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苦难家庭
我爸叫桑木，我叫桑枝，我妹叫桑叶。如果我爸再生一个的话，可能男叫桑果女叫桑花。
名字是我爸取的，他希望我们一家就像一棵高大的桑树，在桑村永远枝繁叶茂、桑树苍苍。
据说，好几十年前，我爷爷在远在天边的新疆浪荡途中，机缘巧合认识了我的奶奶。
她被公认是漂亮的女人，小时候高烧烧坏脑子。
我爷爷花了三百块钱的天价，从她急于脱手的父母手中买了一个老婆。
这三百块钱也买断了我奶奶跟娘家的一切联系。
44岁的老光棍，欢天喜地带回一个24岁的靓老婆。
全村人都羡慕我爷爷买到了一枝花。可是这花只负责开放，讲话都讲不利索，智商只有她发烧生病前八岁时的智商。
经过我爷爷一年多棍棒加甜糖的调教，奶奶懂做简单的劳动耕种和炒菜做饭洗衣等家务活。
两年后，我爷爷老来得子。非常悲催的是，在我爸六岁半那一年，我高血压的爷爷多喝了几杯，脑出血死了。
我爷爷死后，是母性，让我奶奶越来越不傻，懂用鸡鸭蛋换米。
淳朴的村民悲悯垂怜他们，并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分责任田后，村中长者做主，耕种我家田地的村民，用粮食顶租金。
我爸小学高年级后，处于半劳动半读书状态。初中毕业后就主动成为全职农民了。
在他二十岁时，我奶奶挑水下台阶打滑向后仰，摔了一跤，后脑勺碰在石阶上，当场死亡。
我奶奶下葬后，我爸迷上了喝酒。他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锁上三间破瓦房，长时间浪迹广东。
当然，他每年春节前还是回家十几天，打扫打扫破屋，捡修捡修烂瓦破砖。顺便在村里溜达溜达，向全村人证明，他没死，不要打他家田地破屋的主意。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招数，居然骗了一个比她小十多岁的东北妹回来。
我妈这个被拐回来的东北妹，还不满18岁，肚子带着我这个球，稀里糊涂地跟着有一副皮囊的桑木，经过九百九十九个村，越过八百八十八个坳，来到了连绵山环抱的桑村。
他们回到了这个距离县城有八十多公里的山村，住在了我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三间破瓦房，院子角落还有一间破猪舍，一间破茅房。
我妈原以为抱住了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哪知是一棵缺肥少水的廋树。
我妈看着这个距离她东北的家有五千多公里，要跨越七个省的穷家，流了一个多月的眼泪，然后生下我。
他们一直没有领结婚证，我妈是和他私奔的，生活得潦倒，无颜回去见东北父老，哪有户口本登记结婚？
我出生那个年月，计划生育政策罚款依然很严厉。
生孩子要办准生证。没有结婚证哪来的准生证？没有准生证，就属于偷生抢生，要罚款。
我和桑叶、妈妈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上了政府的疑似黑名单。
为了逃避偷生抢生罚款，我爸就教我妈装疯卖傻。
我爸混迹广东十年，不仅学会一口流利的粤语，还悟出了一套生存之道：只要够无赖，可以所向无敌。
每一次政府计生办的人到我家院子想要罚款时，我爸总是手拿柴签棒，用几句恶狠狠的话招待他们：
“我老婆是我在广东捡来的，是又疯又傻的女人。她娘家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哪来的户口本登记结婚？要钱没有，烂命有几条。要就拿去。”
我妈总会很合时机地从房里跑出来，披头散发，围着计生工作人员打转。
她很夸张地用东北的卷舌普通话，掺杂着本地的方言和蹩脚的广东话，胡言乱语。
她还像个疯子一样挥手踢腿，抓抓头，吐吐舌，翻翻白眼，然后就装模作样要解裤带、脱裤子。
吓得计生站的人落荒而逃。
后来我知道，我妈一点都不疯。都是我爸教的。
我爸捉准了计划生育的风向。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这时的计划生育不像十年前那么无人道，动不动就拉人结扎做人流，牵牛赶猪捉鸭抓鸡搬家什。
有精神病的疯子是不能放环结扎的。
计生办的人看看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无可奈何地离开这个屋上瓦楞长野草，屋檐下长青苔的泥坯房院子。
我父母因此躲过了计生罚款，躲过了放环结扎。
2007年，个别县地因为计划生育搞得太过惨烈，老百姓揭竿而起，出现火烧打砸当地政府的恶性事件。
很多乡镇风声鹤唳，政府加紧布防。
计生站的人员不敢轻易进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村了，他们也怕自己的车子被烧被砸被放气。
农民们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只要不怕辛苦，又可以拼命地生了。
我妈、我和我妹这三个没户口的人，再也不用担心被罚款。我妈也无需再装疯卖傻。
想来我妈实在可怜。
在她18到24岁这六年期间，多少女青年在读大学，在花前月下或是手机电脑里谈恋爱。
但是我妈却经常穿着一套皱巴巴的旧格布睡衣，背着娃喂猪煮饭种菜。
她每天还得炒好一碟花生米，给在周边建筑工地打短工回来的坏脾气老公喝酒。
喝酒前，我爸会很体贴地摸一摸比他小十多岁的老婆的头，说一句： “小青，你辛苦了。”
我妈木木地垂眼不语。
晚上，我妈安顿好我们睡觉后，我经常在梦中听到他们厮打的声音。
在我六岁那一年，一天半夜，我被我妈骂骂咧咧的哭闹声吵醒了。
我赤着脚跑进我妈的房间，只见他们两个光着身子扭打在一起。我妈不停地挣扎哭骂。
我拿起门角落的一把扫把，抽打我爸的光背。
我大声哭喊： “不许欺负我妈！”
我爸从我妈布满齿痕的身上爬起来。
他光着身子，拎起我，在我的屁股上抽了几巴掌，然后恼羞成怒地把我丢回我和妹妹的床上，用被单束缚住我的手脚，锁上门。
我听见他房里传来我妈好像被堵住嘴巴的呜咽声。
第二天，我爸这个酒鬼，酒后驾驶摩托车，滚进两米深的水沟，左小腿和拇指处粉碎性骨折加腿部神经受损。
手术后，脚就跛了。
我妈照顾了我爸半年。在这半年期间，她指导我喂妹妹，给妹妹洗澡换衣，把屎把尿。
她经常抱着我妹掉泪，反复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桑枝，你这么爱妹妹。你一定会把妹妹养大的，是不是？”我妈含着泪问我。
我重重地点头许诺： “我爱妹妹，一定会养大她。我也爱爸爸妈妈。”
也许是我妈认为我有很大的本事，可以放心地把妹妹交给我。
也许她很想很想她东北的家和她的爸爸妈妈。
也许她受够了我爸酒醉后的摧残，觉得在这个家没有指望了。
她看到爸爸能够画圈走路后，在一个月朗星稀夜，趁我爸酣睡之时，狠心地抛下我和两岁的妹妹，逃了。
命运好像轮回一样。我爸六岁多死了父亲，我六岁多失去母亲。
我爸在我妈失踪后的第三天，喝光了家里的酒，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我妹，哭得稀里哗啦。我和妹妹也哇哇大哭。
他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滴在我的头上，我和妹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滴在他的手上。
也许我爸良心发现，不想拖累我妈，在我妈逃跑后，竟然没有发动全村人去寻找拦截我妈。
我们村贫穷落后，有好几个被拐卖来的妇女，只要逃跑，都被村人合力找到抓回来。
“桑枝，你是带把的。你要尽快学会做饭、照顾保护妹妹。我要挣钱养活你们。”
他用本地话、普通话、广东话，说了三遍。
我从小就被他灌输了三种语言。说是长大后无论在五湖还是四海，更容易混成当地人。可惜他不会英语。
第四天，他拿着一把柴刀，左腿画着圈走进村干部家，那是全村最漂亮的小洋楼。
他血红着眼，恶狠狠地扬言，如果不给低保我家，就要砍人。油光满面的村干部哆嗦着手给他填了申请表。
这个听说全村人的低保金都要吃一半，穿着白袜子和铮亮皮鞋的人，怕了我爸这个跛脚光脚汉。
我家一家三口领到了全额低保金。
这一个月两百多块钱的低保金，缓解了我爸养我们的压力，就是一个月有十天拉不上货，我们也不会饿肚子。
村里人看着眼红，但学不到我爸的狠劲，再说，他们又不跛脚。
我爸好像一下子转性了。从此戒了酒，为了养孩子，起早摸黑地拼命。
我爸变成了残疾人，左腿无法用重力，干不了建筑工了。
他卖掉了我妈养的两头猪，只留下一块地种菜，出租了家里的田地，花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一辆小型三轮货运车，在镇里搞短途运输。
只要不需要他费力搬上搬下的货物，什么都运。最值钱的一次，就是运了一个半路上心脏病突发死掉的中年妇女。
富有的家属给了他500元利是钱。那段时间，他天天盼望着有人中途病亡。
每天天一亮，我爸就拎我起床，手把手地教我使用电饭煲，煲饭煲粥该放多少米多少水，如何生火，炒菜该放多少油盐。他天天反复叮嘱我把干柴远离火灶，否则会烧了厨房。
他煮好一天的饭菜后，一家人吃了早饭，他把我和妹妹的中饭热在电饭煲的蒸格里，然后放了一大煲水在火灶里。
他反复提醒我，一定不能让妹妹玩火，等到下午五点钟才能生火烧水。
天气好时，他经常在早上八点前提着放着午饭的保温瓶离开家。
爸爸外出谋活后 ，我喂妹妹吃饭，喂鸡鸭。然后我锁上家门，背上我妹，在村里的山边捡枯树枝拖回家当柴火。
下午六点前，我爸就会准时回来。我们一家人吃完饭后，他会陪妹妹玩玩，然后帮她洗澡。
我洗碗，擦桌，扫地，喂鸡。
那段时间，妹妹天天哭闹着找妈妈。
我只好安慰她，反反复复跟她说的一句话就是：妈妈回了在天边那么远的外婆家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还得是生命力顽强的牛筋草。
不到七岁，我把摘菜、洗菜、切菜……做饭的一整套功夫全学会。
在经过五次刺伤手指后，我学会了拿针线缝掉线的纽扣和掉线的□□袖笼。
有一次邻居王大娘看见我在门口补衣服，像看怪物一样，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还能趁妹妹白天小睡时，在水井旁摇水洗全家人的衣服，还会在门前院子里的菜地翻地、种菜、除草、给菜浇稀释的尿水。
爸爸放了一个尿桶在放杂物的屋角，我们一家三口都在那里拉尿。
我家菜地的主要肥料来源就是我们拉的尿，灶里的柴灰混鸡粪发酵的鸡屎肥料。
苦难中无法推卸的亲情和责任，如桑蚕织茧一样缠绕我。我像被灌了催熟剂乙烯利一般，心理超速长大。
时光就在我种的西红柿挂的果由绿转青转红间流逝。
我摘下两个桔红色的西红柿，搂着桑叶坐在石板上，看着西边像我手中的西红柿一样的桔红落日，张大嘴巴咬了一口手中的“太阳”，酸甜酸甜的汁液溢满齿间，溢出嘴角。
妹妹第一次吃没炒熟的西红柿，她咬开一个小口，龇了一下牙，吞了一口口水，皱了一下眉头，用红艳艳的小嘴反复吮吸西红柿的小口。
看着同龄的孩子都上学了，我满眼羡慕。
我爸安慰我，别急，等妹妹大一点再去学校。
为了我妹，就是一天学校不去，我也愿意
02 相依为命
七岁多那一年，我背着妹妹，好心帮邻居王大娘扛了一回猪桶。
隔天，她送给我一盆蚬子粥。我和妹妹一人一把调羹，两分钟就把这盆粥干个精光。
妹妹的肚子滚圆滚圆的。我还伸长舌头把这个盆舔干净。
洗干净盆后，我把盆给王大娘送回去，并向她请教如何淘蚬子，如何煮蚬子粥。
她拿来一个畚箕向我讲解示范淘蚬子的方法。
第二天吃了早饭后，我关好门，用背带背上妹妹，拿着畚箕和一个红色的塑料桶，带上水瓶，到离家步行十几分钟的溪里淘蚬子。
太阳越升越高，热得妹妹在我背上扭来扭去。我只好把她解下来，放她在一个小树丛里遮阴，给水瓶她喝水。
我反复叮嘱恐吓她，不能跑，如果掉进水里，会被水冲走，再也看不见哥哥和爸爸了。
我把畚箕放进溪里，用脚掌推溪里的泥沙，然后摇畚箕，摇掉一些泥沙，再把畚箕拉上岸，捡沙上的蚬子。每几分钟，就要看看妹妹还在不在树丛下。
当我意识到我离树丛越来越远时，我惶恐地丢下畚箕和桶，迎着太阳往回跑。树丛下已经不见妹妹了。
我急花了眼，惊恐地原地打转，大声呼喊： “桑叶——”
“哥哥——”妹妹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
我循着声音转过身，她正在另一个小树丛下拔草玩。我飞奔过去抱着她大哭。她用两只带泥的小手帮我擦眼泪。
“哥哥，别哭！”
我哭得更厉害了。她也吓哭了。
哭过后，我把她放进红色的塑料桶里玩蚬子，把桶放在岸上。我到哪里，就提着她到哪里。
到了中午，我背着浑身湿淋淋的妹妹，提着几斤蚬子回家。
我打算煮蚬粥当晚餐，犒劳犒劳我那个早出晚归的可怜的跛脚爸爸。
爸爸开着他的小三轮回来，低头吃着碗里的蚬粥，眼泪掉进碗里。吃饱后，他摸了摸我的头，说： “儿子，真是苦了你！”
我安慰他说： “爸爸，你好辛苦。我只想快点长大，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爸爸背过脸去，耸肩擦泪。
心理早熟的我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岁多就失去了妈妈的妹妹，一年多后，她也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心里早已没有了妈妈。
2011年，我就要八岁了，为了让我上学，我爸像抢低保那样，如法炮制，但略有不同。
他用三轮车把我和妹妹拉到镇政府民政办公室。
一个大男人，低着头，在民政干部面前抽抽搭搭地哭诉： “我是桑村的桑木，你们政府的人大部分都认识我。孩子她妈两年前就跑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从哪里找她结婚？这两个孩子再不上户口，都进不了学校。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他从包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隔着两张桌子的工作人员大惊失色，拿起电话就想报警。
我爸用刀指着她，大喝一声： “不许报警！我要杀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死后，这两个可怜的孤儿，你们就把他们送去孤儿院或者给好心人收养吧。”
我爸再把刀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把妹妹的脸摁在胸前，不让她看爸爸。我嚎啕大哭喊叫： “爸爸，你不能死啊，不能死……”
我妹的哭声尤其凄厉，就是铁石心肠，也会在她的眼泪和啼声里，变成菩萨心肠。
在我爸的这个超五星级导演精心谋划下，年幼无知的儿女瞬间成为可以杀进好莱坞，跟拿奥斯卡奖的名演员比肩。
“请你放下刀，放下刀！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作人员脸色煞白，手软脚软，双手在两肋前反复往下摆，不断恳求。
我爸狠狠地擦了一把泪，把刀放回包里。
民政干部一汇报二请示三请示，几个电话下来，怜悯地看了看我和我妹。
“桑木，你不仅是桑村的典型，还是镇里的典型。我跟镇长和书记汇报请示了，可以特事特办，给你的两个孩子上户口。你的户口本带来了吗？”
民政干部警惕地注视着我爸说。她还心有余悸呢。
我爸是有备而来。他再次打开包，拿出了一本破旧的户口本。
工作人员带着我们一家三口到派出所，换了一本崭新的户口本：户主桑木，长子桑枝，女儿桑叶。我们终于有了合法的身份。
人家连他的八块钱工本费都不要。
有了户口本、身份证号码，我的学籍卡上就可以填写身份资料了。
2011年9月1日，是我八周岁生日。这一天，我成为一名高龄一年级新生。
我天天带着四岁多的妹妹一起上学，风雨无阻，寒暑照旧。了解我家情况的仁慈的老师从来没有阻止过。
因为我是最大龄最高大的学生，班里没有人敢欺负我。他们为了讨好我，给我妹妹零食。
好心的老师给一张板凳妹妹在教室的角落里旁听。我妹妹就跟着我们读拼音，用手指脚指小石子小木棍学算术。
我爸育儿有一套，那就是要我们晚上八点多睡觉，天天带开水去学校。
我们没有条件挑食，只要能吃的都吃。我跟我妹妹极少感冒发烧。
尤其是我，不生病，也不能生病。我如果病了，我爸和我妹怎么办？
2013年秋，妹妹六岁半了，成为一年级的新生。她已经旁听了两年课，在22个一年级新生里，学习能力遥遥领先。
老师很懂得快乐工作，快乐生活，天天让我妹当小老师，帮她教拼音。
一天放学后，我妹哭着来找我。
“哥哥，我班的王星光说妈妈是疯女人，都不要我们，跑了，还学爸爸走路。”
回来的路上，我拦住王星光，双手放在他腋窝，把他叉起来，大声呵斥他： “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以后还敢欺负我妹妹吗？说！”
王星光被吓得大惊失色。他大声呼叫： “哥哥快来救我！哥哥快来救我！”
他哥读四年级，跟我同年龄，回过头，飞奔过来。学我的样子，叉起我妹妹，围魏救赵。
我妹大叫： “哥哥救我。你这个坏蛋，快点放下我！”
妹妹一边踢他，一边叫喊。
我丢开王星光，去抢妹妹。他放手后，我们两个扭打起来。
我一脚踢在他的膝盖后窝上，他双膝跪地。
我把他打趴了，骑在他背上，反扭他的手。
我恶狠狠地威胁他： “教育好你弟，以后不要欺负我妹妹。再有下次，见一次打一次。”
王星光拉我的后衣领，想把我拉开。我妹赶忙扑上来，狠命咬他的手臂。他大叫一声松开手。
我起来拉住妹妹，飞跑。
从此，只要我妹妹被欺负，我总会隔三差五就跟那些野男孩打架。
我的嘴角流血，眼角发青，大腿发紫，是常有的事情。
最惨的一次是，在放学路上，我一个对打四个。
我最终寡不敌众，被他们揪着头发，把我摁倒在地，然后他们踢我的屁股、大腿。
我妹一边大哭一边呼救： “救救我哥哥！你们打死他会被枪毙的！救救我哥哥……”
有个过路人停下车，大喝一声： “小兔崽子，住手！”
那四个人放开我，跑掉了。
他把我扶起来，说： “小子，打不赢就要拼命跑。你不要命了？”
我妹扑通一声跪下来，给好心人不停地磕头。
我额角的皮肉被砾石片割破，血顺着太阳穴流下来。大腿处紫了几块，膝盖擦伤。所幸骨头没事，都是皮肉伤。
桑叶哭得差点背过气。
每一次我受伤，她总会用她的唾沫，帮我涂发青流血的地方。
晚上睡觉前，再帮我涂万花油。一边涂抹一边掉泪一边给我吹风。
“哥哥，痛不痛？如果痛，就哭出来，一哭，就没有那么痛了。”
“不痛，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桑叶，别怕。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哥哥，以后别打架了。如果他们把你打死了，谁来保护我？”
“你放心，他们打不死我。我不怕痛。”
他们不敢在我面前造次，只会拿我妹下手。时不时地在我妹面前嘲笑她，连疯妈妈都没有了，只有跛脚的爸爸。
最让我妹伤心的是，他们还学我爸画圈走路来羞辱她。
为了保护我妹，我生了一身戾气，天天杀气腾腾。低年级的小同学见到我，都绕道走。
我爸不阻止我打架斗殴，也不去跟人家讨公道或是跟老师告状。也许他认为，不会打架的男孩子，哪能长成男子汉？
他只是告诉我： “千万别拿刀子去打架。如果对方拿刀子，你有棍子就打掉他的刀子，没有棍子的话，有多快你就跑多快。别人摁住你时，就要抱住头。打人把他打痛警告教训就可以，千万不要打伤，我们家没有钱陪医药费。”
也有家长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要惹没妈的孩子，那个跛脚佬发起疯来会拿刀上门砍人。被他家的野孩子打痛或者咬痛就白捡痛，他家不会有钱赔偿的。如果你打伤了人家，跛脚佬会拿刀上门讹钱。他巴不得以你打伤他家的野仔呢。他们一家都不正常，奶奶是傻子，妈妈是疯女人。万一桑枝发疯了，把你打死都不用偿命……
一传十十传百，我爸成了附近村民口头传说中的远近闻名的无赖和恶棍。我们一家都是“病人”。
坏名声像一块块石块，叠在我的背上。为了我妹，我喘息着负辱前行。
这样也好，它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支起了保护伞。我们一家三口就在这伞下的晴空里相依为命。
在我对村里很多嘲笑过我们的男孩子拳打脚踢下，我们被全村的孩子孤立了。
我们有空就在家门前的院子玩泥巴，挖泥洞，建泥屋，构造童话王国。我们在自建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我带桑叶看我班的女生跳飞机，翻手绳，花样跳绳。学会后就回家两个人玩。
桑叶有个怪癖，喜欢学动物叫，学什么就像什么。
院子里经常传出我们兄妹的欢笑声、歌声，各种禽、畜、鸟类的叫声。
我们唱人家电视里传来的“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
我们唱“圆圆的脑袋，大大耳朵，笨手又笨脚，跑步像陀螺”，唱我们在学校唱的歌。
桑叶并没有吵着要去别人家看电视。
我用稻草学会了编辫子，就买了一扎头绳，帮我妹编很多小辫子。
她在小镜子里看到了头上的辫子后，笑着跳着围着我转了好几圈。
因为她学习成绩永远第一，别的学生想要抄她的作业，就接近讨好她，她就有了抄作业的朋友。
学习上带来的荣耀和成就感，缓解了她被嘲笑羞辱带来的心灵创伤。
桑枝有了桑叶就有了拿刀砍柴，拿铲翻地，跟人打架的无穷力气。桑叶有了桑枝就有了全世界。
03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
2015年秋，我读五年级了。国家精准扶贫的春风吹进了桑村，给我家送来了一个春雨一样的帮扶人。
桑村地处芙桑县边远落后的山区，被评为特困村。
我家凭着破瓦屋，破院落，桑木是残疾人，有两个九年义务教育的小学生，被评为特困户。
一家人领上了国家发的A类低保金，还有我爸每个月200元的残疾补贴。
这一次，我爸不用煞费苦心地拿着刀去砍人或者自砍。政府对判定贫困户有一套明确的标准。
2015年12月13日这一天，是我家多年来罕见的大喜日子。
村干部带来了一袋大米和一个矮矮的、有着菩萨一样慈眉善目的女人。
她穿的衣裳比我校女老师穿的都好看。她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一头乌黑的卷发别在脑后。
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我爸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村干部说： “桑木，这是你家的帮扶干部，以后你们就叫她田老师。从县里来的，为了感谢党和政府，你要好好配合她的工作。”
田老师笑眯眯地大方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爸爸伸出来的微微发抖的手掌。
她含笑地摸了摸我的头，用很好听的普通话说： “你好！桑枝。能够照顾妹妹，你很了不起哦。”
我的脸竟然有些发烫。我缺失了多年母爱，她的语言，她的抚摸，让我觉得她就像个母亲。
我羞涩地低下头，掩盖住我就要滴泪的眼。
她轻轻搂了搂我妹，又用她迷人的声音说：
“桑叶，好好听的名字哦！我听说，你好厉害，考试从来都是第一名呢。”
她怎么可以把“哦”“呢”这些语气词，说得跟唱歌一样好听？
真像我村树上的鸟鸣一样动人，像王大娘家电视传来的，能让耳朵微微颤动的仙乐余音。
我妹很没节操地轻轻地抱住她的腰，把脸靠在她胸前。虽然我也想抱抱她，但我管住了我的手。
桑叶一定是把她当成了妈妈。
村干部看着我妹和田老师的表现，松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颗压在心上的石头。他跟田老师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他怕我爸的无赖恶习为难帮扶人吧。
料想那些村干部肯定跟她介绍过我家的情况，尤其是我爸是个无赖加恶棍的事情。
田老师坐在餐桌旁的长条凳上。
她拉开蓝色的写着五个黄色的字“帮扶专用袋”拉链，取出蓝色和红色两本精准扶贫本子，对照户口本，填写资料。
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地坐在她旁边。
她在填写全家人的身份证号码时，神情一惊，抬头看看我和我爸。
“桑枝跟我女儿同年同月同日生。桑爸爸，你……”她欲言又止。
几年后，我看到她的出生年月日，跟我爸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是什么样的天注定缘分？
电视剧《西游记》有首插曲的歌词说：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圆圆的明月明月，是那潺潺的山泉……”
后来我中考时，语文的考场作文是写一封书信。
在信中，我有两句话是：是谁送您来到我身边？是习总书记，是精准扶贫这个时代的浪潮，送您来到我身边。
那天她离开前，抬头看着我爸的眼睛说：
“桑爸爸，你很了不起！你能够在腿这么不方便的情况下，把两个孩子养育得这么好！以后，我每个月都会来，有时候可能一个月来两三次。我当你家的帮扶人，也真是缘分。在帮扶手册里，有我的电话号码。你或者孩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打我的电话。我会尽我的微薄力量，帮帮孩子。”
我爸感激地说： “田老师，谢谢！有需要我会的。”
我第一次听到我爸对外人说话这么和气。
“桑枝桑叶，你们是多么体贴爸爸，多么懂事的孩子啊！以后我要带我女儿来你家，让她向你们学习。”
她一手搂着妹妹的肩，一手摸着我的头说。
我那“无耻”的妹妹用头靠着她的肩膀，抬起像小鹿一样清亮的葡萄眼，用娇娇怯怯的童声说： “田老师，你叫我爸爸为桑爸爸。我可以叫你田妈妈吗？”
田老师的眼睛湿漉漉的。她无限怜爱地看着妹妹，点点头。
后来，我学了“爱屋及乌”这个成语，我懂了田老师对我们兄妹的仁慈爱意。
她走后，我翻开红色油亮的扶贫手册。田老师写的字真好看，我和妹妹摸了又摸本子上的字。
春节前，她带来了大米、油、木耳、粉丝、大礼包等年货，进村慰问。
桑叶一见到她就扑进她的怀抱，轻轻地喊“田妈妈”。
她还拿来了一大袋衣服，鞋袜，一打手帕和一打小毛巾。
她拉着我和妹妹的手坐下来，看着我说：
“桑枝，你在思品课上学过，我们要保护环境，很多东西可以反复使用。这些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都很干净。是我女儿和她的表哥们不合穿了，我带来给你和桑叶。我女儿也经常穿表哥表姐的旧衣服。小手帕是给桑叶的，用来擦嘴擦手擦汗。小毛巾是给你的。用过后洗干净，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不像餐巾纸那样，用了就得扔。”
然后，她把妹妹一头略微卷曲的过肩头发散开，戴上一个金色绸缎蝴蝶结发箍，再拿出有金色花纹的蓬蓬裙、黑色小皮靴，帮我妹妹装扮。可惜我家没有穿衣镜，桑叶没法看到她已经成了迷人的公主。
“桑叶，不管是新衣服还是旧衣服，甚至是补丁衣服，我们穿得整洁干净，就是好衣服了。我女儿今年都还穿膝盖打了补丁的裤子呢。”
她走进我和妹妹的房子，花了几分钟，教我们把东西摆放整齐。
“桑枝，你的家以后会越来越干净。爱干净的孩子特别好看。”
她就这样润物细无声地感化我和妹妹。
从此，我家的地面天天扫，被子天天叠。我们成了全村穿衣最整洁的人，桑叶成了全村全校公认的最漂亮的小姑娘。
我跟桑叶一天天地盼望她的到来。大年初一，我跟爸爸要手机，打了田老师的电话。
我和桑叶脸贴着脸，田老师一接电话，我俩同时说：“田老师春节快乐！”
“哈哈哈……是桑枝和桑叶哦。春节快乐！也祝你爸爸春节快乐哦！”
春节过后不久，桑村最漂亮洋楼里的克扣村民低保金的村干部，被抄家。他被警察带走了。有村民放了一挂鞭炮。
这是不是我爸的功劳？我不知道。
2016年3月，田老师带着一大捆书来了。
“桑枝，爱读书的孩子，内心会很富有。你们家只是使用的东西少，钱少，房屋破旧。可是你们的精神很富有呀。你看，你爸的腿脚走路不方便，他却能顽强地挣钱养育你们。你小小年纪，就像个成年人一样，会洗衣做饭、种菜，会照顾家，照顾妹妹。妹妹这么热爱学习，还是你的小帮手，会体贴爸爸和哥哥。这是多么富有的家庭啊！你懂我说的话吗？”
我郑重地点头。田老师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一家，人穷志不穷。
她摸了摸我还有淤青的脸颊，说： “桑枝，你跟别人打架了，是吗？”
“田妈妈，哥哥是因为保护我才跟别人打架的。你不要批评他。有同学嘲笑我没有妈妈，说我妈妈是疯女人，以后我和哥哥也会变疯。他们还说，是大人说的，疯病会遗传的。他们还说，我奶奶就是傻女人，我们一家人都不正常。整天在我前面学我爸爸走路，把我弄哭。我一哭，他们就哈哈大笑。”桑叶哭了。
田老师含着泪搂住桑叶。
“桑叶，妈妈不是疯妈妈，是爸爸叫她装疯。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我喉咙发紧。想不到爸爸为逃避计生罚款撒的赖，报应到我们头上。
“桑叶别哭哦，别哭。那是他们胡说八道。你看，你跟哥哥都那么健康，学习成绩那么好，永远都不会疯的。拿人家的缺陷来模仿嘲笑的人，是无礼的，缺德的，少教的。对这样的同学，你不理会他，不看他，把他当空气。你不生气，不哭，他们就会觉得没意思，以后就不会嘲笑你了。”
田老师眼睛红红的，继续说： “我小时候也被同学欺负过，嘲笑我矮小，给我取外号。画册上的女特务全写上我的名字，编造我的谣言。我也哭得很伤心。是我的老师和哥哥教会我，对这种事情不理睬，不伤心，不去注意，他们就会无趣。后来我就把欺负我的人当空气，他们就再也不欺负我了。桑叶，你能做到吗？”
桑叶泪光闪闪地点头。
“桑叶，哥哥一见到你因为别人的嘲笑而伤心、哭，就会跟人打架。你愿意哥哥去打架受伤吗？”
桑叶摇了摇头，说： “我不想要哥哥受伤。”
“桑枝，不是被欺负就用拳头去解决。像这种现象，你就无视它，对方就会自讨没趣。如果那些会威胁到我们的人身安全的事情，既要会自保，也要机智反击，并及时求助老师。我知道，你不会主动去招惹别人。别人招惹你，你最好用计谋解决，学会自保……”
田老师用完全不同于爸爸的方法来教育开导我。我在她的循循善诱下，眼里的戾气日益减少，并逐渐学会了忍辱负重，多次牵着我妹的手，在一批同龄孩子的嘲笑挑衅中冷脸默然离开。后来却也真像田老师所说，他们再也没有兴趣招惹我们了。
如果不是她来到我们身边，桑叶可能会在别人的不断嘲笑里，成为一个敏感自卑脆弱的女孩。我可能会为维护妹妹成为不断打架的问题少年。
“你们有时间就多看书，书中有很丰富的世界。这些书你们要好好爱惜，读完后，我要带回去，给别的孩子读，再换一批书给你们。”
她为我们揭开了一个瑰丽的世界。
我们如饥似渴地读她送来的书。《世界儿童爱科学》、《世界儿童漫画天下》、《世界著名儿童文学》（三十本），曹文轩的《丁丁当当》和《我的儿子皮卡》系列……
她特别叮嘱我一定要看《山羊不吃天堂草》、《青铜葵花》、《草房子》、《鲁宾逊漂游记》、《苦儿流浪记》。
她说： “你在这几本书里，会找到你自己。”
周末，别家的孩子在迷电视，我和桑叶事弄完菜地家务事就迷在书海里。
长大后，看到一句话：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我马上想到田老师和她给我们的书，我和桑叶是：因为一个人，爱上许多书。
暑假，她带她女儿画画来了。
那一天上午九点多，太阳不烈。我正在菜地里用铁铲翻土。铲柄打滑了，为了增加摩擦力，我学我爸爸的样子，
“突”的一声，吐了一口口水在手掌上擦擦。
这个恶心的画面刚好被田老师她女儿看到。她目瞪口呆。我羞红脸。赶紧丢开铲子，跑到水井旁。
桑叶帮我摇水，我用肥皂洗了几遍手。
大半天的时间里，桑叶都拉着这个被田老师昵称为“画画”的小姐姐，跟她介绍菜园子里的菜，田埂上的野花。
“桑叶，你们好厉害！有力气翻土种菜，会养鸡鸭，会做饭，懂这么多的农活。我回家后，也要学做饭。”
画画看桑叶时，两眼冒星星。
“画画姐姐，这些活一点都不难。我们很小就会了。我哥哥还很有力气，很能干。他会帮我编辫子、补衣服。他能够挑两捆木柴回来。我家一直用木柴炒菜。爸爸说，用木柴烧铁锅，炒自家种的菜，特别好吃。”
画画看我的眼神很惊奇，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一样。她今天才有机会看过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吧。
我种的红心薯收获了。中午，我煮了红薯水招待她们。离开时，我送了一半我种的花生和十多斤红薯给她们。
04 爱如温泉
2017年秋天，我到镇上读初中。
中心小学的校长是田老师的同学。田老师把桑叶转学到中心校。学校离家有十个公里，我成了寄宿生。
我们在学校吃上了政府补贴给特困户的免费早餐和午餐。
爸爸每天出工前送妹妹去中心小学，下午放学时再去接她。
桑叶没有我护着，她日渐坚强，终于可以无视别人的嘲笑没有妈妈和偶尔学爸爸走路的羞辱。
田老师通过客车托运了一辆她外甥用过山地车给我。她请人装了一个后车架，方便我驮妹妹。
有了低保金和寄宿生补助，有了田老师送给我们的旧衣物，爸爸每年还能攒上两三千块钱以备急需。
田老师生怕我英语跟不上，送了她女儿用过的英语学习机给我，叫我和桑叶多听，可以练习听力和口语。
她还教了我记忆单词的拼读法。她说，她是在网上学的。
“桑枝，我这个年纪，还在学英语。你们还小，学习语言会比我容易很多。我们一起加油哦。”
有时候她在周末给我的像电视遥控器一样的手机打电话，会用英语说几句口语，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她对话。
我妹就不一样，会抢过“遥控器”，叽里呱啦地说一连串。
这个时候，田老师总会乐呵呵地跟桑叶互飚英语来结束通话。
在这两三年，政府已经把水泥路铺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口，也从山塘里引水进村到户。
我读初中后，就用上了水龙头，桑叶不用撅着屁摇水洗衣服被子蚊帐了。
2019年初，田老师跟我爸说，政府在城郊建有贫困户安置房，还是电梯房。如果申请入住，就要退出现在的宅居地。
我听说，这一年年底，大部分的贫困户都符合脱贫标准了。按照脱贫的标准，我家就是住房这一条通不过。
如果我家拆了泥坯房建新房，政府会补贴三万多。但是要建起一层混砖水泥房，要十多万。我家还是没办法承受。
看着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承载了我兄妹苦难的童年的家园，我的内心是复杂和矛盾的。我有想要逃离的渴望，又有难以割舍的留恋。
“桑枝，你就要16岁了，这样的重大决策，你要参与。这是你的家园，住进了安置房后，你们以后都不能在桑村建房了。你们的山岭田地还属于你们。我没有处在你们的位置，没办法给你们做决定。短期内是搬到安置房好处多，方便你们兄妹读书。长远的我就无法说了。”
爸爸考虑到我明年会到县里读高中，他也可以在城里开电力三轮车搭客。安置点的学生，桑叶可以就近入学。反而是他最赞成退出宅居地的。
我说： “以后清明节，春节，我们怎么回来拜祖宗？怎么给爷爷奶奶上坟？我们家距离安置点八十多公里。我们没有私家车。并且安置房不超过60平米，只有两个房间。我们的宅居和院子有500多平米。”
桑叶说： “哥哥，我不怕辛苦。我们可以带着煮熟的供品坐客车回来，在镇里再坐人家搭客的摩托车回桑村。拜了爷爷奶奶后，我们再回城里。”
桑叶没有去过城里，但她见过养尊处优、优雅大方的画画，还有温雅的田老师。
她向往城里的生活，也想成为像画画那样的大家闺秀吧。
爸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桑枝，你是男子汉了。将来如果你有出息，你会有私家车。这几年，我们在春节拜祖宗的事，可以出钱请王大娘帮忙，祖宗会接收到我们的心意。你爷爷年轻时，经常四海为家，你奶奶是个傻女人，他们不会计较的。我在广东十年，清明节从来没有回过给他们上香烧纸钱。我想，如果他们泉下有知的话，也一定赞成我们离开家园的。等到你和桑叶有出息了，再衣锦还乡吧。将来我们有多余的闲钱，也可以在清明节前，置办好供品，租辆车回来，给你爷爷奶奶上坟。你可以跟我住一间房，我们放一张架床。”
我知道，爸爸为了他的儿女，不要说家园，就是他的命都可以舍弃。
我们一家人经过十多天的反复思量讨论后，决定退出宅基地。
田老师帮我们办理申请安置房的手续。年末，申请通过。
我们东拼西凑了两万块钱交给政府，是补安置点的房屋差价。到明年下半年，我们就能住进新居。
田老师借了一万元给我们。
“桑枝，这一万块钱是我借给你的，以后你要还给我。现在，你要写一张借条给我。”
她用一张借条教会我做事要遵守规则和讲信用。
她只会送那些可以重复使用的实用的东西给我们，从来不送钱。我知道，她怕滋长我们的贪婪和不劳而获的思想。
她总是慎重地维护着我们的自尊，用妥帖的话语激励着我们在困境里奋力前行。
中考前恰逢疫情爆发，居家上网课。这就难倒了我这个贫困户。
每天上课打卡时，我拿着田老师送给我爸的旧手机到领居家的窗户下蹭网。
我妹正读初一，得让初三的哥优先使用，她只好用我的旧课本自学。
田老师心急，催她先生开车送她来。
当两人戴着口罩，提着一桶植物油、二十斤米，出现在我家门前时，我和妹妹激动得热泪盈眶。
桑叶哽咽着连喊了几声“田妈妈”。
她给了我一部带卡包流量的华为智能机，一整套初三和初一的学习资料，叮嘱我们好好用功。
“桑枝，这个卡是□□的，打电话也是免费的。是我的包月套卡，一共有三张呢。这一张是多余的。你就放心使用吧。”
大恩不言谢。他们离开时，我们连一声谢谢都说不出口。唯有给他们送上一袋我在秋天晒的红薯片，几棵我和桑叶种的卷心菜，一只还没下蛋的芦花鸡。
2020年中考结束后，田老师比我还着急，一开放查分系统，她就帮我查了成绩。
“桑枝，祝贺你！你的成绩可以填报县的示范性高中。但是你的体育成绩很好，芙根中学今年第一届成立体育班和艺术班。有历届校友捐赠的扶助基金，专门发放给品学优秀的贫困生，每个月可以领300元生活费。按照你的成绩，在这里可以领全额奖学金。另外两所示范性高中也招少量的体育特长生，但没有专门的体育班。如果你想在体育上发展，你可以考虑报读芙根中学。你跟爸爸好好商量。”
“田老师，我报读芙根中学。我爸爸也一定赞成的。”
为了能够多跟田老师见面，我宁愿进普高当鸡头，也不去示范性高中当凤尾。
田老师说，芙根中学崇尚图音体教育。因为该校走出过著名的奥运冠军，省级的音乐家，小有名气的画家。
我也许能在体育领域闯出一条星光大道。相信田老师，不会错。
2020年8月底，开学前，我们搬进了政府建的安置房。
我们卖了家里的十几只鸡、爸爸的货运小三轮。1000块钱一年，出租了家里的田地和山岭。
菜园借给王大娘家种菜。只带走了部分衣物和炊具。就这样，我们几乎割断了桑村的一切。
60平米的房子，由于没有添置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空调，只有最必须的家什，并不显狭窄。
田老师母女在这一天带着礼物来祝贺我们搬进新居。
桑叶拉着田老师和画画的手，跳着笑着，喊着“田妈妈”。
我们听从田老师的建议，给桑叶买的床是1.2米宽的，放上一张小书桌，房子显得宽敞又明亮。铺上田老师送的大粉格子床单，摆上套着大粉格子布的枕头，门框上挂画画做的风铃，墙上挂上两幅画画亲手画的美少女漫画。
“田妈妈，我的房间是公主房。哥哥，对不起！我霸占了一间房。画画姐姐，你好厉害。会做风铃，还会画漫画。这两幅漫画就是根据我的形象来创作的吧。哥哥，你看，像不像我。”
“唔。窝窝的葡萄眼，直直的鼻梁，微微蜷曲的头发，翘翘的嘴角。那眼神和笑容很神似。”我说， “桑叶，你是我和爸爸的公主。公主是要有公主的待遇的。”
田老师为了方便我们兄妹互相照应，她帮桑叶转学进了芙根中学初中部。高中部缺语文老师，她申请到高中任教，成了体育班和艺术班的语文老师。
初中部的学生都是城里的或者城郊的生源，他们外膳外宿。为了好管理，高中部的全寄宿。田老师申请了一个床位给桑叶，就跟我班的女生一个宿舍。我彻底放心了。
“桑叶，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可以为学校争光，哪一所学校都想要你这样的学生。我能预测，两年后的中考，你一定是我校最高分的考生，可能还是县的中考状元呢。”
桑叶最喜欢搂着田老师，脸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一声声地喊“田妈妈”。她用这样的言行来表达快乐和感激。
田老师非常受用，总是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我们桑叶总是那么懂事，温柔又体贴。”她经常被桑叶的亲昵感动得眼睛湿润润的。
这几年来，田老师一直在用她如温泉、似洁白的云朵一样的爱意，润着护着我和桑叶。
在田老师的帮助下，开学报到时，我和桑叶作为第2998和2999个资助对象，签了一份协约，接受芙根中学温泉基金会的资助。
温泉基金会是三十多年前，一个名为圣温泉的校友，当了药材老板，开了医药公司，给学校捐了五十万成立的。他在此读书期间，领过学校发的100块钱奖学金，感恩于心，对母校涌泉相报。
协议有一条约束：严重违反学校的纪律时，终止资助。
有一条倡议：参加工作自食其力后，希望力所能及地回馈学校，接好爱的链条。
几十年来，很多校友身体力行地践行这个倡议，才保证了芙根中学的资助基金成为源源不断的温泉。
就这样，我家的日子在党的光辉照耀下，在田老师、芙根中学的帮扶下，越过越好。
好到我不敢太相信，这是不是偷来的，会不会要还回去。
高一新生刚入校，在竞选班委前，田老师拉着我的手臂，笑盈盈地说：
“桑枝，你要竞选班长这一职务。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当好这个班长的。
“你是个胆大心细，能够忍辱负重，有责任和担当的男子汉。你就把二零高体班当做家来经营。你看，你把桑叶教育得这么出色。你就把他们当做你的弟弟妹妹吧。
“你会是这个班的灵魂人物。高体班其余53人就像狼崽，在你这匹头狼的引领下，我们高体班一定有全校瞩目的狼魂，成为学校的传奇，撰写在我们百年校庆的校史上。
“当然，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承其伤’……”
这几年来，她喜欢用她笑盈盈的柳叶眼，注视着我，说： “桑枝，你是个很有责任和担当的男子汉。”
我戴着这顶高帽，初中每个学期都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三年里，我参加县里的中学生田径运动会，短跑和三级跳远破了几次记录。
我还能说什么？凭着我对她的无条件信任，我得戴上这顶皇冠，披上盔甲，支起盾牌，高举长矛，为大家庭荣誉，去打怪除妖战魔。
可是这班长，是我参加竞选就能选上的吗？谁知道这个体育班藏有多少龙虎。
我爸叫桑木，我叫桑枝，我妹叫桑叶。如果我爸再生一个的话，可能男叫桑果女叫桑花。
名字是我爸取的，他希望我们一家就像一棵高大的桑树，在桑村永远枝繁叶茂、桑树苍苍。
据说，好几十年前，我爷爷在远在天边的新疆浪荡途中，机缘巧合认识了我的奶奶。
她被公认是漂亮的女人，小时候高烧烧坏脑子。
我爷爷花了三百块钱的天价，从她急于脱手的父母手中买了一个老婆。
这三百块钱也买断了我奶奶跟娘家的一切联系。
44岁的老光棍，欢天喜地带回一个24岁的靓老婆。
全村人都羡慕我爷爷买到了一枝花。可是这花只负责开放，讲话都讲不利索，智商只有她发烧生病前八岁时的智商。
经过我爷爷一年多棍棒加甜糖的调教，奶奶懂做简单的劳动耕种和炒菜做饭洗衣等家务活。
两年后，我爷爷老来得子。非常悲催的是，在我爸六岁半那一年，我高血压的爷爷多喝了几杯，脑出血死了。
我爷爷死后，是母性，让我奶奶越来越不傻，懂用鸡鸭蛋换米。
淳朴的村民悲悯垂怜他们，并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分责任田后，村中长者做主，耕种我家田地的村民，用粮食顶租金。
我爸小学高年级后，处于半劳动半读书状态。初中毕业后就主动成为全职农民了。
在他二十岁时，我奶奶挑水下台阶打滑向后仰，摔了一跤，后脑勺碰在石阶上，当场死亡。
我奶奶下葬后，我爸迷上了喝酒。他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锁上三间破瓦房，长时间浪迹广东。
当然，他每年春节前还是回家十几天，打扫打扫破屋，捡修捡修烂瓦破砖。顺便在村里溜达溜达，向全村人证明，他没死，不要打他家田地破屋的主意。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招数，居然骗了一个比她小十多岁的东北妹回来。
我妈这个被拐回来的东北妹，还不满18岁，肚子带着我这个球，稀里糊涂地跟着有一副皮囊的桑木，经过九百九十九个村，越过八百八十八个坳，来到了连绵山环抱的桑村。
他们回到了这个距离县城有八十多公里的山村，住在了我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三间破瓦房，院子角落还有一间破猪舍，一间破茅房。
我妈原以为抱住了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哪知是一棵缺肥少水的廋树。
我妈看着这个距离她东北的家有五千多公里，要跨越七个省的穷家，流了一个多月的眼泪，然后生下我。
他们一直没有领结婚证，我妈是和他私奔的，生活得潦倒，无颜回去见东北父老，哪有户口本登记结婚？
我出生那个年月，计划生育政策罚款依然很严厉。
生孩子要办准生证。没有结婚证哪来的准生证？没有准生证，就属于偷生抢生，要罚款。
我和桑叶、妈妈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上了政府的疑似黑名单。
为了逃避偷生抢生罚款，我爸就教我妈装疯卖傻。
我爸混迹广东十年，不仅学会一口流利的粤语，还悟出了一套生存之道：只要够无赖，可以所向无敌。
每一次政府计生办的人到我家院子想要罚款时，我爸总是手拿柴签棒，用几句恶狠狠的话招待他们：
“我老婆是我在广东捡来的，是又疯又傻的女人。她娘家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哪来的户口本登记结婚？要钱没有，烂命有几条。要就拿去。”
我妈总会很合时机地从房里跑出来，披头散发，围着计生工作人员打转。
她很夸张地用东北的卷舌普通话，掺杂着本地的方言和蹩脚的广东话，胡言乱语。
她还像个疯子一样挥手踢腿，抓抓头，吐吐舌，翻翻白眼，然后就装模作样要解裤带、脱裤子。
吓得计生站的人落荒而逃。
后来我知道，我妈一点都不疯。都是我爸教的。
我爸捉准了计划生育的风向。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这时的计划生育不像十年前那么无人道，动不动就拉人结扎做人流，牵牛赶猪捉鸭抓鸡搬家什。
有精神病的疯子是不能放环结扎的。
计生办的人看看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无可奈何地离开这个屋上瓦楞长野草，屋檐下长青苔的泥坯房院子。
我父母因此躲过了计生罚款，躲过了放环结扎。
2007年，个别县地因为计划生育搞得太过惨烈，老百姓揭竿而起，出现火烧打砸当地政府的恶性事件。
很多乡镇风声鹤唳，政府加紧布防。
计生站的人员不敢轻易进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村了，他们也怕自己的车子被烧被砸被放气。
农民们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只要不怕辛苦，又可以拼命地生了。
我妈、我和我妹这三个没户口的人，再也不用担心被罚款。我妈也无需再装疯卖傻。
想来我妈实在可怜。
在她18到24岁这六年期间，多少女青年在读大学，在花前月下或是手机电脑里谈恋爱。
但是我妈却经常穿着一套皱巴巴的旧格布睡衣，背着娃喂猪煮饭种菜。
她每天还得炒好一碟花生米，给在周边建筑工地打短工回来的坏脾气老公喝酒。
喝酒前，我爸会很体贴地摸一摸比他小十多岁的老婆的头，说一句： “小青，你辛苦了。”
我妈木木地垂眼不语。
晚上，我妈安顿好我们睡觉后，我经常在梦中听到他们厮打的声音。
在我六岁那一年，一天半夜，我被我妈骂骂咧咧的哭闹声吵醒了。
我赤着脚跑进我妈的房间，只见他们两个光着身子扭打在一起。我妈不停地挣扎哭骂。
我拿起门角落的一把扫把，抽打我爸的光背。
我大声哭喊： “不许欺负我妈！”
我爸从我妈布满齿痕的身上爬起来。
他光着身子，拎起我，在我的屁股上抽了几巴掌，然后恼羞成怒地把我丢回我和妹妹的床上，用被单束缚住我的手脚，锁上门。
我听见他房里传来我妈好像被堵住嘴巴的呜咽声。
第二天，我爸这个酒鬼，酒后驾驶摩托车，滚进两米深的水沟，左小腿和拇指处粉碎性骨折加腿部神经受损。
手术后，脚就跛了。
我妈照顾了我爸半年。在这半年期间，她指导我喂妹妹，给妹妹洗澡换衣，把屎把尿。
她经常抱着我妹掉泪，反复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桑枝，你这么爱妹妹。你一定会把妹妹养大的，是不是？”我妈含着泪问我。
我重重地点头许诺： “我爱妹妹，一定会养大她。我也爱爸爸妈妈。”
也许是我妈认为我有很大的本事，可以放心地把妹妹交给我。
也许她很想很想她东北的家和她的爸爸妈妈。
也许她受够了我爸酒醉后的摧残，觉得在这个家没有指望了。
她看到爸爸能够画圈走路后，在一个月朗星稀夜，趁我爸酣睡之时，狠心地抛下我和两岁的妹妹，逃了。
命运好像轮回一样。我爸六岁多死了父亲，我六岁多失去母亲。
我爸在我妈失踪后的第三天，喝光了家里的酒，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我妹，哭得稀里哗啦。我和妹妹也哇哇大哭。
他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滴在我的头上，我和妹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滴在他的手上。
也许我爸良心发现，不想拖累我妈，在我妈逃跑后，竟然没有发动全村人去寻找拦截我妈。
我们村贫穷落后，有好几个被拐卖来的妇女，只要逃跑，都被村人合力找到抓回来。
“桑枝，你是带把的。你要尽快学会做饭、照顾保护妹妹。我要挣钱养活你们。”
他用本地话、普通话、广东话，说了三遍。
我从小就被他灌输了三种语言。说是长大后无论在五湖还是四海，更容易混成当地人。可惜他不会英语。
第四天，他拿着一把柴刀，左腿画着圈走进村干部家，那是全村最漂亮的小洋楼。
他血红着眼，恶狠狠地扬言，如果不给低保我家，就要砍人。油光满面的村干部哆嗦着手给他填了申请表。
这个听说全村人的低保金都要吃一半，穿着白袜子和铮亮皮鞋的人，怕了我爸这个跛脚光脚汉。
我家一家三口领到了全额低保金。
这一个月两百多块钱的低保金，缓解了我爸养我们的压力，就是一个月有十天拉不上货，我们也不会饿肚子。
村里人看着眼红，但学不到我爸的狠劲，再说，他们又不跛脚。
我爸好像一下子转性了。从此戒了酒，为了养孩子，起早摸黑地拼命。
我爸变成了残疾人，左腿无法用重力，干不了建筑工了。
他卖掉了我妈养的两头猪，只留下一块地种菜，出租了家里的田地，花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一辆小型三轮货运车，在镇里搞短途运输。
只要不需要他费力搬上搬下的货物，什么都运。最值钱的一次，就是运了一个半路上心脏病突发死掉的中年妇女。
富有的家属给了他500元利是钱。那段时间，他天天盼望着有人中途病亡。
每天天一亮，我爸就拎我起床，手把手地教我使用电饭煲，煲饭煲粥该放多少米多少水，如何生火，炒菜该放多少油盐。他天天反复叮嘱我把干柴远离火灶，否则会烧了厨房。
他煮好一天的饭菜后，一家人吃了早饭，他把我和妹妹的中饭热在电饭煲的蒸格里，然后放了一大煲水在火灶里。
他反复提醒我，一定不能让妹妹玩火，等到下午五点钟才能生火烧水。
天气好时，他经常在早上八点前提着放着午饭的保温瓶离开家。
爸爸外出谋活后 ，我喂妹妹吃饭，喂鸡鸭。然后我锁上家门，背上我妹，在村里的山边捡枯树枝拖回家当柴火。
下午六点前，我爸就会准时回来。我们一家人吃完饭后，他会陪妹妹玩玩，然后帮她洗澡。
我洗碗，擦桌，扫地，喂鸡。
那段时间，妹妹天天哭闹着找妈妈。
我只好安慰她，反反复复跟她说的一句话就是：妈妈回了在天边那么远的外婆家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还得是生命力顽强的牛筋草。
不到七岁，我把摘菜、洗菜、切菜……做饭的一整套功夫全学会。
在经过五次刺伤手指后，我学会了拿针线缝掉线的纽扣和掉线的□□袖笼。
有一次邻居王大娘看见我在门口补衣服，像看怪物一样，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还能趁妹妹白天小睡时，在水井旁摇水洗全家人的衣服，还会在门前院子里的菜地翻地、种菜、除草、给菜浇稀释的尿水。
爸爸放了一个尿桶在放杂物的屋角，我们一家三口都在那里拉尿。
我家菜地的主要肥料来源就是我们拉的尿，灶里的柴灰混鸡粪发酵的鸡屎肥料。
苦难中无法推卸的亲情和责任，如桑蚕织茧一样缠绕我。我像被灌了催熟剂乙烯利一般，心理超速长大。
时光就在我种的西红柿挂的果由绿转青转红间流逝。
我摘下两个桔红色的西红柿，搂着桑叶坐在石板上，看着西边像我手中的西红柿一样的桔红落日，张大嘴巴咬了一口手中的“太阳”，酸甜酸甜的汁液溢满齿间，溢出嘴角。
妹妹第一次吃没炒熟的西红柿，她咬开一个小口，龇了一下牙，吞了一口口水，皱了一下眉头，用红艳艳的小嘴反复吮吸西红柿的小口。
看着同龄的孩子都上学了，我满眼羡慕。
我爸安慰我，别急，等妹妹大一点再去学校。
为了我妹，就是一天学校不去，我也愿意
02 相依为命
七岁多那一年，我背着妹妹，好心帮邻居王大娘扛了一回猪桶。
隔天，她送给我一盆蚬子粥。我和妹妹一人一把调羹，两分钟就把这盆粥干个精光。
妹妹的肚子滚圆滚圆的。我还伸长舌头把这个盆舔干净。
洗干净盆后，我把盆给王大娘送回去，并向她请教如何淘蚬子，如何煮蚬子粥。
她拿来一个畚箕向我讲解示范淘蚬子的方法。
第二天吃了早饭后，我关好门，用背带背上妹妹，拿着畚箕和一个红色的塑料桶，带上水瓶，到离家步行十几分钟的溪里淘蚬子。
太阳越升越高，热得妹妹在我背上扭来扭去。我只好把她解下来，放她在一个小树丛里遮阴，给水瓶她喝水。
我反复叮嘱恐吓她，不能跑，如果掉进水里，会被水冲走，再也看不见哥哥和爸爸了。
我把畚箕放进溪里，用脚掌推溪里的泥沙，然后摇畚箕，摇掉一些泥沙，再把畚箕拉上岸，捡沙上的蚬子。每几分钟，就要看看妹妹还在不在树丛下。
当我意识到我离树丛越来越远时，我惶恐地丢下畚箕和桶，迎着太阳往回跑。树丛下已经不见妹妹了。
我急花了眼，惊恐地原地打转，大声呼喊： “桑叶——”
“哥哥——”妹妹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
我循着声音转过身，她正在另一个小树丛下拔草玩。我飞奔过去抱着她大哭。她用两只带泥的小手帮我擦眼泪。
“哥哥，别哭！”
我哭得更厉害了。她也吓哭了。
哭过后，我把她放进红色的塑料桶里玩蚬子，把桶放在岸上。我到哪里，就提着她到哪里。
到了中午，我背着浑身湿淋淋的妹妹，提着几斤蚬子回家。
我打算煮蚬粥当晚餐，犒劳犒劳我那个早出晚归的可怜的跛脚爸爸。
爸爸开着他的小三轮回来，低头吃着碗里的蚬粥，眼泪掉进碗里。吃饱后，他摸了摸我的头，说： “儿子，真是苦了你！”
我安慰他说： “爸爸，你好辛苦。我只想快点长大，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爸爸背过脸去，耸肩擦泪。
心理早熟的我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岁多就失去了妈妈的妹妹，一年多后，她也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心里早已没有了妈妈。
2011年，我就要八岁了，为了让我上学，我爸像抢低保那样，如法炮制，但略有不同。
他用三轮车把我和妹妹拉到镇政府民政办公室。
一个大男人，低着头，在民政干部面前抽抽搭搭地哭诉： “我是桑村的桑木，你们政府的人大部分都认识我。孩子她妈两年前就跑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从哪里找她结婚？这两个孩子再不上户口，都进不了学校。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他从包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隔着两张桌子的工作人员大惊失色，拿起电话就想报警。
我爸用刀指着她，大喝一声： “不许报警！我要杀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死后，这两个可怜的孤儿，你们就把他们送去孤儿院或者给好心人收养吧。”
我爸再把刀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把妹妹的脸摁在胸前，不让她看爸爸。我嚎啕大哭喊叫： “爸爸，你不能死啊，不能死……”
我妹的哭声尤其凄厉，就是铁石心肠，也会在她的眼泪和啼声里，变成菩萨心肠。
在我爸的这个超五星级导演精心谋划下，年幼无知的儿女瞬间成为可以杀进好莱坞，跟拿奥斯卡奖的名演员比肩。
“请你放下刀，放下刀！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作人员脸色煞白，手软脚软，双手在两肋前反复往下摆，不断恳求。
我爸狠狠地擦了一把泪，把刀放回包里。
民政干部一汇报二请示三请示，几个电话下来，怜悯地看了看我和我妹。
“桑木，你不仅是桑村的典型，还是镇里的典型。我跟镇长和书记汇报请示了，可以特事特办，给你的两个孩子上户口。你的户口本带来了吗？”
民政干部警惕地注视着我爸说。她还心有余悸呢。
我爸是有备而来。他再次打开包，拿出了一本破旧的户口本。
工作人员带着我们一家三口到派出所，换了一本崭新的户口本：户主桑木，长子桑枝，女儿桑叶。我们终于有了合法的身份。
人家连他的八块钱工本费都不要。
有了户口本、身份证号码，我的学籍卡上就可以填写身份资料了。
2011年9月1日，是我八周岁生日。这一天，我成为一名高龄一年级新生。
我天天带着四岁多的妹妹一起上学，风雨无阻，寒暑照旧。了解我家情况的仁慈的老师从来没有阻止过。
因为我是最大龄最高大的学生，班里没有人敢欺负我。他们为了讨好我，给我妹妹零食。
好心的老师给一张板凳妹妹在教室的角落里旁听。我妹妹就跟着我们读拼音，用手指脚指小石子小木棍学算术。
我爸育儿有一套，那就是要我们晚上八点多睡觉，天天带开水去学校。
我们没有条件挑食，只要能吃的都吃。我跟我妹妹极少感冒发烧。
尤其是我，不生病，也不能生病。我如果病了，我爸和我妹怎么办？
2013年秋，妹妹六岁半了，成为一年级的新生。她已经旁听了两年课，在22个一年级新生里，学习能力遥遥领先。
老师很懂得快乐工作，快乐生活，天天让我妹当小老师，帮她教拼音。
一天放学后，我妹哭着来找我。
“哥哥，我班的王星光说妈妈是疯女人，都不要我们，跑了，还学爸爸走路。”
回来的路上，我拦住王星光，双手放在他腋窝，把他叉起来，大声呵斥他： “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以后还敢欺负我妹妹吗？说！”
王星光被吓得大惊失色。他大声呼叫： “哥哥快来救我！哥哥快来救我！”
他哥读四年级，跟我同年龄，回过头，飞奔过来。学我的样子，叉起我妹妹，围魏救赵。
我妹大叫： “哥哥救我。你这个坏蛋，快点放下我！”
妹妹一边踢他，一边叫喊。
我丢开王星光，去抢妹妹。他放手后，我们两个扭打起来。
我一脚踢在他的膝盖后窝上，他双膝跪地。
我把他打趴了，骑在他背上，反扭他的手。
我恶狠狠地威胁他： “教育好你弟，以后不要欺负我妹妹。再有下次，见一次打一次。”
王星光拉我的后衣领，想把我拉开。我妹赶忙扑上来，狠命咬他的手臂。他大叫一声松开手。
我起来拉住妹妹，飞跑。
从此，只要我妹妹被欺负，我总会隔三差五就跟那些野男孩打架。
我的嘴角流血，眼角发青，大腿发紫，是常有的事情。
最惨的一次是，在放学路上，我一个对打四个。
我最终寡不敌众，被他们揪着头发，把我摁倒在地，然后他们踢我的屁股、大腿。
我妹一边大哭一边呼救： “救救我哥哥！你们打死他会被枪毙的！救救我哥哥……”
有个过路人停下车，大喝一声： “小兔崽子，住手！”
那四个人放开我，跑掉了。
他把我扶起来，说： “小子，打不赢就要拼命跑。你不要命了？”
我妹扑通一声跪下来，给好心人不停地磕头。
我额角的皮肉被砾石片割破，血顺着太阳穴流下来。大腿处紫了几块，膝盖擦伤。所幸骨头没事，都是皮肉伤。
桑叶哭得差点背过气。
每一次我受伤，她总会用她的唾沫，帮我涂发青流血的地方。
晚上睡觉前，再帮我涂万花油。一边涂抹一边掉泪一边给我吹风。
“哥哥，痛不痛？如果痛，就哭出来，一哭，就没有那么痛了。”
“不痛，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桑叶，别怕。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哥哥，以后别打架了。如果他们把你打死了，谁来保护我？”
“你放心，他们打不死我。我不怕痛。”
他们不敢在我面前造次，只会拿我妹下手。时不时地在我妹面前嘲笑她，连疯妈妈都没有了，只有跛脚的爸爸。
最让我妹伤心的是，他们还学我爸画圈走路来羞辱她。
为了保护我妹，我生了一身戾气，天天杀气腾腾。低年级的小同学见到我，都绕道走。
我爸不阻止我打架斗殴，也不去跟人家讨公道或是跟老师告状。也许他认为，不会打架的男孩子，哪能长成男子汉？
他只是告诉我： “千万别拿刀子去打架。如果对方拿刀子，你有棍子就打掉他的刀子，没有棍子的话，有多快你就跑多快。别人摁住你时，就要抱住头。打人把他打痛警告教训就可以，千万不要打伤，我们家没有钱陪医药费。”
也有家长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要惹没妈的孩子，那个跛脚佬发起疯来会拿刀上门砍人。被他家的野孩子打痛或者咬痛就白捡痛，他家不会有钱赔偿的。如果你打伤了人家，跛脚佬会拿刀上门讹钱。他巴不得以你打伤他家的野仔呢。他们一家都不正常，奶奶是傻子，妈妈是疯女人。万一桑枝发疯了，把你打死都不用偿命……
一传十十传百，我爸成了附近村民口头传说中的远近闻名的无赖和恶棍。我们一家都是“病人”。
坏名声像一块块石块，叠在我的背上。为了我妹，我喘息着负辱前行。
这样也好，它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支起了保护伞。我们一家三口就在这伞下的晴空里相依为命。
在我对村里很多嘲笑过我们的男孩子拳打脚踢下，我们被全村的孩子孤立了。
我们有空就在家门前的院子玩泥巴，挖泥洞，建泥屋，构造童话王国。我们在自建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我带桑叶看我班的女生跳飞机，翻手绳，花样跳绳。学会后就回家两个人玩。
桑叶有个怪癖，喜欢学动物叫，学什么就像什么。
院子里经常传出我们兄妹的欢笑声、歌声，各种禽、畜、鸟类的叫声。
我们唱人家电视里传来的“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
我们唱“圆圆的脑袋，大大耳朵，笨手又笨脚，跑步像陀螺”，唱我们在学校唱的歌。
桑叶并没有吵着要去别人家看电视。
我用稻草学会了编辫子，就买了一扎头绳，帮我妹编很多小辫子。
她在小镜子里看到了头上的辫子后，笑着跳着围着我转了好几圈。
因为她学习成绩永远第一，别的学生想要抄她的作业，就接近讨好她，她就有了抄作业的朋友。
学习上带来的荣耀和成就感，缓解了她被嘲笑羞辱带来的心灵创伤。
桑枝有了桑叶就有了拿刀砍柴，拿铲翻地，跟人打架的无穷力气。桑叶有了桑枝就有了全世界。
03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
2015年秋，我读五年级了。国家精准扶贫的春风吹进了桑村，给我家送来了一个春雨一样的帮扶人。
桑村地处芙桑县边远落后的山区，被评为特困村。
我家凭着破瓦屋，破院落，桑木是残疾人，有两个九年义务教育的小学生，被评为特困户。
一家人领上了国家发的A类低保金，还有我爸每个月200元的残疾补贴。
这一次，我爸不用煞费苦心地拿着刀去砍人或者自砍。政府对判定贫困户有一套明确的标准。
2015年12月13日这一天，是我家多年来罕见的大喜日子。
村干部带来了一袋大米和一个矮矮的、有着菩萨一样慈眉善目的女人。
她穿的衣裳比我校女老师穿的都好看。她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一头乌黑的卷发别在脑后。
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我爸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村干部说： “桑木，这是你家的帮扶干部，以后你们就叫她田老师。从县里来的，为了感谢党和政府，你要好好配合她的工作。”
田老师笑眯眯地大方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爸爸伸出来的微微发抖的手掌。
她含笑地摸了摸我的头，用很好听的普通话说： “你好！桑枝。能够照顾妹妹，你很了不起哦。”
我的脸竟然有些发烫。我缺失了多年母爱，她的语言，她的抚摸，让我觉得她就像个母亲。
我羞涩地低下头，掩盖住我就要滴泪的眼。
她轻轻搂了搂我妹，又用她迷人的声音说：
“桑叶，好好听的名字哦！我听说，你好厉害，考试从来都是第一名呢。”
她怎么可以把“哦”“呢”这些语气词，说得跟唱歌一样好听？
真像我村树上的鸟鸣一样动人，像王大娘家电视传来的，能让耳朵微微颤动的仙乐余音。
我妹很没节操地轻轻地抱住她的腰，把脸靠在她胸前。虽然我也想抱抱她，但我管住了我的手。
桑叶一定是把她当成了妈妈。
村干部看着我妹和田老师的表现，松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颗压在心上的石头。他跟田老师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他怕我爸的无赖恶习为难帮扶人吧。
料想那些村干部肯定跟她介绍过我家的情况，尤其是我爸是个无赖加恶棍的事情。
田老师坐在餐桌旁的长条凳上。
她拉开蓝色的写着五个黄色的字“帮扶专用袋”拉链，取出蓝色和红色两本精准扶贫本子，对照户口本，填写资料。
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地坐在她旁边。
她在填写全家人的身份证号码时，神情一惊，抬头看看我和我爸。
“桑枝跟我女儿同年同月同日生。桑爸爸，你……”她欲言又止。
几年后，我看到她的出生年月日，跟我爸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是什么样的天注定缘分？
电视剧《西游记》有首插曲的歌词说：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圆圆的明月明月，是那潺潺的山泉……”
后来我中考时，语文的考场作文是写一封书信。
在信中，我有两句话是：是谁送您来到我身边？是习总书记，是精准扶贫这个时代的浪潮，送您来到我身边。
那天她离开前，抬头看着我爸的眼睛说：
“桑爸爸，你很了不起！你能够在腿这么不方便的情况下，把两个孩子养育得这么好！以后，我每个月都会来，有时候可能一个月来两三次。我当你家的帮扶人，也真是缘分。在帮扶手册里，有我的电话号码。你或者孩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打我的电话。我会尽我的微薄力量，帮帮孩子。”
我爸感激地说： “田老师，谢谢！有需要我会的。”
我第一次听到我爸对外人说话这么和气。
“桑枝桑叶，你们是多么体贴爸爸，多么懂事的孩子啊！以后我要带我女儿来你家，让她向你们学习。”
她一手搂着妹妹的肩，一手摸着我的头说。
我那“无耻”的妹妹用头靠着她的肩膀，抬起像小鹿一样清亮的葡萄眼，用娇娇怯怯的童声说： “田老师，你叫我爸爸为桑爸爸。我可以叫你田妈妈吗？”
田老师的眼睛湿漉漉的。她无限怜爱地看着妹妹，点点头。
后来，我学了“爱屋及乌”这个成语，我懂了田老师对我们兄妹的仁慈爱意。
她走后，我翻开红色油亮的扶贫手册。田老师写的字真好看，我和妹妹摸了又摸本子上的字。
春节前，她带来了大米、油、木耳、粉丝、大礼包等年货，进村慰问。
桑叶一见到她就扑进她的怀抱，轻轻地喊“田妈妈”。
她还拿来了一大袋衣服，鞋袜，一打手帕和一打小毛巾。
她拉着我和妹妹的手坐下来，看着我说：
“桑枝，你在思品课上学过，我们要保护环境，很多东西可以反复使用。这些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都很干净。是我女儿和她的表哥们不合穿了，我带来给你和桑叶。我女儿也经常穿表哥表姐的旧衣服。小手帕是给桑叶的，用来擦嘴擦手擦汗。小毛巾是给你的。用过后洗干净，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不像餐巾纸那样，用了就得扔。”
然后，她把妹妹一头略微卷曲的过肩头发散开，戴上一个金色绸缎蝴蝶结发箍，再拿出有金色花纹的蓬蓬裙、黑色小皮靴，帮我妹妹装扮。可惜我家没有穿衣镜，桑叶没法看到她已经成了迷人的公主。
“桑叶，不管是新衣服还是旧衣服，甚至是补丁衣服，我们穿得整洁干净，就是好衣服了。我女儿今年都还穿膝盖打了补丁的裤子呢。”
她走进我和妹妹的房子，花了几分钟，教我们把东西摆放整齐。
“桑枝，你的家以后会越来越干净。爱干净的孩子特别好看。”
她就这样润物细无声地感化我和妹妹。
从此，我家的地面天天扫，被子天天叠。我们成了全村穿衣最整洁的人，桑叶成了全村全校公认的最漂亮的小姑娘。
我跟桑叶一天天地盼望她的到来。大年初一，我跟爸爸要手机，打了田老师的电话。
我和桑叶脸贴着脸，田老师一接电话，我俩同时说：“田老师春节快乐！”
“哈哈哈……是桑枝和桑叶哦。春节快乐！也祝你爸爸春节快乐哦！”
春节过后不久，桑村最漂亮洋楼里的克扣村民低保金的村干部，被抄家。他被警察带走了。有村民放了一挂鞭炮。
这是不是我爸的功劳？我不知道。
2016年3月，田老师带着一大捆书来了。
“桑枝，爱读书的孩子，内心会很富有。你们家只是使用的东西少，钱少，房屋破旧。可是你们的精神很富有呀。你看，你爸的腿脚走路不方便，他却能顽强地挣钱养育你们。你小小年纪，就像个成年人一样，会洗衣做饭、种菜，会照顾家，照顾妹妹。妹妹这么热爱学习，还是你的小帮手，会体贴爸爸和哥哥。这是多么富有的家庭啊！你懂我说的话吗？”
我郑重地点头。田老师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一家，人穷志不穷。
她摸了摸我还有淤青的脸颊，说： “桑枝，你跟别人打架了，是吗？”
“田妈妈，哥哥是因为保护我才跟别人打架的。你不要批评他。有同学嘲笑我没有妈妈，说我妈妈是疯女人，以后我和哥哥也会变疯。他们还说，是大人说的，疯病会遗传的。他们还说，我奶奶就是傻女人，我们一家人都不正常。整天在我前面学我爸爸走路，把我弄哭。我一哭，他们就哈哈大笑。”桑叶哭了。
田老师含着泪搂住桑叶。
“桑叶，妈妈不是疯妈妈，是爸爸叫她装疯。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我喉咙发紧。想不到爸爸为逃避计生罚款撒的赖，报应到我们头上。
“桑叶别哭哦，别哭。那是他们胡说八道。你看，你跟哥哥都那么健康，学习成绩那么好，永远都不会疯的。拿人家的缺陷来模仿嘲笑的人，是无礼的，缺德的，少教的。对这样的同学，你不理会他，不看他，把他当空气。你不生气，不哭，他们就会觉得没意思，以后就不会嘲笑你了。”
田老师眼睛红红的，继续说： “我小时候也被同学欺负过，嘲笑我矮小，给我取外号。画册上的女特务全写上我的名字，编造我的谣言。我也哭得很伤心。是我的老师和哥哥教会我，对这种事情不理睬，不伤心，不去注意，他们就会无趣。后来我就把欺负我的人当空气，他们就再也不欺负我了。桑叶，你能做到吗？”
桑叶泪光闪闪地点头。
“桑叶，哥哥一见到你因为别人的嘲笑而伤心、哭，就会跟人打架。你愿意哥哥去打架受伤吗？”
桑叶摇了摇头，说： “我不想要哥哥受伤。”
“桑枝，不是被欺负就用拳头去解决。像这种现象，你就无视它，对方就会自讨没趣。如果那些会威胁到我们的人身安全的事情，既要会自保，也要机智反击，并及时求助老师。我知道，你不会主动去招惹别人。别人招惹你，你最好用计谋解决，学会自保……”
田老师用完全不同于爸爸的方法来教育开导我。我在她的循循善诱下，眼里的戾气日益减少，并逐渐学会了忍辱负重，多次牵着我妹的手，在一批同龄孩子的嘲笑挑衅中冷脸默然离开。后来却也真像田老师所说，他们再也没有兴趣招惹我们了。
如果不是她来到我们身边，桑叶可能会在别人的不断嘲笑里，成为一个敏感自卑脆弱的女孩。我可能会为维护妹妹成为不断打架的问题少年。
“你们有时间就多看书，书中有很丰富的世界。这些书你们要好好爱惜，读完后，我要带回去，给别的孩子读，再换一批书给你们。”
她为我们揭开了一个瑰丽的世界。
我们如饥似渴地读她送来的书。《世界儿童爱科学》、《世界儿童漫画天下》、《世界著名儿童文学》（三十本），曹文轩的《丁丁当当》和《我的儿子皮卡》系列……
她特别叮嘱我一定要看《山羊不吃天堂草》、《青铜葵花》、《草房子》、《鲁宾逊漂游记》、《苦儿流浪记》。
她说： “你在这几本书里，会找到你自己。”
周末，别家的孩子在迷电视，我和桑叶事弄完菜地家务事就迷在书海里。
长大后，看到一句话：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我马上想到田老师和她给我们的书，我和桑叶是：因为一个人，爱上许多书。
暑假，她带她女儿画画来了。
那一天上午九点多，太阳不烈。我正在菜地里用铁铲翻土。铲柄打滑了，为了增加摩擦力，我学我爸爸的样子，
“突”的一声，吐了一口口水在手掌上擦擦。
这个恶心的画面刚好被田老师她女儿看到。她目瞪口呆。我羞红脸。赶紧丢开铲子，跑到水井旁。
桑叶帮我摇水，我用肥皂洗了几遍手。
大半天的时间里，桑叶都拉着这个被田老师昵称为“画画”的小姐姐，跟她介绍菜园子里的菜，田埂上的野花。
“桑叶，你们好厉害！有力气翻土种菜，会养鸡鸭，会做饭，懂这么多的农活。我回家后，也要学做饭。”
画画看桑叶时，两眼冒星星。
“画画姐姐，这些活一点都不难。我们很小就会了。我哥哥还很有力气，很能干。他会帮我编辫子、补衣服。他能够挑两捆木柴回来。我家一直用木柴炒菜。爸爸说，用木柴烧铁锅，炒自家种的菜，特别好吃。”
画画看我的眼神很惊奇，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一样。她今天才有机会看过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吧。
我种的红心薯收获了。中午，我煮了红薯水招待她们。离开时，我送了一半我种的花生和十多斤红薯给她们。
04 爱如温泉
2017年秋天，我到镇上读初中。
中心小学的校长是田老师的同学。田老师把桑叶转学到中心校。学校离家有十个公里，我成了寄宿生。
我们在学校吃上了政府补贴给特困户的免费早餐和午餐。
爸爸每天出工前送妹妹去中心小学，下午放学时再去接她。
桑叶没有我护着，她日渐坚强，终于可以无视别人的嘲笑没有妈妈和偶尔学爸爸走路的羞辱。
田老师通过客车托运了一辆她外甥用过山地车给我。她请人装了一个后车架，方便我驮妹妹。
有了低保金和寄宿生补助，有了田老师送给我们的旧衣物，爸爸每年还能攒上两三千块钱以备急需。
田老师生怕我英语跟不上，送了她女儿用过的英语学习机给我，叫我和桑叶多听，可以练习听力和口语。
她还教了我记忆单词的拼读法。她说，她是在网上学的。
“桑枝，我这个年纪，还在学英语。你们还小，学习语言会比我容易很多。我们一起加油哦。”
有时候她在周末给我的像电视遥控器一样的手机打电话，会用英语说几句口语，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她对话。
我妹就不一样，会抢过“遥控器”，叽里呱啦地说一连串。
这个时候，田老师总会乐呵呵地跟桑叶互飚英语来结束通话。
在这两三年，政府已经把水泥路铺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口，也从山塘里引水进村到户。
我读初中后，就用上了水龙头，桑叶不用撅着屁摇水洗衣服被子蚊帐了。
2019年初，田老师跟我爸说，政府在城郊建有贫困户安置房，还是电梯房。如果申请入住，就要退出现在的宅居地。
我听说，这一年年底，大部分的贫困户都符合脱贫标准了。按照脱贫的标准，我家就是住房这一条通不过。
如果我家拆了泥坯房建新房，政府会补贴三万多。但是要建起一层混砖水泥房，要十多万。我家还是没办法承受。
看着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承载了我兄妹苦难的童年的家园，我的内心是复杂和矛盾的。我有想要逃离的渴望，又有难以割舍的留恋。
“桑枝，你就要16岁了，这样的重大决策，你要参与。这是你的家园，住进了安置房后，你们以后都不能在桑村建房了。你们的山岭田地还属于你们。我没有处在你们的位置，没办法给你们做决定。短期内是搬到安置房好处多，方便你们兄妹读书。长远的我就无法说了。”
爸爸考虑到我明年会到县里读高中，他也可以在城里开电力三轮车搭客。安置点的学生，桑叶可以就近入学。反而是他最赞成退出宅居地的。
我说： “以后清明节，春节，我们怎么回来拜祖宗？怎么给爷爷奶奶上坟？我们家距离安置点八十多公里。我们没有私家车。并且安置房不超过60平米，只有两个房间。我们的宅居和院子有500多平米。”
桑叶说： “哥哥，我不怕辛苦。我们可以带着煮熟的供品坐客车回来，在镇里再坐人家搭客的摩托车回桑村。拜了爷爷奶奶后，我们再回城里。”
桑叶没有去过城里，但她见过养尊处优、优雅大方的画画，还有温雅的田老师。
她向往城里的生活，也想成为像画画那样的大家闺秀吧。
爸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桑枝，你是男子汉了。将来如果你有出息，你会有私家车。这几年，我们在春节拜祖宗的事，可以出钱请王大娘帮忙，祖宗会接收到我们的心意。你爷爷年轻时，经常四海为家，你奶奶是个傻女人，他们不会计较的。我在广东十年，清明节从来没有回过给他们上香烧纸钱。我想，如果他们泉下有知的话，也一定赞成我们离开家园的。等到你和桑叶有出息了，再衣锦还乡吧。将来我们有多余的闲钱，也可以在清明节前，置办好供品，租辆车回来，给你爷爷奶奶上坟。你可以跟我住一间房，我们放一张架床。”
我知道，爸爸为了他的儿女，不要说家园，就是他的命都可以舍弃。
我们一家人经过十多天的反复思量讨论后，决定退出宅基地。
田老师帮我们办理申请安置房的手续。年末，申请通过。
我们东拼西凑了两万块钱交给政府，是补安置点的房屋差价。到明年下半年，我们就能住进新居。
田老师借了一万元给我们。
“桑枝，这一万块钱是我借给你的，以后你要还给我。现在，你要写一张借条给我。”
她用一张借条教会我做事要遵守规则和讲信用。
她只会送那些可以重复使用的实用的东西给我们，从来不送钱。我知道，她怕滋长我们的贪婪和不劳而获的思想。
她总是慎重地维护着我们的自尊，用妥帖的话语激励着我们在困境里奋力前行。
中考前恰逢疫情爆发，居家上网课。这就难倒了我这个贫困户。
每天上课打卡时，我拿着田老师送给我爸的旧手机到领居家的窗户下蹭网。
我妹正读初一，得让初三的哥优先使用，她只好用我的旧课本自学。
田老师心急，催她先生开车送她来。
当两人戴着口罩，提着一桶植物油、二十斤米，出现在我家门前时，我和妹妹激动得热泪盈眶。
桑叶哽咽着连喊了几声“田妈妈”。
她给了我一部带卡包流量的华为智能机，一整套初三和初一的学习资料，叮嘱我们好好用功。
“桑枝，这个卡是□□的，打电话也是免费的。是我的包月套卡，一共有三张呢。这一张是多余的。你就放心使用吧。”
大恩不言谢。他们离开时，我们连一声谢谢都说不出口。唯有给他们送上一袋我在秋天晒的红薯片，几棵我和桑叶种的卷心菜，一只还没下蛋的芦花鸡。
2020年中考结束后，田老师比我还着急，一开放查分系统，她就帮我查了成绩。
“桑枝，祝贺你！你的成绩可以填报县的示范性高中。但是你的体育成绩很好，芙根中学今年第一届成立体育班和艺术班。有历届校友捐赠的扶助基金，专门发放给品学优秀的贫困生，每个月可以领300元生活费。按照你的成绩，在这里可以领全额奖学金。另外两所示范性高中也招少量的体育特长生，但没有专门的体育班。如果你想在体育上发展，你可以考虑报读芙根中学。你跟爸爸好好商量。”
“田老师，我报读芙根中学。我爸爸也一定赞成的。”
为了能够多跟田老师见面，我宁愿进普高当鸡头，也不去示范性高中当凤尾。
田老师说，芙根中学崇尚图音体教育。因为该校走出过著名的奥运冠军，省级的音乐家，小有名气的画家。
我也许能在体育领域闯出一条星光大道。相信田老师，不会错。
2020年8月底，开学前，我们搬进了政府建的安置房。
我们卖了家里的十几只鸡、爸爸的货运小三轮。1000块钱一年，出租了家里的田地和山岭。
菜园借给王大娘家种菜。只带走了部分衣物和炊具。就这样，我们几乎割断了桑村的一切。
60平米的房子，由于没有添置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空调，只有最必须的家什，并不显狭窄。
田老师母女在这一天带着礼物来祝贺我们搬进新居。
桑叶拉着田老师和画画的手，跳着笑着，喊着“田妈妈”。
我们听从田老师的建议，给桑叶买的床是1.2米宽的，放上一张小书桌，房子显得宽敞又明亮。铺上田老师送的大粉格子床单，摆上套着大粉格子布的枕头，门框上挂画画做的风铃，墙上挂上两幅画画亲手画的美少女漫画。
“田妈妈，我的房间是公主房。哥哥，对不起！我霸占了一间房。画画姐姐，你好厉害。会做风铃，还会画漫画。这两幅漫画就是根据我的形象来创作的吧。哥哥，你看，像不像我。”
“唔。窝窝的葡萄眼，直直的鼻梁，微微蜷曲的头发，翘翘的嘴角。那眼神和笑容很神似。”我说， “桑叶，你是我和爸爸的公主。公主是要有公主的待遇的。”
田老师为了方便我们兄妹互相照应，她帮桑叶转学进了芙根中学初中部。高中部缺语文老师，她申请到高中任教，成了体育班和艺术班的语文老师。
初中部的学生都是城里的或者城郊的生源，他们外膳外宿。为了好管理，高中部的全寄宿。田老师申请了一个床位给桑叶，就跟我班的女生一个宿舍。我彻底放心了。
“桑叶，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可以为学校争光，哪一所学校都想要你这样的学生。我能预测，两年后的中考，你一定是我校最高分的考生，可能还是县的中考状元呢。”
桑叶最喜欢搂着田老师，脸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一声声地喊“田妈妈”。她用这样的言行来表达快乐和感激。
田老师非常受用，总是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我们桑叶总是那么懂事，温柔又体贴。”她经常被桑叶的亲昵感动得眼睛湿润润的。
这几年来，田老师一直在用她如温泉、似洁白的云朵一样的爱意，润着护着我和桑叶。
在田老师的帮助下，开学报到时，我和桑叶作为第2998和2999个资助对象，签了一份协约，接受芙根中学温泉基金会的资助。
温泉基金会是三十多年前，一个名为圣温泉的校友，当了药材老板，开了医药公司，给学校捐了五十万成立的。他在此读书期间，领过学校发的100块钱奖学金，感恩于心，对母校涌泉相报。
协议有一条约束：严重违反学校的纪律时，终止资助。
有一条倡议：参加工作自食其力后，希望力所能及地回馈学校，接好爱的链条。
几十年来，很多校友身体力行地践行这个倡议，才保证了芙根中学的资助基金成为源源不断的温泉。
就这样，我家的日子在党的光辉照耀下，在田老师、芙根中学的帮扶下，越过越好。
好到我不敢太相信，这是不是偷来的，会不会要还回去。
高一新生刚入校，在竞选班委前，田老师拉着我的手臂，笑盈盈地说：
“桑枝，你要竞选班长这一职务。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当好这个班长的。
“你是个胆大心细，能够忍辱负重，有责任和担当的男子汉。你就把二零高体班当做家来经营。你看，你把桑叶教育得这么出色。你就把他们当做你的弟弟妹妹吧。
“你会是这个班的灵魂人物。高体班其余53人就像狼崽，在你这匹头狼的引领下，我们高体班一定有全校瞩目的狼魂，成为学校的传奇，撰写在我们百年校庆的校史上。
“当然，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承其伤’……”
这几年来，她喜欢用她笑盈盈的柳叶眼，注视着我，说： “桑枝，你是个很有责任和担当的男子汉。”
我戴着这顶高帽，初中每个学期都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三年里，我参加县里的中学生田径运动会，短跑和三级跳远破了几次记录。
我还能说什么？凭着我对她的无条件信任，我得戴上这顶皇冠，披上盔甲，支起盾牌，高举长矛，为大家庭荣誉，去打怪除妖战魔。
可是这班长，是我参加竞选就能选上的吗？谁知道这个体育班藏有多少龙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