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被带到一间狭窄的屋子里关了起来。

    为数不多的几扇窗户都被钉子木板死死地封住,光线昏暗,屋内只有一张薄薄的草席。

    整间屋子里都泛着一股潮湿夹杂着灰尘的难闻气味,令人不适。

    冬日地寒,只这么一小会儿,靠坐在墙边的姜姒便觉得一阵阵的刺骨冷意从后背透过来,身子不自觉地颤了颤,下意识地离墙远了些。

    眼前蒙着的黑布虽然已被取下,但手上依旧绑着拇指粗的麻绳,且因为方才板车突然停下的缘故,为了不引起怀疑,原本已经稍稍松了的绳子又重新被她拉紧了。

    一来二去,手腕处被粗糙的麻绳磨得一阵火辣辣的疼。

    不过,现下姜姒更为在意的是,方才赵猛为何不杀她?

    明明上次在城西外时,赵猛将马车赶到悬崖前,又拔刀刺向马背故意引起发狂,明明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的,为何如今又改了主意?

    姜姒抬眸望向几步之外紧闭的陈旧木门,柳眉紧拧,一时理不清繁杂的思绪。

    却在这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锁在门外的铁链似是被人解开。

    吱呀——

    崔轩打量了下黑漆漆的周围,眼中似是露出了几分厌恶,见到姜姒抬头看他,那厌恶又被极好地迅速掩盖了去,微微一笑。

    “客人可还习惯这间厢房?”

    姜姒冷声问道:“与我同去酒楼的人呢?你把她如何了?”

    崔轩笑了笑,声音温和,“客人是说你那个小丫鬟?放心,在下的目标是你,不相干的人自是留在了酒楼里。这会儿估计已经醒了,没准儿正跟只无头苍蝇似的找客人你呢。”

    姜姒心下微松,眼角余光稍稍瞥了瞥崔轩身后。

    意外的是,那里并无第二个人进来。

    赵猛呢?

    “客人是在找赵猛?以之前你们不太愉快的相遇来看,我相信客人你是不会想见到他的。”

    姜姒一凛,没料到此人竟如此敏锐。

    不过,按这话隐隐透露出的意思,崔轩竟比赵猛的话语权要更大?

    思及此,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淡然道:“既然已经绑我出来,再唤‘客人’演下去就没意思了,又不是戏曲班子。你们三番五次的到底意欲何为?”

    崔轩拍了拍掌,赞道:“姑娘爽快人,在下也就直言了。”

    姜姒毫不避讳地直直看过去,表示洗耳恭听。

    “在下的问题其实和在酒楼中所说的一样,”崔轩语调不急不缓,慢慢道,“姑娘为何想要将那把旧弩放在当铺引出觊觎它的贼人呢?”

    “又或者说,对那把弩,姑娘知道些什么呢?”

    姜姒愕然,但随即眉头一皱,猜到了什么。

    “那把弩……”她打量着崔轩的神情片刻,笃定道,“是你们派人偷走的吧?”

    崔轩眉头一挑,并不回答。

    可不回答,本身便是一种默认。

    姜姒心下急速飞转,边猜测他们的真实目的,边思索着如何脱困,口中却打着商量道:

    “当初赵猛一心想杀我,现下他就在外面,你与他又是同伙,我怎知我说了之后不会葬身此地?现下看来,明显是不说才有活下来的机会吧?”

    方才在屋外边时,她曾注意过头顶上的太阳,观其方位,距离她赴约酒楼的时辰应该并未相隔太久。再加上来时,二人乘的只是辆驴车,脚程不快。

    也就是说,现下她所在的位置离汾阳主城必不会相距太远。

    而据崔轩所言,红蕊既然平安无事,那醒来之后必会告知家中,二婶婶应该会去向李校尉求援。李校尉对这汾阳再熟悉不过,找到这里应该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那她如今所要做的,便是尽力拖延时间。

    姜姒稳住心绪,继续道:“想要让人和盘托出,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崔轩闻言,低头似是在沉思。

    姜姒心下微松。

    只要顺着她的话走,便能多拖上一时半会儿。

    下一刻,只见面前人忽地抬头,竟面露赞同,“这话颇有道理。”

    还未等姜姒松一口气,却见到崔轩弯了弯眼,和善道:“只不过,若是不说的话,姑娘便会立即身首异处了。这荒郊野外的,若是再将尸骨扔去什么人迹罕至的角落,怕是过多少年也无人来为姑娘你收尸了。”

    “唔,也不对。”崔轩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更盛,“届时还有野兽与姑娘为伴,新鲜尸体化作它的腹中之餐,那姑娘来这世上一遭也算是死得其所,很划算。”

    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狠毒的话。

    此人竟是比那个武功颇好的粗莽赵猛更难应付。

    一时间,姜姒只觉脚底泛起丝丝寒意。

    “所以,姑娘还是诚实地回答在下的问题比较好,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崔轩笑眯眯道。

    半晌。

    见姜姒垂眸不言,似是挣扎犹豫的模样,崔轩贴心地开口,“姑娘若是不知如何回答,不如在下问一句,姑娘答一句可好?”

    说完,不等姜姒点头答应,崔轩便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那把弩,你们姜家是如何拿到手的?”

    姜姒一怔。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如何拿到手?

    听崔轩所言,他们应该并未识破当铺里的那把弩,其实是她仿制父亲所用弩之作。

    在此前提下,那崔轩问的应该就是,自父亲战死后一直闲置在姜府书房,后来被她赠予裴瑾又被写墨归还的那把弩。

    可那把弩在父亲最后一次赴战场前就被留在了家中,从不曾遗失过,谈何“拿到手”?

    姜姒总觉得她还漏掉了什么关键之处。

    几步外传来崔轩慢条斯理的温和声音。

    只见他叩了叩手指,自言自语道:“唔,这面上的茫然倒不像是作假,难道是那时候你太小不清楚其中细节?”

    姜姒只沉默地望着他,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解。

    崔轩眯了眯眼,却是否定道:“不对,你若是不知晓其中利害,又怎会故意放饵设局?说吧,还有何人也知晓此事参与其中?”

    姜姒冷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崔轩嗤了一声,摇摇头,“姑娘别装了,若在下说的不是事实,那为何过了这么些年都毫无动静,却偏偏在当下翻出来,刻意去搅浑这一滩池水?”

    这么些年?

    姜姒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已是惊涛骇浪。

    她记起来了。

    她竟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制式模样完全一致的弩,除了藏于书房中的那把之外,还有当年被父亲带去战场、最后却遍寻不回的那一把!

    而崔轩话中指的弩,也许就是那一把!

    若按此推敲,一切便说都得通了。

    当初她赠与父亲两把一模一样的弩用以作战,父亲每次只会携带一把同去战场,另一把会留在家中交由她定期擦拭保养。外人只知父亲有惯用的随身军械,制式奇特,却从来都不知晓那弩并不是唯一,而是成双。

    父亲当年战死后,尸体由其他的将士收殓运回了上京,可贴身的一切物件,包括那把弩,都莫名地消失在了混乱的战场上。

    姜夫人曾对此颇有微词,认为是不是人死灯灭,同军的将士便不再把曾经深受圣上赏识的忠勇县伯放在眼里,连他的贴身物品都不屑一顾一弃了之。

    可那时姜姒虽年岁不大,却也记得清楚,也瞧得分明。

    替父亲殓尸扶棺回京的将士是个虽面容粗犷却心思细腻的伯伯,当时帮忙操持送父亲下葬后,特意上门向姜夫人辞别时,偶然碰到了枯坐在庭院台阶下默默擦眼泪的她。

    那位伯伯也不会说些什么安慰人的话,只是静静地陪她坐在那里,轻声讲述她所不知道的父亲在战场上的过往。

    “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我觉得女儿家也当如此。眼泪对敌人来说是他们的佐餐,却是我们的蚀骨毒药。”

    “听文山说,他的幺女最是厉害,能制出数丈外杀敌的利器。”

    伯伯拍了拍她的肩膀,掷地有声道:“等你制出更厉害的武器,将他们杀个落花流水,文山怕是在底下都会蹦起来乐呵地直拍大腿。”

    听见这话的她眼前似是出现了往日里父亲用力地拍腿大笑哈哈的模样,不自觉地止住了哭泣。

    再抬头时,那位伯伯已经起身,潇洒地大步离开,只挥了挥手,留下一个坚实的背影。

    “林伯伯在战场上等着你!”

    她恍然,林伯伯便是父亲常与她提起的至交好友。

    姜姒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父亲看人的眼光,所以事实绝不会如姜夫人所言,是敷衍了事地草草收尸。

    那么真相就是,当年那把弩,确实是消失在了战场上。

    又或者说,是被人蓄意偷走,抑或是销毁了。

    而家中的剩下的那把弩,一直藏于盒中束之高阁,直到她应了裴瑾的央求送了出去后,才出现在众人眼中。

    那在当年知晓始末的人看来,便是原本已不存于世的东西,又重新出现了,因此心虚之下顿生杀意,才会在上京城外派人截杀抢夺裴瑾手中的弩。

    可谁料她不仅逃过一劫,而且又误打误撞地从写墨口中得知贼人的意图,从而做了一样的弩放在当铺里引君入瓮。

    此举一出,那幕后之人心生忌惮,怀疑当年之事已泄露,却不清楚到底有几人知晓。于是,那人便吩咐赵猛在汾阳劫道,优先活捉她,不得已再灭口。

    而如今也是,崔轩特意设局绑她,为的也是拷问出关于那把弩到底有谁知晓,而不是直接杀了她。

    万千杂乱的思绪在此刻终于理出了一丝线头。

    无论是裴府厌恶她的裴陆氏,还是姜府对她心存恶意的姜瑶,怕都是被人刻意利用,做了他人手中棋子却浑然不知。

    从始至终,引出这一切祸乱的都只是那把弩。

    姜姒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那幕后之人如此在意那把弩,崔轩赵猛二人又都曾是青州军中人士……

    父亲当年,真的是力竭战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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