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姑姑站在一旁,连抱肘带摇头。

    啧啧,一个瞧见女人就说像自己亡妻的男人,重见自己真正的亡妻,居然咬死了她是假的?

    这里头指定有人心虚。

    晨风清冽,日光柔暖。

    白裙翩跹的萧桐言,此刻高抬尖下颌,绣鞋步履轻盈又矜贵,施施然自男人的背后走向他,贝齿轻衔住一角朱唇,语气惊诧又哀怨,

    “巍郎何出此言啊?瞧瞧……没我在你身边,衣裳破了都没人缝补,胡须这般长了都不知打理,你难道忘了我们昔日的朝夕与共?你忘了当初我亡国破家,你在城破后的战火里抱着我许下的承诺?你说以后你便是我的家人了,你忘了你说过会一辈子保护我的么?”

    提起旧事,萧桐言便眼神温柔,仿佛从薄云透出的微弱阳光里,瞧见了三年前的朝夕。

    只是语气哀婉,随着颤栗的嗓音越发凄厉,直听得人心肝直颤,不由得怜悯她。

    那年的沌口之战,原要投奔后梁的江夏公主,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她被他从战火里背出来,从此他和老娘就住进了她的宅子。亡国公主萧桐言不免落俗的,以身相许偿还救命之恩。

    继而南陈因后梁引渡叛将华皎一事发难萧氏,边境动荡滔天,她与身为守将的未婚夫阵前失散,被逼跳崖坠河,便失去了三年的记忆。

    萧桐言有一双滴溜圆的褐色瞳仁,纤睫微覆时更显得楚楚动人,此时她眼眸湿润的望着他,

    “在我生无可恋,将要投火殉国之际,你说我的家人还有你……也只有你了。从前在府宅的时日,便是我抚琴你吟诗,你看似文弱娇气,果然表里如一呢,有回衣服上掉了只毛嘟嘟的肉虫子,你脸都吓白了,还是我徒手抓的……”

    她顿了顿,依旧语气温柔,毫无杀伤力的娓娓道来,“我的巍郎简直娇弱的像我们江东男子呢,可也有一身凌云志气,昔日你曾许诺与我喜结兰因,庇护亡国破家的我,我便决心与君风雨同舟分摊喜乐,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

    元无忧在一旁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没成想这般柔弱骄矜的公主,宠起夫来跟养儿子似的?此时瞧见她十分动情的回忆过去,不动声色走到了男人面前,而崔巍低个头默不作声,只瞟了眼越走越近的白裙女子,挺心虚的样子,就知萧桐言所言不虚。

    而身侧的言将军,则手抚胸口做西子捧心状,睁大了眼,满是不可置信。低声喃喃。元无忧离她最近,清晰的听见了:

    “这词咋一句不差呢?他跟谁都这么说是吧?”

    元无忧只憋出一句感慨:“萧姑娘你……要知道,相信男人就是不幸的开始啊。”

    萧桐言的纤纤素手,忽然抓住崔巍的袖子,却被他慌忙的撕扯开,

    “你休得胡言,我们亲眼得见桐娘呛火入肺,患了咳疾香消玉殒,遗体都还给萧氏了,你怎又平地出现?”

    萧桐言眼尾低垂,微红眼眸里盈了两汪湖水,戚戚然道:“巍郎在怀疑什么?兰陵萧氏自衣冠南渡坐殿后梁,冲破顶级门阀跃身皇族,便已参透肉身苦弱,舍身殉道福泽万民,凭萧氏的余威,救活我很难吗?只不过我的记忆近日才恢复,这便马不停蹄的回来见你了。”

    说及至此,她又提起旧事来了:() ()

    “郎中说你胃不好,需得吃软饭,我一个从未沾灶火的皇裔公主,便为你洗手做羹,每次蒸饭时都多放一碗水,刚开始便总会煮成粥……你虽是个文人,却有投笔从戎之志,但开刃时就割伤了手,气得你把剑踹在地上,痛骂了半个时辰,还是我收剑入鞘,帮你擦拭伤口的,剑也是我学着给你磨的,连你双手受伤时,净面浴足都是我亲自照料。”

    萧桐言这些话太亲密细致了,崔巍刚才的满眼惊惧逐渐错愕,紧张的神情也愈发舒缓。

    眼瞧着自己丈夫找回了死而复生的爱人,细数那些耳鬓厮磨、红袖添香的生活点滴,俨然这俩人才是老夫老妻。

    刚才还说她是妖女的崔巍,此时竟与她执手相看泪眼。

    见此情形,最难受的当属言听雷,萧桐言的字字句句都如同钝刀杀她,不一刀毙命却磨人,她杵在这里,整个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虽说她跟崔巍本就不剩什么夫妻情分了,是奔着和离来的,可事到如今,她总不能灰溜溜的被扫地出门,真给先入为主腾地方吧?

    言听雷恍然想起昔日,他也是这般待她的。

    她不禁质问,“……原来你为我所做这些,都是另一个女人对你所为?”

    刚成亲头一个月,她想操练兵器重披戎装,崔巍一个文官竟肯给她磨刀开刃,在她因不会下厨煮饭被婆婆罚跪时,也会偷偷教她煮粥……她以为是夫君为爱折腰,原来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言听雷一时不知该心疼萧桐言,还是她自己。

    崔巍自知理亏,便心虚地撕开身旁女子的手,眼神却还盯着言听雷,吞吞吐吐道:

    “快进院子!再说下去要出人命了,别让郑姑姑看了笑话。”

    郑姑姑无端被提,只想说大可不必。

    萧桐言被他再一次推开也不恼,只拿葱根似的指头捋了捋额头前的碎发,眼神傲慢:

    “此乃本宫的府宅,本宫不许这女人进院。”

    元无忧回头瞅了眼身后的门槛,自觉地往后迈了一步。

    发妻言氏仍眼神凌厉的冷笑,瞪着自己丈夫:

    “那我这个结发妻子算什么?我们的婚书庚帖还在婆婆那里,就不作数了?”

    男人慌忙甩袖,“你自然是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发妻!可而今…桐娘回来了,感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你们便不能各退一步?”

    萧桐言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脸,挑眼傲然道:

    “你们清河崔氏也是要脸面的望族,哪有贬妻为妾的道理?要么全滚出本宫的府宅,要么立刻给她休书。”

    言听雷急的粗声吼道:“你敢?崔巍你岂敢无故休妻?难道你对我说的话,三年前追求我时那些承诺,都是假的?”

    江夏公主鬓边的青丝被风轻拂,她笑意清浅,

    “世间情爱大多兰因絮果,而他是在我们感情到达顶峰时痛失所爱,言姑娘,你觉得自己是先入为主,还是后来居上?”

    “哈!兰因絮果?你早悟兰因却自甘堕落,害我絮果而终却怪我后来居上,你又清醒高贵到哪了?”

    崔巍就在一旁听着俩妻子唇枪舌战,大气都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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