可怕。

    “荷女,你可知罪?”

    荷女哆哆嗦嗦地开口,原本清亮的声音被恐惧包裹:“奴婢知罪,荷女既为奴婢,胆敢与影姑娘一同用膳,是谓大不敬,理应受罚。”

    凌烨如胜利者一般朝她歪头挑衅,似乎在说:看吧,我是对的。

    红影感觉自己头都要大了,她真的不能理解,不过吃顿饭,为什么就和犯罪扯上关系了,更何况荷女还一口没吃上呢!

    于是两人从“堂堂七殿下连顿饭都请不起”吵到“堂堂七殿下只会仗势欺人欺负弱小”。

    最终这场闹剧以红影死死抓住荷女不松手并和凌烨差点兵戎相见闹得不欢而散得以收场。不过红影哪是肯受委屈的主,当晚便收拾好包裹,趁着宿卫巡逻交班的空档,实施第三次出逃。

    妖风再次肆虐,带来阵阵寒意,红影又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次她的目标很明确,在老槐树下观察了会儿确定没人,便改换路线直奔后院,然后顺着后院的歪脖子树慢慢爬到墙顶,一跃而下。

    小小一个王府,怎么可能困住我,红影如是说。

    此刻正寅时,玉盘高悬,银辉流照,皎洁的月光自天际倾泻而下,在空荡的街道与老旧的房檐上留下一轮轮变换的光影,若隐若现。

    四下无人,周围寂静得可怕。担心王府随时会派人追过来,红影只得一直往前跑,不敢松懈半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儿,但应该没有哪儿能比天天困在宅邸闭门不出更差了。

    每逢夜晚就格外想念在岷州的日子,格外想念月姨,想念允和,想念小叶子。

    哼,红影打死也不会承认小气鬼凌烨和可爱鬼小叶子是同一个人。

    估摸着离王府有一大段距离了,她便坐在湖边休息,时而数岸边有多少艘渔船,时而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玩儿地上的小石子。记得从前私塾先生在上面讲学,她便和小叶子在下面将石子踢来踢去,像蹴鞠一样。结果两人一起被月姨逮到外面的空地上踢,没有她的准许不准停。两个可怜鬼就这样从东方既白踢到夜幕降临,鞋子都被磨破了,害得红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不过嘛,虽然月姨有时候很严厉,但她却是个顶善良的女子。她终身未嫁,将上半辈子做女工攒的银两全部拿出来,在岷州街道上办了一个小私塾。男娃需要付些银两,但女娃可以免费听学,镇上许多女娃一有空就偷偷跑来上学。用月姨的话说,她不过是在实现自己儿时读书识字的愿望,虽然晚了一点。

    那时红影并不明白,为什么读书识字会变成一个人的愿望,毕竟她最讨厌看书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就像是什么神奇的咒语,一看就犯困打盹儿。

    月色依旧寒凉,映在寂静的湖面照出星星点点。一阵晚风拂过,她的双目也跟着一亮。

    有了!

    回岷州找月姨!

    ……

    可是当初是月姨亲自跨越千里将我送来凌烨身边的,要是知道我偷跑,她会生气吗?红影如是想,整个人又耷拉下去,像只可怜的小肥兔子。

    脚下的石子再次被踢来踢去,月光下的少女嘴里念叨个不停:她会生气,她不会生气,她会生气,她不会生气…

    “她会生气。”一道低沉悦耳的男声。

    “真的吗?”红影伤心了一瞬,接着整个人立马从岸边弹跳起来想往远处跑:“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

    但来人的动作比她更快,一手环抱住她的腰,任由着她在怀里尖叫着扑腾来扑腾去。

    “是我。”

    是熟悉的语调,是清冽的檀木香,是如山涧清泉般的嗓音。

    ……

    是月光下的凌烨。

    怀里的人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不再有任何动作,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牵到岸边再度坐下。

    短短几秒,红影想了很多次,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究竟是鬼比较可怕还是凌烨比较可怕?她没有办法立刻做出抉择,却又马上得到了一个答案。

    ——幸好不是鬼。

    万籁俱寂,天际银辉逐渐消散宛若梦境一般,稀疏的星子明明灭灭伴随着残影,由深入浅,最后逝于夜幕一端。

    两人都没有说话,凌烨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凶狠地责怪她,红影也不像平日里那般闹腾。他们只是静静地挨坐在一起,在同一片月光下吹着晚风感受着心的跳动。从前在岷州,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可在大都,似是头一回。

    凌烨总是很忙,忙到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进宫的路上。打红影进府后,两人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时间屈指可数。他们不再像幼时那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彼此的距离被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四方天地无形地隔开。凌烨知道她日夜所思所念所为何物,却又怕她真的如蝴蝶一般远走翱翔于天地之间。

    或是太冷或是太静或是太累,红影支着头渐渐起了倦意,脑袋一掉一掉的。

    “真的很想念岷州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猛不丁地惊醒,但睁开眼睛仍旧是那副困倦模样,朦胧至极。

    凌烨回头见她这幅样子,一抹淡淡的笑意在脸庞上缓缓漾开。他小心地将人捞进怀里,慢慢抚着她的脑袋,怀中人的呼吸在夜色笼罩下逐渐变得规律平缓。

    在风第十二次掠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时,他缓缓开口:“小影子,好梦。”

    ……

    “梦里会有月姨吗?”

    声音很轻很轻,一瞬便消散于风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翌日午时,红影才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她只记得昨夜被凌烨找到,两人罕见地没有吵架,在湖边和谐地坐了一会儿,之后的事便一概不记得了。

    但记不记得也不重要了,毕竟结果摆在眼前,第三次出逃,又失败了!

    她耷拉着头正准备用午膳,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荷女:“阿荷,我的包裹呢?”

    荷女颇有些疑惑,仔细回忆了一会儿,迷茫道:“昨夜是殿下将影姑娘背回来的,奴婢并未见过什么包裹。”

    怎么可能!

    昨夜她的包裹一直背在背上,片刻未离身!

    ……

    好吧,至少在清醒的时候片刻未离身……

    可里面还有月姨给她的手镯,允和为她编织的稻草蚂蚱,岷州西街小胖子送她的探店宝典 ,私塾先生为她画的画像……

    怒了!

    怒不可遏!

    她啪的一声将筷子摔在木桌上,准备去找凌烨讨个说法。还没等她站起来,罪魁祸首就拎着包裹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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