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洒落在泼墨似的天幕上,夏夜暖凉。

    旷野郊外,潺潺流水的小溪旁,草地上坐着个身穿银白鱼鳞甲的男子。

    高延宗满眼流淌着哀伤,空洞洞地瞧着面前低头饮溪的枣红马。他伸手抚摸着马儿顺脑袋垂下的粗粝鬃毛,忽然扯动唇角,自嘲一笑。

    “呵…马儿啊马儿…你我真是两条贱命,都是给人驱使的牛马罢了,谁给一口吃的便跟谁走,有奶便是娘……”

    枣红马饮足了溪水,便抬起头,把大脑袋凑到他怀里,瞪俩黝黑眼珠子看他。

    却顺湿漉漉的马嘴往下滴水,“吧嗒、吧嗒”的砸在高延宗泛银光的鱼鳞铠甲上。

    他望着裙甲上滴下的水渍,不以为意。只掀开纤长的眼睫毛,褐色眼眸漠然地看向眼前蹭过来安抚他的马脑袋,终是不忍,颤抖地伸出细白的手来抚摸它的脸,轻叹一声…“唉…你为何要来亲近我?你被你那些任主人丢给我时,不知我利用完你,也会抛弃你吗?”

    他语气不算刻薄,倒把他自己先说笑了。

    “呵…你倒是挺会做马啊?知道要想活命就得认命,就得任人摆布,听主人的话。”

    枣红马听不懂高延宗在说什么,但会乖顺认真的听他自言自语。

    因着四野无人,高延宗索性放开了,对着一匹马自嘲到喉咙哽咽,一开腔都带了泪意。

    “呵…马儿啊马儿,我活的真不如你呢,我这种文不成武不就的棋子……不机灵就会被抛弃,任我自生自灭,但太机灵了又招人恨,你听话就有人要你,可是…”

    他说到此处,突然喉咙哽住,吐字艰难、

    “可是…没有人要我……”

    ——元无忧远远就瞧见小河边,有个高马尾的瘦高将军坐在溪边。

    他抱着一匹马头不知在说什么,一人一马的背影别提多孤寂了。

    她追到近处一看,正听见男子说什么“你听话就有人要你,可是没有人要我”……

    马蹄声惊动了坐地下那位将军,随着他豁然站起身,猛然转头,元无忧一瞧,果然是高延宗。

    身穿金甲的姑娘人没到,率先出声——

    “高延宗!你宁可躲这儿自怨自艾,都不肯跟我把话说开吗?”

    只瞬间的惊悸过后,高延宗便冷下脸来。

    他冷哼一声,

    “你是来兴师问罪了?我自知罪孽深重,不用你审问我,我这就滚蛋。”

    眼见他伸手去扯缰绳,元无忧迅速翻身下马,快跑两步冲过来,一把拽住他紧握缰绳的细手,厉声呵道:“别走!你四哥把事情都跟我说了,咱俩坦诚相待行吗?”

    高延宗奋力挣开被她攥住的手,像条细瘦银鱼的身影猛然退后一步,他脸上锋利的柳眉倒竖,平日里勾人含情的桃花眼、此刻也狞厉犀利起来,怒斥道!

    “你还要我怎么坦诚?你对我就坦诚吗?”

    眼前的男子像是一只炸毛的狐狸,冲她呲牙咧嘴露出了隐藏已久的、凶猛的兽性!野性大发,瞧着就觉危险,更觉可怜。

    元无忧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暗自攥紧成拳,面上还要极力维持着平静:

    “高延宗,你明明在暗中帮我和高长恭,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边成全我俩,一边逼我撵你走?你背后是谁想要郑太姥的钱财?高纬吗?”() ()

    她这句句发问都柔情婉转,哀怨又委屈,跟炸了毛的、愤怒的高延宗形成了鲜明对比。

    所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高延宗见她语气服软了,满腔怒火便平息了大半。尤其当她最后那句犀利的发问,听得他眼神瞬间黯然,不禁撇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语气漠然道:

    “高延宗不该痴心妄想,亵渎玄女。”

    “你在说什么屁话?!”

    “说实话,我只是供贵人驱使的牛马,任人摆布的棋子…我看着洒脱,实际上不过是依附强者的藤蔓,甚至不能独当一面,脱离了主人的控制也活不下去,我不能耽误你,我不配……”

    望着高延宗那张故作无谓的冷漠俊脸,盯着他那一开一合的幼嫩唇瓣,站他面前的元无忧不禁心头一阵酸涩。

    “那我就不能成为下棋人,当你主人吗?啊呸!”意识到话里对他的侮辱和不尊重后,元无忧赶忙撤回上一句,满眼心疼地望着他。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又不是棋子和牛马,我早晚要把你从高家手里抢过来,好生娇养着你,不再让你干这种勾当。”

    高延宗听得哭笑不得,不禁微抬长睫,眸光戏谑地斜了她一眼,

    “怎么说的像穷丫头想赎花魁,然后把我赎出贱籍…从良了一样?”

    穷丫头闻言,更是眼神坚定地认下了。

    “我现在确实是穷丫头,眼下还没能力把你从高纬老贼手里赎出来,带回家。那等我有能力了……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见她眼神真挚,更是冷不丁地拿温热的掌心、一把攥住他因情绪低落而冰凉的手。

    高延宗抿了抿肉嘟嘟的唇珠,冷厉的眸光都柔和了几分,并扯动唇角,自嘲一笑,

    “你现在的名声就够用,只是高延宗的污名和你不配。跟我沾边是在抹黑你的人品。”

    “胡说!你能不能别贬损自己、说反话嘲讽我了?我这昏君的污名才是抹黑你。”

    男子诚恳道,“真事儿。今天你在府兵面前提宇文怀璧,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元无忧眼神疑惑,“什么道理?”

    “你并非在长安没得到王座,宇文怀璧虽抢了你的王座,但他的名字就是你的王座。”

    “这车轱辘话来回说……什么王座不王座的?”

    高延宗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她掌心抽出,而后藏到身侧,暗自攥拳感受着被她捂热的手,面上仍端着正色。

    “说实话…直呼周国天子名讳这种事,我只敢私下说说,在正式场合见到他,我还得尊称国主或陛下,顶多前面加他的年号“天和”。但你是真敢在明面上直呼其名啊!你在宇文怀璧面前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但他的名字在周国任何人面前,同样高高在上如朕亲临。”

    元姑娘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子,琥珀双眸微眯,戏谑道:

    “你是在说,我借他的名字狐假虎威了?要不是他通缉你,我也不想在周国露头。”

    高延宗忽然笑道,“你的名字也足够我狐假虎威。”

    她突然话锋一转,“那你为何弃我而去?要不是我逼高长恭说出实情,只怕这辈子咱俩就此错过了,还会结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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