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7

    二月步入下旬,四级官网公布考试成绩查询。

    宋槐抱着电脑爬在床上死盯着屏幕,看到623几个数字时,先是本能的发懵,再是面容浮现笑意,随后把网页一关,优哉游哉看几条外贸新闻。

    温诚钻被窝里仔细瞧她。

    四级一次高分过,应该算值得庆祝的事儿吧?怎么这女人还像平常似的坦然?要真哪儿不一样,无非嘴角扬起的弧度稍大些。

    仅此而已。

    能控制住情绪的人真可怕。

    宋槐从没有开怀大笑过,从小便养成愁眉苦脸,长大后稍好些,成了面无表情,给别人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模样。宋槐情绪完全不会大起大落;她不像温诚,生气就骂街,直到把气撒干净为止;也不像孟衫,难过就痛哭;不像何莹莹,开心就捧腹大笑。

    全部都淡淡的。

    温诚狠狠掐一下她的腰,听她吃痛吸口气,“不开心?”

    宋槐声色平平:“只是四级而已,还有六级,专八,雅思托福。”她把电脑合上,转头问他:“你注册Artian后是什么心情?”

    “.......拉乔潭立那条狗去他家喝酒。”

    “我不理解,酒精很吸引人么?”

    温诚告诉她当然。人们爱的不是酒精,是微醺后昏沉的感觉,脚踩着地面都变软了,摇摇晃晃,麻醉身体却解放头脑,他们可以借酒劲儿说平常不敢的话,或吐出憋闷已久的烦恼。

    宋槐把这话记下了。改天就约何莹莹去酒吧。

    何莹莹特别不可思议:“你确定?”

    因为宋槐找的地方是最传统蹦迪酒吧。灯球闪烁俗气的空蓝光,背景音乐是嘈杂的摇滚乐,中间一群红男绿女跟着律动和节奏蹦迪,连酒都是炽烈的高度伏特加,威士忌,白兰地,朗姆酒。所有元素宋槐都讨厌,拒之千里。

    但那天除外,且算个例外。

    宋槐没有跟着蹦迪,只叫了瓶伏特加对嘴吹。莹莹调转瓶身一看,四十六度。光线晦暗明灭,莹莹看不清宋槐的表情,只觉得特反常,差点以为鬼上她身了。

    辛辣酒液入喉,才喝几口宋槐已经被酒精上头。天旋地转的扶着吧台,脸颊像熟虾似的红,瞳孔都快喝散了。看似微扬的嘴角上挂着滴水,不是酒,是从眼眶流下的。

    何莹莹不敢喝,俩人都喝醉指不定被拐到哪去。她只要了杯橙汁,扯着嗓子问:“这是怎么了!!?”

    “莹莹,我们很快就分手了。”

    “什么?!!”

    宋槐以为她没听清,专门喊了一嗓子:“要分手了!很快!”

    很快,非常快。

    可能是后天。

    年后宋槐就把内蒙那片厂外的办公室卖了。钱相比于买下地皮肯定少,但好在只有阿金独自用,基本崭新,所以拿到钱相当于打八八折。

    而工厂没卖,HJ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工贸一体。必须等临时外贸员去支援几天,她和阿金才能彻底离开。那三名外贸员即将接手工作,就最近两三天的事。

    “所以你要去上海?那工厂呢?临时外贸员走了呢?”

    宋槐真是喝大了,她听到后先是反应老半天才说:“重新招聘正式出单外贸员。”

    几句话信息量太大,莹莹都不知从何问起。她满脑子比做高数题还乱,问宋槐:为什么要分手呢?你们在一起明明那么开心?不般配么?你不开心么?吵架了?为什么要去上海呢?你以后还在这里么?是不是要离开MF了?我们还能见面么?

    机关枪似的输出问题,莹莹扭头一看,宋槐早趴在吧台上不省人事。又不甘心的推她,直到把人推醒。

    “开心啊......”宋槐又买了包纸抽,捂到嘴边怕自己吐出来,“我们没吵架,就是不合适。”

    宋槐的爱情观和她不同。

    不是开心就般配,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他爸爸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我总不能......带着他私奔吧......他也有他的事业,刚注册的公司叫Artian,温诚是做老板的人,他要在策划这个行业奋斗。”莹莹就问,那你呢?宋槐说:“我也会在外贸业摸爬滚打,我们各有各的人生。”

    “只考虑事业?爱情呢?”

    “人生不能总为爱情吧,这个东西没.....太多价值。”宋槐本想说毫无价值,但和温诚在一起后改变观念,还是有些价值的。

    “如果温诚为爱情放弃事业,那我才觉得他拎不清,”上次被崔明宇骗走九十多万,宋槐已经觉得他傻了,又抿了口酒,宋槐眼神在光中浮沉,好像喃喃自语:“那是他喝多了,我相信他清醒的时候一定和我观点相同,事业更重要。”

    那可是温诚亲口说的,他说他更俗。在她被撞出呓语时,齿间缝隙发出克制的音调,就如此迷乱的时刻,说这种清醒话,可见一斑。

    如果温诚真把爱情看的很重,能做到为爱放弃全部,那他就不会有如今的辉煌。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大城市中,拥有过百万的存款,注册属于自己的公司,还买下繁华地段写字楼其中两层。

    能是一般男人么?

    “莹莹,这个世界上谁离开谁都能活,我只是希望我们更好,有更好的人生和未来。现在没有长久的陪伴关系,大多数只能陪你走一段,我觉得是常态,不过能同行一段已经很好了,总比这辈子不认识的强。”

    “所以,好聚好散,这最好了。”

    宋槐从没依恋过谁,她从来坚信世上只有自己最可靠;也没怀念过任何地方,哪怕这座城有朋友、同事,爱人,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故事,以及她熟悉的出租房,它老旧却给予她人生中第一个栖息地。

    尽管这座城夏季再热,万物在笼屉内被烘烤到膨胀,宋槐的血也有些冷,她能做到决绝。

    “叔叔为什么不同意?”

    “温诚的爸爸么?他喜欢学历高,家庭差不多的,”宋槐自嘲笑笑,“我高二就辍学了。现在没人有这个低学历,也没几个父母能接受。”

    “......那,方便问问为什么.....高二就......?”莹莹知道这问题不合时宜,所以语气小心翼翼,看到宋槐摇摇头,立马做个手势告诉她:这就把嘴缝上。

    在感情方面,宋槐不像温诚那样不撞南墙不回头,即使撞了也要头破血流。她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对任何困难望而止步。

    如同在原地徘徊,稍微落些雨点她就退回去。

    温诚说:宋槐,勇敢点儿,哪怕试试呢。

    她勇敢过了,也试过,现在可以结束踏入新的征途。

    他说的她做到了,她没对不起谁。

    那晚酒吧格外哄闹,隔壁几桌年轻男女边喝边说笑,有气氛非常欢快的上班族,更有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总之和她们格格不入。

    宋槐和莹莹聊的过于沉重。她拍拍莹莹肩膀:“好了,这只是我的生活,你不一样,你以后可以选择继续留下,或者去任何地方定居,朋友、爱你的爸妈,他们都是你的后盾,你的人生不需要像我这样考虑太多,活的太累。”

    没家庭的孩子最难。像没巢穴的鸟儿,翅膀酸困或者遇上风暴大雨,只能站在树枝上暂避,没有鸟群收留。所以宋槐梦想始终有一条:给自己一个家。

    “那我们将来会见面么?”

    “有缘分会见的。”

    何莹莹心里难受,觉得橙汁堵在嗓子眼。她是个重感情的人,爱情、亲情、友情。上次令她难受的朋友分别还在高考结束。同窗三年后大家都顾不上管考.试.答.案,心有灵犀坐教室,等班主任踏进来齐刷刷喊一声:“李静老师辛苦啦!”就是那刻的默契,何莹莹泪腺立马崩溃,从头哭到尾。

    毕竟七八年过去,人都会成熟,今晚何莹莹不会哭。但莫名生了宋槐的气,眼神没往她身上放:“你真够狠心,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大概率不会再见。”

    宋槐抬手搭上莹莹肩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祝你以后越来越好,升职加薪,被所有cursh倒追。”

    “你网速还不算慢啊,”莹莹破功的笑着:“有进步,借你吉言,我也祝你......”

    两个曾经共事过、吃饭,赶电梯,出差,聊八卦,逛商场的朋友,在嘈杂酒吧中过分安静,互相默契的看一眼。

    何莹莹补充:“财源广进,万事如意。”

    “谢谢,借你吉言。”

    宋槐在这座城的朋友不算多。孟衫已经去内蒙定居,因为崔宣做纽带,两人经常保持联系。再就是MF,她退出群聊后陈丰隔天还截图给她看,群里不少眼熟的名字向她道别。虽然就简单的再见,拜拜之类,宋槐也感动很久。

    她默默把截图收藏好,留着以后难过时看。

    再来是张晨曦。她争气又努力,搬出宿舍后在外租房子住,申请成功补助金,连带父母给的生活费一起报网课,在学习上花了很多功夫,披星戴月挑灯夜战。她说,每次做完卷子再抬头,竟然天都黑了,明明刚才还有夕阳。

    功夫不负有心人,专升本成功,考上济南某所二本公立院校。

    张晨曦还问宋槐,什么时候考试?

    “工作太忙,得推一年。”

    “那我把网课下载到网盘给你,不过期,都是录屏的,提取码微信发你槐姐。”

    “谢谢。”

    “期末考完能找你么?买好票了!”

    “我马上就搬走了,去上海。”同样的话术,宋槐对张晨曦又讲了一遍。

    .......

    张晨曦语气特别低落:“再见......”

    从前的宋槐不认为分别多痛苦,相反,那感觉很开心,意味着你即将开启更好的生活。但现在的她却被那祝福刺伤,原来离开会痛的前提是感情。

    任是何种钢铁般的心,也被那一声又一声的再见击垮。

    宋槐不敢想象真正离开温诚那天会多难受。但现在她逼迫自己不去想,对这个城市告别。

    感谢这座城,是它包容了她。是它让她遇见那么多朋友。

    温诚来了电话,宋槐没接。

    她去了附近的公交总站。

    其实坐地铁的人更多,它快速高级方便。但宋槐刚来这座城的时候,最先踏上的就是公交,倒了七八趟。那会儿她对一切都新鲜,报站时广播里竟然还有英文。她傻乎乎感慨过,真是国际化大都市啊。

    她从首发站坐到终点站。因为从前有个疯狂的梦想,那就是在公交上坐一整天,而且位置必须靠窗,头抵住玻璃,最好耳朵里循环喜欢的歌。

    “总是要耗尽眼泪痛心的上了一课,才知道什么叫割舍。”

    “我们折腾了多少上天的缘分,才发现世界有太多舍不得。”

    “错过了一个对的人,谁晓得。”

    耳朵里几句歌词循环。宋槐看城市街边的奶茶店,大型商场,金融中心,沿着王府井,从南京路到钟楼街,还能看到老年团健步走,干劲十足的一路向前,统一穿着红色队服,戴白色鸭舌帽。到下午六七点又看到学校门口围了很多家长,抱手等孩子放学。

    坐公交车逛城市可不可以算一种爱好?

    .......

    站在家门口,才发现温诚将近五十通未接来电。上楼开门进去,里外找了一遍都没人。

    宋槐也不急,悠闲的洗澡。

    等再开门的时候,面对的是温诚那张着急忙慌的脸。他大喘着粗气指责:“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他妈找遍了。”

    晚霞从客厅窗户筛进来,洋洋洒洒的浮光跃在温诚脸上。他没给宋槐好脸色,抽张纸抹汗,把拎了一路的礼盒扔地下:“自己吃去。”

    稻香村礼盒。

    宋槐跑进厨房拿剪刀出来,用刀刃快速挑开胶带,糕点喷香扑鼻:“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温诚不理她,径直去卧室换衣服。

    “温诚,这个红色的是什么,好吃。”

    温诚不理。

    “我今天坐公交了,从总站坐到终点站,把耳机都听坏了,我想买蓝牙耳机。”宋槐也不生气,展露前所未有的好脾气,抱膝蹲在地上吃糕点。

    还是不理她。

    “你饿么?我晚上想吃披萨!”

    依旧不理。

    谁说温诚没脾气,他那张脸冷下来也够受的。宋槐反而面带笑意的满屋子找人,六十平不到走几步就看到了。他手里提着喷壶给那朵郁金香浇水。

    这朵花有些故事。宋槐每天忙于工作早把它抛之脑后,某天温诚回来闻到糜烂的麝香味,最后找到郁金香是根源。很久没给它换水,根茎泡在里面打蔫儿,长此以往就溃烂。宋槐要扔掉,温诚就说她不负责,他把烂掉的根茎剪干净,重新换上营养液。不出半月果然重获新生。

    温诚是个好园丁。

    宋槐就像那枝郁金香。

    双手环抱温诚的腰,宋槐头抵在他身上:“消消气,让你着急了。”她兴致勃勃的讲路上看到的人和景,还分享听了哪些歌。

    温诚惊讶她最近脾气过于好,放下喷壶紧攥腰间的手,十指交扣。

    “房租是不是快到期了。”

    宋槐指尖陡然敛紧,良久,“你怎么知道。”

    “那天房东来告诉我的,说你下个月就没再续租,”宋槐抬眼看温诚,他神态轻松,丝毫没离开那方面想:“用不用帮你搬东西?和我一起住吧。”

    他又说了很多:

    这里真的太小,哪里叫人住的地方。关键厨房太小他洗碗不方便,为此温诚还网购一款容量更大的多功能洗碗机,换走之前独居时用的,这样就足够两人;买了专业烤箱,他还想试试做宋槐最喜欢的欧包;还有烤盘和鸳鸯锅。

    所有厨具应有尽有,就等她拎包入住。

    但温诚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魔力,触发宋槐哪道机关。才让她疯了似的吻他,光脚踩着他拖鞋,四肢像藤蔓缠在身上。两人齐齐倒在床上,宋槐跨坐温诚腿间,看那表情分明在嫌她技术不佳,随后来势汹汹的吻不由分说覆盖而来。

    她始终没合眼。指尖感受衣服里的温热皮肤,看他那双墨黑双瞳,清淡的山水画里又增添情绪绚烂的油彩。

    中场休息。

    温诚喑哑声色随呼吸喷在宋槐耳边:“帮我把扣子解开。”

    哦,原来还没换衣服,还是那件儿衬衫。

    宋槐乖乖帮忙,两指配合轻松解开。他最喜欢穿板正衬衫,且属于休闲形,从肩线到领口袖口,都裁剪合身。因脖颈修长比例很好,所以扣子就算系到最上面,也足够赏心悦目。

    温诚身体后仰,看她刚洗完澡的模样。周身水汽洇热,头发半干不湿的缠绕他的手指,怎么绕也纠不开,泛红面颊旁糅着毛茸茸的鬓发,他拇指一左一右替她擦干水渍,听宋槐问:“干嘛解扣子。”

    “亲你。”

    “那直接脱衣服不好?”

    这女人什么时候修炼勾人话术了。温诚把隐隐扬起的趋势忍下,开怀大笑几声:“我没洗澡,不嫌我脏?”说到这个就来气,他捏着宋槐鼻子,惩罚性咬了口那张嘴:“我在外面找了你半天。”

    跑步,走路,骑共享单车。温诚着急死了,就差走遍城市每个角落。上次这么着急还是研究生毕业去面试,忘拿学位证复印件,匆忙跑到公司楼下打印店。

    “下去,放我洗澡。”

    宋槐抱着不松手。

    过于粘人了。

    温诚佯作不耐烦:“快点儿,下去!”

    宋槐抱的更紧,她就不听话。

    温诚也无奈,靠着床头:“后天,你给我连人带包,搬进我家。”

    “温诚,以后还像今天这样的话,你就别这么找了,会很累。”

    “怎么?还要坐一天公交车?”

    宋槐没回答。

    温诚怎么问她也不说。

    最后莫名其妙来了句:“我爱你。”

    这句对温诚特别受用。

    她讨厌自己的过去。

    也惊讶于温诚的天真。

    这所有的征兆,温诚都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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