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虽已黑,柳家旧园倒还亮堂。

    游廊下灯笼挂得密,花园小径旁也散置着数盏风灯。

    柳家雇了人清理园子,此刻正趁着雨歇,疏浚东园的南池。

    蒙雾的夜色中,只见池岸边围了一转白纸灯笼,昏暗的黄光,影影绰绰地照着汗津津的人面。

    水已放干,池底老泥散发的恶臭夹裹在水汽里,四处弥漫。

    江雪寂掩住口鼻,正想去别处转转,忽听有人喊:“别动!”

    又听说叫把灯移近些。

    “是个猪笼。”

    “诶,有东西!”

    众人合力将一只圆长的黑铁笼拖上岸,几桶水泼下去,泥污洗净,笼中为淤泥包裹的物什逐渐显露真容。

    是两具肢体缠抱的尸骨。

    四围安静片刻,议论声渐起。

    “一对儿苦命鸳鸯!”

    “好好的池子,拿来沉塘。”

    “近些年没听说有沉塘的。”

    ……

    江雪寂将发带拨至肩后,蹲在铁笼旁,忍着不适,问:“男子交好,也要沉塘?”

    当即便有人怒斥:“荒唐!本县从无此等伤风败俗之事,分明是一对男女!”

    江雪寂愕然,又仔细看了看,笃定道:“老伯,这二人容貌虽秀气些,可俱是男子无疑。”

    那老者冷笑,“枯骨岂能分辨出秀气与否?”

    江雪寂摸摸脖颈上的假喉结,“躯体虽毁,面容却宛若生时。”

    夜里清淤起出两具尸骨原就瘆人,江雪寂这话更叫人心里起毛。

    一片沉寂中,江雪寂她爹挤过来,“江二郎,你又乱说什么!”

    又对众人道:“他前阵子溺水,没好利索,净说胡话。”

    江雪寂看她爹假装不认识她,懒得戳穿,见众人神色不似作伪,加之尸身腐坏、脸孔却丝毫无损,的确不合常理,才惊觉在场只她一人能看出死者容貌。

    江雪寂倒吸一口凉气,有点慌,怎么回事?

    叮一声长音过后,一个声音道:宿主,是我是我,辨貌系统!

    江雪寂松口气,没疯就好:“……你不知道白骨上配个有血有肉的头很吓人?!”

    系统娇声道:人家换个模式好了。

    顷刻间,江雪寂意识中出现一块展示人面的屏幕,那两副骸骨恢复了原样。

    她读刑侦专业,六月就工作了,半月前,父母哥哥带她自驾行,过桥时不慎翻车坠桥,困于湖底,醒来后,一家四口便成了此地同样落水的江家人。

    原主女子身,却自小女扮男装,以江二郎的身份示人。江家搭船出城是为扫墓,沉船的水路却并非去往墓地。

    江雪寂直觉有些古怪,哪里怪,一时倒还不知。

    她爹退休后爱琢磨园林规划布景,穿来没两天便以造园师自居,各处相地,听说柳家旧园改建,征集图纸,饭没吃两口就来了。

    当然也可能是她娘再度发挥失常,三个菜,没一个能入口……

    好在她哥不挑,吃的,吃不死,他就能吃。

    可惜她爹怕是要白忙,县衙的人一来就说结了案才能动工。

    江雪寂站在一旁,听柳府管事告诉衙差死者是一对男女,忍不住插嘴道:“大人,二人俱为男子。”

    那衙差大约嫌她是个毛没长齐的少年郎,瞟她一眼,没理会。

    江雪寂也没自讨没趣,见衙役们个个哈欠连连,便想明日再说不迟。

    次日一早,江雪寂被她爹喊起来用早膳。

    “二郎,你娘做了你最爱吃的蜜糕,快尝尝!”

    江雪寂蓬着头发坐下,一听即知老头没安好心。

    果然,她娘去灶上盛粥,她哥便抓起她碗里疙瘩似的米糕,一把塞嘴里,一面把袖中的油纸包偷偷露给她看。

    江雪寂吸吸鼻子,已经闻着味儿了。巷口六娘家的大肉包子!

    江老爹白了眼江大郎,“二郎赶紧吃,吃完去趟县衙,柳家那案子能帮就帮,早日把案结了。”

    江雪寂呵呵,老头估计还惦记柳家那十两金的酬劳。

    十两金在勖朝什么概念?寻常百姓忙碌一年,收入五六十贯,折合约莫五两金。

    不过,便是她爹不说,她也要去的。

    一则昨夜她观察过,尸骨上并无任何足以辨识死者身份的物件,没她,这案子恐怕难破。再则正如她爹痴迷造园,她娘喜烹饪,她哥爱叠山,她想做捕快!

    然而,在县衙门外甫一站定,她差点歇了心思。

    脚下的地砖裂开了……

    不只地砖,廊檐上的灰瓦坏了有一多半,间或还有瓦砾掉落,连登闻鼓的鼓面也烂了一块。

    接待她的书吏倒还和气,江雪寂开门见山,言明来意,那书吏讶异地看她一眼,便领她去了内院。

    “陆先生,这位小郎君说柳家那两名死者俱是男子。”

    江雪寂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桌案后坐着的赫然是陆轫。

    他今日着一袭交领大袖白袍,衣料柔软,袖口滚了极细的一圈暗纹锦边,墨黑长发以卷云纹头的白玉簪束起。

    真真是纤尘不染,如画中谪仙。

    陆轫见来人是她,放下手中书卷,示意她坐到桌案前的圆凳上,一面掩着嘴咳了两声。

    江雪寂忙将桌案右侧的窗关起一扇,“外头风大,别着了凉。”

    陆轫看她一眼,淡声道:“多谢。”

    江雪寂心跳不由快了一拍。

    陆轫与江家隔墙而居,听说是画师,江雪寂此前见过他几回,都在墙头。

    天好的日子,江雪寂听见咳嗽声、闻见药味,便装作修整沿墙的桃枝,架起木梯,上墙。

    陆轫往往就在前院作画,他那个叫裴巳的家仆蹲在廊檐下煎药,三岁小童似乎是唤作寄奴,安静地坐着吃糕点。

    温风拂过,桃杏海棠绢瓣零落,花下男子衣似轻雪,犹似弱不胜衣。

    江雪寂将圆凳搬得离桌案近些,坐下问:“陆先生供职县衙?”

    陆轫顺势拿起近旁笔山上搁着的一支细瘦的勾线笔,将笔尖在砚台边沿点了点,“某在此兼做画师。”

    江雪寂两只手肘抵着桌面,眯眼笑道:“先生搭船来的么?我也住桐桥坊,回去不妨同行。”

    正说着话,忽听外头有人道:“阿轫,杨三爷说尸身严重白骨化,没法验了!”

    江雪寂转过身,那人正跨进门来,武人打扮,青袍黑靴,腰上佩剑,眉眼间尚存几分稚气,见了她,先是一愣,继而浑不在意地说了句:“有人在啊。”

    江雪寂想起这人是县尉沈倕,穿来那日见过一回。

    沈倕显然没认出她,大步走到桌旁,将一张单子拍在陆轫面前。

    陆轫拿起来很快扫了一遍,问江雪寂:“俱是男子?”

    江雪寂点头。

    沈倕不以为然,“尸格不是写了么,一男一女,腿骨短的是女子,杨三爷看的,错不了。”

    江雪寂:“……”

    她的腿就比方才那书吏长。

    这案子交给沈倕了?交给他,还能结么?

    江雪寂问:“我若能说出那二人的相貌,陆先生能画出来么?”

    陆轫提笔,静待她开口。

    江雪寂先说轮廓,再点特征,陆轫悟性极高,不过多废了几张纸,两张像便画好了。

    沈倕将墨迹吹干,直起身问江雪寂:“你说那两副尸骨长这样?”

    江雪寂低头查看,心下直叹陆轫画工精湛,“嗯。”

    “从未听说单凭头骨便能推知相貌的,不是你胡诌的吧?”沈倕抱着手臂,皱眉思索。恰好他手下的衙差进来禀报,“沈县尉,有个女子在外头鬼鬼祟祟,将一封书信绑在石块上,扔过咱们墙头,险些砸了人,被我等抓了!”

    沈倕展信看过,忙递与陆轫,一面吩咐衙差提人来见。

    那姑娘也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柳眉杏眼,穿了身碧色绉纱衫裙,肩头斜挎一只鼓囊囊的圆布口袋,见了衙门里的人有些拘谨,问一句才答一句。

    沈倕拿她当犯人似的审:“你几时见的那两副尸骨?”

    姑娘老实道:“昨晚。”

    沈倕又问:“何处?”

    “柳家旧园。”

    姑娘顿了顿,见众人都望着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行径可疑,话才长了些:“园里的厌风草长得好,我怕被拔掉,赶去采了些,正好遇到起出尸骨。”

    沈倕正待再问,那姑娘又小声补了一句,“并非偷盗,我问过管事的,他们不要。”

    沈倕一脸探究地打量她:“采厌风草做什么?”

    “厌风草可治头风。”

    沈倕便不作声。

    江雪寂看出这一打岔,他已将先头要问的话忘个干净。

    陆轫屈指轻叩桌案,“为何说是两名男子?”

    “男女尸骨不同,男子骨盆狭小,女子则较为宽浅,骨盆上口男子接近桃形,女子为圆或椭圆形。”

    江雪寂赞许地点点头,她知道男女骨盆有异,如何不同却没记牢。

    沈倕以为人家胡扯,随手指了个衙差,“荆大武,转过去!”

    荆大武依言背过身,不明就里。

    江雪寂等人却是懂了……陆轫一言不发地偏过头,对着窗外。

    姑娘涨红了脸,大约怕沈倕点她,毕竟她是屋里唯一的女子,因而结结巴巴地辩驳道:“这、这如何看得出,要对比尸骨才行。”

    “你见过尸骨?”

    “见过几副。”

    江雪寂一听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寻常姑娘怕是不大机会接触到尸骨,还不只一副。

    沈倕微微眯起眼,“雾失县一向太平,多年未有凶案,县衙的仵作都没你见识广!”

    那姑娘用手指绞着布兜的系带,一面说:“城外坟地有捡骨师替人家捡骨,我、我看过几回。”

    雾失县并无捡骨风俗,多是客死此地的外乡人,一时不及还乡,落葬后再将尸骨起出,送回故地,或者择地另葬。

    不过这姑娘也非常人,常人哪里敢瞧这热闹?

    荆大武忽然插嘴,说想起来了,“她是于家三娘子,我在升风堂见过一回!”

    姑娘的眼当即睁得滚圆,连声说她不是。

    江雪寂咧着嘴笑,不是于三娘,这样急着否认做什么?

    升风堂于家世代皆出杏林名手,在本县经营着一间药铺。自她进屋,屋里便有一股药香。

    于三娘与她对视一眼,不知怎么就放松了些,“沈县尉,衙差大哥,我瞒着家里去看尸骨的,若是让我爹他们知道,往后恐怕再不许我出门了。”

    沈倕不耐烦道:“本县尉岂是那饶舌的?”

    于三娘:“哦。”

    沈倕吩咐衙差去请杨三爷。

    江雪寂猜他便是负责验尸的仵作,来了一看,果然是。

    杨三爷约莫有五十了,听说于三娘咬定是一男一女,当即变了脸色,及至沈倕提及江雪寂凭头骨推断出了相貌,竟冷冷一笑:“老朽验尸数十年,从未听说谁有这等本事,除非此人事先即知其貌。”

    江雪寂心惊肉跳,这是暗示她与此案有关?

    再一看,沈倕作恍然大悟状,陆轫亦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江雪寂额上险些滚下冷汗,生怕沈倕喊荆大武拿她去上夹棍,正待辩驳,廊下响起脚步声,一个着青袍官服的中年男子疾步趋至门外。

    陆轫等人见礼,“仇大人。”

    姓仇么?江雪寂低着头,此人想必即是县令仇仕其。

    仇仕其两手负于身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问:“柳园案可有进展?”

    沈倕将两幅人像递过去,简单提了提江雪寂和于三娘。

    仇仕其脸色一变,当即吩咐将她二人收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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