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蔚只伶和凌芥在府内四处转了转,权当消食。

    侯府中不少下人左进右出,忙里忙外,还在为明日的寻锋会做最后的查缺补漏。

    两人避开大道,走在园间松石小径上。

    因地理位置偏南,云中城的早春虽然料峭,也有细缕生机一点点冒头。此刻路旁柳枝垂青,梅香如故,清冽的草木之气蒸腾而起,将近日来兼程赶路的疲惫尽数扫去。

    “武侯这府邸真不错!不愧是圣上御赐。”凌芥不禁喟叹。

    “圣上待武侯确实不错。”蔚只伶思量道,朝廷同武林一直不温不火,这次天子却默许在云中重地举办寻锋会,可见对侯爷的信任之深。

    “岂止不错?”凌芥一脚踢开路边的碎石,眼中含笑,“侯爷是世家独子,早年入宫伴读时结交圣上,两人自小就同进同出,情同手足。”

    蔚只伶从轻扬的柳絮中侧目,有些意外他知道的还挺多。

    万籁山清寒不堪,少有人烟,蔚只伶练起武来可以一旬都不挪地,自是无所谓。半大个少年却耐不住寂寞,常三天两头往山下跑。

    哪里人流闹市多,他就往哪去,因而了解不少世事旧闻。

    趁着无人顾及,凌芥洋洋洒洒给她讲了不少武侯的往事。

    苏武侯名唤苏盛,及冠后便孤身远走江湖,拜师学艺,阔别十余载不曾回京。

    直到多年后,圣上袭位,根基不稳,一些心怀鬼胎的旁门势力蠢蠢欲动,几近逼宫。

    危机之时,是武侯一人一马杀入皇宫,解了燃眉之急,为圣上登位肃清道路。

    其后数年,突厥来犯,烧杀抢掠边境城池。武侯又自请率军出征,以一己之力斩下敌方首领的头颅,令敌军大溃奔逃。班师回朝后,朝臣上下却无人敢去接应。

    苏盛此人,年纪轻轻便兵权加身,功高震主,更有威名响彻边线十三州府,享尽百姓爱戴。没有人知道那高座上的圣人在想什么,也无人敢去猜测,十几年光景将两人间那点手足之情磋磨得还剩几何?

    帝王之心,最忌擅自揣摩。

    在整个朝廷的屏息静守中,圣上携重臣亲自出城迎接,不仅不防他满握兵权,还封他无上荣光,位极人臣非一般可比拟。

    世人皆知武侯英雄事迹,无不敬仰。但对于武侯消失的那十年却知之甚少,连他拜入何门何派都无从听闻。

    只知武侯归京时带了一女子,声称是自己同门师妹,两人情投意合,早已结秦晋之好,此女便是武侯正夫人林氏。

    其他世家夫人自视甚高,不愿与她这个江湖草莽之身往来,因而这林夫人虽风光无限,在云中城却没结交什么朋友,诞下世子苏涣后不久也因病离世。

    三年后,武侯接受家族指亲,纳尚书之女余氏为侧夫人。余氏身世显贵,又为他诞下子嗣苏醒,按理也当扶正,武侯却始终只让她做一个侧室。

    “大概是武侯思念亡妻罢,不忍叫人占了她的位置。”凌芥目露感慨。

    蔚只伶却想着武侯厚此薄彼的育子之道,若真有那般情深义重,怎会让她的骨肉受半分委屈,只怕其中另有隐情。

    此方聊罢,朱管家从另一侧慌忙寻来,恭敬行礼:“蔚姑娘,侯爷有事相邀,劳您随我走一趟。”

    蔚只伶看一眼凌芥,他也疑惑地眨眨眼,两人只好改道一同跟着去了。

    一路弯弯绕绕,穿廊过亭,却是去了内院,朱管家在水榭边拱手退下。

    层层轻纱之中,珠帘挂坠被人拨开,乱作叮铃的清响,几把紫檀座椅匀出沉香,首座间设立一方四开的水墨画屏,隐约可见其后的粼粼湖光。

    武侯独坐高位,身前横置一几矮案,身侧站着一位雍容妇人替他斟茶,约莫便是苏醒的生母余夫人。

    重法在一旁静静捻着佛珠,见她来,不由出声安抚道:“无事,侯爷问,你只如实作答即可。”

    “蔚小友,听闻你今日在拂安居捉了鬼蝶衣,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

    武侯出声询问,却并不让人感到压力,余夫人安静地为他递上杯盏,不出声打扰,只遥遥投来和善的笑意,倒颇具书香门第的静雅气息。

    蔚只伶答得认真仔细:“回侯爷,我本欲进城后直往侯府,因着师弟求助,才知晓鬼蝶衣杀人盗礼之事。此番碧云天受害损失了一名弟子,我便把人交由他们处置,生死尚且不知。”

    那鬼蝶衣已被她废了经脉,绝不可能再逃出生天。而碧云天要杀他还是审他,都与她无关。

    武侯却歇了茶,带了几分沉缓的凝色。

    “实不相瞒,除碧云天之外,近日也有其他门派传信于我,说行程中遭遇了恶徒毒手,门内要么折了人手,要么丢了重礼。剥皮客鬼蝶衣、五毒掌幽娘子、凶刀雀山、刽子手余申……凶手皆是颇有名号的险恶之辈。”

    蔚只伶讶然,其中不少名号她也有所耳闻,虽比不上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风的十大恶人,但应付起来也十分难缠。

    不知这些凶徒倾巢而出,有何居心?

    武侯摆手避退左右,连一旁侍奉的余夫人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武林百家携礼而至,事先与府中通传过相关事宜。那些恶人埋伏许久,恐怕早已得知这些礼物的消息。”

    这便奇怪了。

    若是哪门哪派自己有了奸细走漏风声,总不能前来赴会的诸家都一同出了问题,那便只能是侯府这边有了内鬼。能接触礼单信息并且不动声色地泄露出去,想必身份或职位也不低。

    武侯声含歉意:“我已着人去查,尚无所获。不知鬼蝶衣被俘时,可有透露什么消息?”

    “并未。”蔚只伶蹙眉,看来鬼蝶衣留着还有用处,不能任凭碧云天处死。

    凌芥也想到这一层,上前行礼:“侯爷,我家二师姐尚留在街市中。我这就传密信给她,托她前去拂安居保鬼蝶衣一命,明日赴会时再押至府中交由侯爷审问。”

    武侯自无异议,恐迟则生变,当即摆手放行。

    “二师姐”即重法座下二弟子,名叫叶逾晚,与无父无母、随手捡来的蔚只伶和凌芥不同,她出身于三大门之一的凤霞山庄,是庄主叶澜的独女,备受宠爱。虽在重法门中求学习武,但也常常回家探望亲族,住上几日。

    这次寻锋会凤霞山庄自然也要来,早早便在城中包了最大的客栈住了下来。待在拂安居替凌芥打点好房间后,叶逾晚就寻了过去,等到明日再与山庄弟子一同赴会。

    她师承重法,又是凤霞山庄大小姐,常人不敢拦她,此事交由她去交涉再合适不过。

    黄昏之时,凌芥收到回信,称人已留下,明日送审。

    众人悬着的心才落了回去。

    ————

    夜色如水,晚星暗淡。考虑到明日就是寻锋会,侯府中大多早已灭了灯盏,陷入宁静。

    蔚只伶睡得并不安稳,可能是白日被茯苓笛勾起了旧时记忆,睡梦中脑海不停闪过儿时的片段。

    重法座下共三个徒弟,叶逾晚和凌芥入门较晚,早些年山上除了她和师父以外,就只有一个伺候他们日常起居的小弟子。

    起初蔚只伶并不想学武,被捡回万籁山之前,她只是个街口漂泊的稚子,与犬夺食,饥寒缠身,每日的希求便是安稳活着。

    但是那种被遗弃的孤苦和恐惧,她再也不想经历,于是他教,她便拼命学,只求能在万籁山上留下来。

    山中无岁月,流年深似水。

    重法说她天资聪慧,蔚只伶却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愚拙无能,连一本入门功法都练得磕磕绊绊。

    幸运的是,早在街头求生之时,那些日晒雨淋的消磨,那些濒临溃绝的生死一念,已然一刀一刻地打磨出她柔韧孤傲的身骨,以及坚忍不可摧的心性。

    从早到晚,从春夏到秋冬,她一招一式地操练,其中艰苦更是以往不可比拟的。

    十年间,她曾在黎明尚未破晓时,踏着最后一点月华登上山头,曾在漫天飞雪中,顶着利如刀割的寒风淬炼剑法,曾十指洇血,痛到呼吸都止不住发抖。

    但是渐渐的,她整个身心都安定下来,不再急于求成、迫切地证明自己留下来的意义,而是真正体味了一番武学的奥义,见过更妙不可言的天地。

    风过之处,浮萍起于微末,蒲英终于婆娑,三生万物,都各有各的通天之途。

    于是她悟道,从此只为自己执剑。无所畏惧,世间便无不可往,无不可为。

    “可笑!你尚未真正入世,不曾登临重山万叠,不曾横渡碧海云江,不曾看遍红尘声色。世间冷暖,你一概不知,便觉自己通晓大道、无所不能。”

    察觉到她日益骄满的心境,重法不禁嗤笑,三两句给她泼了一把凉水。

    “待把你扔进荒漠雪原滚过一遭,与自然之道争上一回,便会发现自己不过坎井小儿,所见天地不过方寸一隅。”

    蔚只伶被一语道破,却并不觉得自己所行之道是错的。唯一认同的是,她确实年浅稚嫩,连剑锋都没寻人正式试过。

    这次下山参会,她并不自诩有十足把握能摘得桂冠。但只要放开手脚打个痛快,能见识百家之长,开阔一番眼界,就算不输此行。

    左右睡不着,蔚只伶翻身而起,取过床头的铁剑跃上窗棂。

    月华正浓,她借着清亮的银辉擦拭着剑身。

    她的佩剑“流霜”被拿去抵押,重法已叫了人拿着银两去给她赎剑,明日便可取回。

    手上这把不过是兵器铺随手挑的铁剑,她却擦得颇为细致。

    重法年轻时得了一块罕世的陨铁,利而韧,是不可多得的铸剑材料。可惜他修习佛法用不上兵器,直到蔚只伶入门,才切了一半寻名匠铸成“流霜”,另一半至今搁置。

    这把铁剑粗制滥造,自是比流霜相去甚远。绢布拂过,剑刃依旧蒙尘般灰扑扑的,隐约映出如练的月色。

    寂静之时,忽听得屋瓦上掠过一道脚步声,细微若风,匆匆远去。

    思及白天的问话,她下意识地攀窗而上,动作伶俐地潜入夜色,循着前方即将消失的黑色身影追去。

    难道侯府真有内鬼?

    那人一身夜行衣,形如鬼魅,轻功十分不错,屋檐下众多值夜的守卫竟无察觉。

    夜色深重,所幸白天由朱管家领着熟悉过侯府布局,蔚只伶才不至于跟丢了他。

    奇怪的是,这人不往大门去,反而往后院的方向赶,也不知是不是意识到被跟踪而慌不择路。

    屋檐上,两道潜行的身影一前一后紧紧咬着,脚步极快,像空中两只呼啸纵掠的飞雁。

    蔚只伶一路追着他来到后山墓园处,两人双双止步,对望而立,都暗自打量着对方。

    沉寂的墨色悄然拉锯。

    他浑身遮得严实,借着月光她只能看清他阴毒的双眼。

    “阁下何人?”她手中铁剑微震,剑尖垂地,无声地扬起风沙。

    那人不答,反一抬衣袖,扔来三枚淬寒的银针。

    不说话?那便留下命来。

    蔚只伶横剑身前,剑气激扬,挡下了第一枚银针。那针上不知淬的是什么剧毒,甫一沾染,铁剑便腐蚀般寸寸碎裂开来。

    她却丝毫不惧,索性扔了残剑,双足轻点,旋身上前,衣袍在空中翻转出惊险的弧度,几乎是擦身于两枚银针之间掠过,掌间成爪就要擒来。

    黑衣人见杀她不得,转身急退,朝墓园里遁逃而去,他身形极快,几息就不见踪影。

    蔚只伶却有些犹豫,倒不是怕更深露重,暗器难防,只是想着擅闯人家宗族墓地,会不会不太好?

    但放任此人进去不知还要惹出什么祸害,她暗道几声叨扰,也顺着踪迹上了山。

    这后山不算太大,寥寥草草几片树林,山间却夷出宽阔的平地,些许石碑无声静立,细致雕琢的碑铭诉说着墓主生前的尊贵无比,虽是荒野,却庄重异常。

    石阶上并无太多枯枝落叶,若是轻功较好的习武之人,踩上去也生不出什么声响,想来平时常有下人打扫。

    路边还燃着一串长明灯,远远望去像是低矮的明珠长廊,在黑压压的夜色下撑起澄黄的光芒,足以照明方向,也冲淡了几分坟茔的阴冷与凄凉。

    进园不久便是一条分岔路,因着先前的犹豫,黑衣人已逃出甚远,蔚只伶也不知他往哪条路跑了。

    挑眉望去,两条小路都被层层叠叠的竹叶遮了个七八分,叫人望不到尽头,长明灯一左一右摆放得整整齐齐,瞧着无甚区别。

    正斟酌徘徊间,左边小路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像是衣摆逶迤,与铺地的残叶摩挲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稀薄的夜里十分明显。

    她来不及疑惑那黑衣人一身短打夜行衣哪来这么长的衣摆,那轻缓的沙沙声已经行至跟前,似乎对这边毫无察觉。

    蔚只伶脚步一拐,在拐角处借着繁茂枝叶掩了行迹。

    视线前方是两径交叉的空地,夜露混着月华为它笼上朦胧的轻纱,在摇曳的树影之外,月光投映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三步,两步,一步!

    蔚只伶果断出手,她的铁剑早已折了,此时并指为刃,如闪电般刺向来人的咽喉!

    “咔巴”一声,一盏长明灯滚落在地。

    没了灯罩的遮掩,光晕霎时明亮数倍,照亮面前人熟悉的面容,因暗含杀机的劲风破空而来,往日温和盈润的双眸此刻微微颤栗,如玉含光。

    去势汹汹的双指在一寸之遥悬停。

    苏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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