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枳,你又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夜雨亦罢,风裹挟着湿气进来,给榻上刚惊醒过来的沈枳猛地一激灵,做噩梦的滋味并不好受,翻来覆去的睡不好连里衣都被汗湿了。梦里跪在寝宫外的场景还牵扯了沈枳的情绪,但沈枳是不想醒的,尽管是个噩梦但她少见的梦到了先生。

    沈枳是没有父母的,从记事起就跟在沈从身侧,沈从教她习字学诗书谋略,十几年相伴早就是亦师亦父。已经快七年了,沈枳心想,已经七年没找到沈从的下落了,她都不知道能否在走之前再见沈从一面,沈从就像是兀自的消失了一般,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留沈枳孤身撑起剩下的半程路。

    汗湿的衣服穿着过夜怕是会染上风寒,换下后沈枳又从衣橱里找了件狐裘长袍披上。穿堂风吹的她像是快随风去了一般,要是真能走就好了。

    心如槁木,早该断掉了。

    已经到了子时了,上京街上很是热闹,夜市里各式各样的花灯点着像是要照出一个不夜天,明日便是安庆王世子的盛宴,就连是路边的乞儿这几日都能去王府门口领些铜板和吃食。

    安庆王府此次办的宴席甚是隆重,上京五年不见的规模。朝中能说的上话的为官者皆是递了请帖,沈府运势好,沈家嫡子和世子是同窗,加之大晋大兴观星,钦天监任职的沈老爷是也在其列,不过排的是末席。

    外面热闹,沈府里也不遑多让。

    尽管部分大户人家依旧还秉持着未出阁不得抛头露面的礼制。但这几年也渐渐地越来越少了,不时邻里几个也会摆摆家宴,聚在一起也算是亲近亲近。

    前院搭了个戏台子,唱了两曲后,竟是请了个说书先生来。惊堂木一响,宴席间安静了不少。

    “云卷云舒,生死之间,皆是定数,宿命难扭转。上回书我们说到那沈从沈太傅在南召外二十里惊觉不对,但打道回府已经来不及了...”

    沈从,沈太傅,尽管早在太历初年就传来他身死的消息,但晋国百姓对他的崇拜依旧没有消失,每个想成为谋士名垂千古的大晋士子,踏上仕途前或多或少都拜过沈从。

    先帝在南方打过的每一场战役都令人无不惊叹,回朝后施行的每一个策略都是每个读书人恨不得膜拜的程度,更有甚者为了沈太傅的一张墨宝开出了千金的价格。除此之外,沈从在训诫后辈之上也是一骑绝尘的存在。

    一位九五之尊,一位忠臣。

    顾承钰虽然生性嗜杀,登基这些年没少处罚些人,但在他的带领下,上京的繁荣丝毫不逊色前朝。对于顾承钰的手段,大多人都有些微词,毕竟太过严苛,但有这样一位帝王,没有一个人是不喜的。

    说到沈抚酎也是个传奇,当年南召转危为安的那一场决战,沈抚酎成为了沈从横穿东岭的保证,相比起后来才拜入师门的顾承钰,沈抚酎算得上是真正的亲传弟子,据说真名不详,随沈从单姓一个沈,抚酎二字还是先帝当时赐名的,朝中太师令也是专门为沈抚酎而所封位同丞相的新官职。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抚酎谐音扶舟,先帝的意思不言于此。

    但沈抚酎此人极为神秘,只有先帝平定叛乱回京途中赐名封官的时候也仅有南召的几位朝中先辈见过,那之后沈抚酎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几乎无人再见过沈抚酎。就连太历年初上朝时都是特赐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特为沈太傅垂幕。

    有人说沈抚酎中了毒早逝世了,也有人说沈抚酎心系天下云游四方去了,也有人说沈抚酎成为了大晋的观星师,每逢危机时才现身告知陛下一二天机。但更多人的倾向于第二种,毕竟京都太师令上沈抚酎的名字一直在,没有人知道每年年节陛下赏赐的物什究竟送去了哪处府邸。

    上京对沈从和沈抚酎的传言比话本子还多,唯一能当真的也只有沈氏师徒皆写的一手好字和超群的谋略。

    “有不少人说这沈太傅是天上的文曲仙君。但其实那沈太傅也有不为人知的私心。”说书先生故意拉长了话语,“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前院的动静很是热闹,沈枳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些许声响,从只言片语中也是猜到了再讲哪出戏,沈从的评书永远都是上京不过时的桥段,沈府的人却格外的爱听。

    沈从的过去沈枳并不清楚,但却是知道沈从的沈便是沈府的沈,而如今她的身份也是多得沈夫人照拂才成了个名正言顺得沈家小姐。

    沈枳觉短,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往往习惯在屋舍临水的茶室,泡点茶喝喝,看些典籍消磨消磨时间。书卷中的墨香总带着安稳心神的效果似的,偶尔看看总能沉下心来,这样独坐到天明也不算无趣。

    茶室不远,就在主卧的一侧,室内还通了一扇小门,去向外间。沈枳不喜四四方方困住连点风都吹不进来拘束,茶室撤掉了窗通体改成了外推的门,还建了个小露台,露台下是个小池。

    流水鸣风,再奉上一盏茶倒是个会享受的主。

    沈枳推开小门的时候,茶室内却早就点上了灯,身形颀长的男子坐在茶案一侧,手侧的暖壶正将水煮的滚烫,指尖不耐烦却带着节奏的敲打着桌面,他身着一身黑衣,花纹皆是用上好丝线混着金丝,衬的人更为华贵,那双标准的丹凤眼映照着烛火似乎还有些不一样的感情。

    今夜的宫里也不见得有多太平。钦天监的人往御书房来来去去了几趟,说是寻到了一丝破解之法。

    大晋大兴星象之学,约莫沿袭了百来年,大晋的太师通过夜观星象求得了大晋的一线生机,先祖也曾由预示梦将大晋转危为安。

    但这时,太历六年,星象已然大乱,可如今的大晋分明是海晏河清。

    顾承钰早在心中生了些别的想法,想来一年半载的也落不下,也是郁闷着。

    沈枳对于顾承钰的出现也并不惊讶,站在顾承钰三步之外端端正正的行了个跪拜礼。顾承钰起身去扶,沈枳趁着这空当已经起身,朝着顾承钰客套的颔首。

    “陛下若有事,传唤臣女便是,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沈枳落座在他对面,熟练从暗格里取出茶叶泡上。

    “昨日上京庙会失火,我来看看你。”一年一次的庙会,上京少有的盛会,上京人人都会去凑凑热闹,昨日不知怎么回事,起了一场天火,幸亏官府的人来的快,才减少了损伤。

    “陛下是不是记岔了,我从不喜欢去庙会。”刚泡好的茶,带着清香,沈枳用茶盖拂去茶叶,饮了一口,茶叶的回甘也是极为醇厚,回绝的话说起来风轻云淡。怕顾承钰说她不近人情还补了句沈家老爷去救济的时候添了银两。

    有善心但却又诸事于她无关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顾承钰心下说着。如今她这般模样,他都快认不出了。九年前的沈枳,那时先师还在的时候,偶总是能,七年前稳坐太师令席位的沈枳,可谓是真正的奇才,往日那些老腐朽偏要在朝堂上吵个有来有回的,沈枳往往只需一两句便可化解开,幕帘后顾承钰能看见她斜卧太师椅,倒是颇有一种权臣的意味。

    “那我便说了,皇叔的独子今日才回京,明日会宴请百官中秋后他会南行,我希望,”顾承钰顿了一下,直勾勾的看着沈枳,“也恳请你可以与承彻同行。”

    沈枳不说但顾承钰知道,沈枳心有芥蒂一直都在怨他,他希望以此解开沈枳的心结。

    班师回京的途中接连受害,落下一身病痛,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醒来,先师的不见下落,师伯被顾承钰射杀的死讯,偏生都骗着她,所有的真相都像是蒙上一层布帛瞒着她。

    承着皇恩入仕的孤女,在举步维艰的朝廷上只需短暂的一月便成了那群人中佼佼者,垂幕只能让沈枳的面目不示于人前,但渐渐的也有人猜到了,年少轻狂的沈枳在官场排挤着,每个人都有私心,极大的排除着这个可能代表女子为官的渺小机会。

    刚登基的顾承钰自然是舍不得她受苦,他们本来就差点有了婚约。但众口难防,顾承钰也还未站稳脚跟,终究还是没护住她。

    皇恩如同枷锁一样锁着她,令她撑着病体以一己之力字字泣血,直到她大病一场才饶过她。当年的事情还存疑,顾承钰也无法给沈枳一个完整的交代,只能哄骗着说是意外坠崖,但沈枳自然也是查到了一些痕迹,尽管事出有因,但那依旧成了沈枳的心结。

    “我?”沈枳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连少有情绪表达的脸上都开始有些疑惑,“殿下搞错了吧,臣女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弱女子,怎么能担当起保护世子的责任。”

    前院说书先生行了个便退了下去,在小厮的帮助下,很快就将地方空了出来,下一个杂耍班子又接了上去。

    虽说是个家宴,但也算热闹,沈鹤眠去书院求学从开春就没回来过,一家子人可不得好好聚聚,加之沈鹤眠也快到行冠礼的年纪了,也请了门当户对的几家邻里,趁着这个机会相看相看,自是寻常家宴不可比。

    “菀烟你看刚沈夫人瞧你了,看来是想着你做她的儿媳。”一侧身着深蓝色衣装的少女眼中带着一丝羡慕,沈家虽然不算是世代文人,但沈鹤眠受过沈从的教诲,也是青山书院排得上名号的学子。

    “休得说笑。”许菀烟轻声驳了句,“倒是你,家兄与你的亲事还没定下来,我的亲事那里轮的到这么快。”

    “菀烟,我记得沈府不是还有位表小姐嘛?沈夫人竟也不为她着急,二十来岁的,在不寻个亲家,朝廷可得派人赐婚了。”

    朝廷配婚大都是一些大龄未婚的,鲜少能遇到几个良配。

    “那位小姐也是个可怜人,身子骨弱养在院子里六七年了,误了时候,也不识几个字,也不见有人说个话。”

    许菀烟虽不是坏心眼,但咽下去得半句话确实事实。

    不谙世事的柔弱大小姐,在上京早已经寻不到好人家了。

    顾承钰想说些什么,又将话咽了下去,他本以为这么多年与那些老狐狸博弈已经能同沈枳说明白了。

    明明又说着自己不问世事,却又能搬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沈抚酎这个名号早就困不住她了,就算是大庭广众之下,圣旨道明了她的身份,沈枳不愿也终究不是沈抚酎。上京只知沈家病的不知几日死的沈枳,那里肯信她是沈抚酎。

    “阿枳,现在的朝堂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了,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能支持你了。”顾承钰说的真切,“哪怕颠覆整个朝堂。”

    顾承钰眼底的疯狂不像是假的,似乎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就能在明日血洗整个朝堂。

    “陛下口口声声叫我随行世子,可你连世子的消息都一直瞒着我不是嘛?”

    顾承钰噤声,他同沈枳已经一年有余未曾面对面谈过话了,先入为主的竟是忘了这件事情。

    “我不是刻意瞒你的,顾承彻确实是皇叔的血脉,不过是一直养在外面。承彻出生,找人观过星象,说承彻年幼怕是不能养在身边,于是皇叔才送到贺将军那里养着,为了避谶,一直没告诉过旁人,我也是才知晓。”帝王软了语气。

    “但是,瑾之,人不能局限于以前,现在难道不是最好的嘛?此处是个僻静养病的好地方。偶尔看看街上传来的热闹话就当是看个乐子。这样闲散的日子不好嘛?”

    顾承钰不敢回答,也不想回答。沈枳只有在能沉下心与他说话的时候才会唤他瑾之,但现在分明是另一种情绪,告诉着他不要再越界。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不该这样活一辈子的,画地为牢衔着自己的羽翼在金丝笼中当个不听风雨的鸟雀。

    远处隐隐约约能听到打更人敲打的声响,丑时了,在过一个时辰该上朝了。

    “时候不早了,陛下请回吧。”顾承钰也是知道心急不得,他走错了一步需要慢慢找回来,依着沈枳的逐客令匆匆的离去了。

    风声随稚鸟挥空发出淡淡的韵律声,信鸽从窗外准确无误的飞进了隔间里的鸟笼中。看那脚上系着的小竹筒是从南召来的信。

    沈枳伸出手,那信鸽也不躲,就着她的指节就站在那上面,沈枳娴熟的取下竹筒,松手时那鸟便也是有眼力见的回了笼。

    南召有变,初三之日,偶遇已故之人,孙死有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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