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无忧本想婉拒,但她没给自己还嘴的机会。

    顺便也想知道,高长恭与这位观棋表姐,究竟有什么让他讳莫如深、见不得人的前尘往事。

    于是,高长恭到底也没躲掉。

    郑姑姑的住处,与姥姥的正屋是一东一西两处院子,还偏西北角些,倒是落得清静。

    彼时,晌午的太阳在外头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几近把人烫化,却晒不到屋里头的岁月静好。

    降香黄檀打造的高脚方桌上,拿描金瓷盘摆着一对四方玉斗内,各栽了一节装细壤的竹筒,却生出了长势不同的一寸芽苗。

    鬼面高马尾的男子,穿一袭绛红色大袖襦裙,大热天还捂了件玄色里衣,将颈子往下的锁骨密密裹住。眼下就坐在黄花梨木高脚胡凳上,拿长到几乎曳地的大袖垫在桌沿,一手托腮,拿锐亮的长睫凤眸,死死盯着那两根嫩绿。

    灼灼的目光,几乎要给那一寸嫩苗烧出花来。

    高长恭本想蹲在屋里,等表姑与另一个表姑会完面,回来跟他汇报情况,却突然听见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出于多年行军打仗、侦查放哨的警觉性,他当即意识到,不能被堵屋里!

    ——而当两位姥姥携着远房外孙女,以及随行抬礼品箱子的小厮,来到自家断代独苗的外孙女院里,依次绕过刻有甲胄木兰画像砖的影壁墙、木兰树、牡丹丛,进得门来时!

    只见正堂屋门口,木花架金漆狻猊座香炉里,熏着清凉的瑞脑,狻猊炉后头的高脚胡桌上,却蹿起来个穿绛红色大袖襦裙的男子,因猝然见到这群浩浩荡荡的来人,他在慌乱之下、还踢翻了降香黄檀木质的高脚胡凳。

    彼时,屋里的、外面的人见此情形都僵住了。

    郑家老少来势汹汹的堵门,就算高长恭清楚自己问心无愧,也不免怀疑他真有奸情怕被捉?

    屋主小表姑自然懂得,要靠自己打破僵局。

    从外头的人堆里,随即窜出来个身穿丁香紫大袖襦裙的姑娘!她快步跑到鬼面男子跟前,冲着他那双底气不足的慌乱眼神,安抚道:

    “姥姥与表姐!是来…看我住的舒不舒坦……”

    为掩饰尴尬,元无忧还猫腰儿去扶正了凳子。

    对此,观棋表姐只是大袖轻抬、拿削葱根似的纤纤玉指,去扶了扶鬓角那朵鲜嫩的白牡丹。

    微启朱唇皓齿,慵懒的笑了声,

    “看来住的挺舒坦,还有陪伴儿呢,夜里有这么个可人的尤物侍寝,恐怕表妹睡不太好吧?”

    她小指上的西瓜碧玺宝石,在太阳光底下,粉瓤绿皮更折射出明晃晃的璀璨夺目来。

    当她这句调侃丝滑地溜进耳朵,元无忧终于想起来,郑观棋给她的熟悉感源自谁了……

    高延宗!这表姐简直是女中高延宗啊!

    自打郑观棋开口顺出第一句,戴着鬼面的高长恭便凤眸圆睁地盯着她!

    视线范围内,似乎仅有郑观棋一人,他那灼烫的目光,几乎要生吞活剥郑观棋,羽睫眼尾拧劲儿颤栗的样子,更像是要生生扒了她的皮。() ()

    元无忧离他最近,甚至还能听见那金属质地的面盔底下,传出来的磨牙声。

    表妹这厢赶忙解释,

    “表姐误会了,这是我四侄子高孝瓘,上午搁稻田地里干活儿累了,过来跟我讨口水喝。”

    此刻的高长恭,牙都快咬碎了!

    这表姐妹两个,可真是一脉相传的惯会掰扯,说谎编瞎话张口就来,都不带眨么眼的。

    门口杵着两位太姥一个揣手旁观,主打稳重;一个瞧着就有亲和力。

    郑太姥迈步上去,试图打圆场,一抬大袖给郑观棋引荐道:

    “不语儿可别打趣了,她俩纯粹就是表姑侄,更是共同抗疫救灾、治理水利农桑的好战友。”

    观棋表姐颔首浅笑应着,待瞧见四侄子下意识地往表妹身边站,还眼神警惕的望着她……她顿时玩心又起,顺势玉手一翻,勾食指笑道:

    “几年不见,小“相恭”怎地与我生疏至此了?唉……到底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高长恭猝不及防被点名,只觉如临大敌,后脊梁骨跟被泼了井拔凉水一般、陡然一凉!

    但他的军事素养,绝不允许他流露出丝毫的破绽,连起的鸡皮疙瘩都必须狠狠地压制下去。

    他强行稳住心神,才得以持着沉稳又清亮的嗓子,从容反驳道:

    “请表姑谨言慎行,郑家长辈当前,众目睽睽之下……”

    “众目睽睽之下,我还能再对你上下其手不成么?更何况,你现在有了新的归宿,应该轮到她上手才对。”

    这一连串“再”、“新的”、“轮到她”的字眼儿,跟连珠算盘似的蹦出来,直戳人肺管子。

    新晋小表姑元无忧,在旁边看愣了,听懵了,观棋表姐那字字句句,都像是磨砺出锋利的尖刀,唰然出鞘乱杀,捅的她心里哇凉哇凉的。

    屋里的狻猊坐炉都多余了,把狻猊踢开她去那蹲着多好?此时把她的心掏出来,怕是比那瑞脑都凉快呢。当然,倘若真这样做了,她的死尸很快也凉快了。

    同样被这两句话重创的高长恭,只觉霎时间一阵嗡嗡耳鸣,如被大耳刮子扇得头晕目眩。

    他难以自控地脚步微挪半掌,这才稳住身形。

    他望着满屋子表情各异的围观群众,尤其是凤眸骤然凌厉阴鸷,拧成眉压眼的小表姑!

    高长恭赶忙反驳,“郑观棋你休得胡言!哪有过那种事?”

    他又急忙扭头,冲元无忧解释道,“姑姑莫听她胡诌,我和她没有过什么……”

    他忽而止住了苍白无力的辩解。

    玄女姑姑此刻冷着一张小俏脸儿,眉眼端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却笑不达眼底,那双褐色眼眸戾气横生,连眉宇间都仿佛凝了一层霜。

    高长恭从未见过她这般掉脸子,更是头次见到她那盛满光辉的、双眼皮大眼睛里,能够流露出如此阴鸷戾气的眼神,着实有些伤人。

    她不信他,这比他蒙冤受屈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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