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纳托斯在女生离开他怀中的时候晃了一下神,就是这样一次失误,女生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并非是单纯的失踪,而是记忆的空间有意识地将他和她分开。

    那只出现在记忆世界的巨鹿——是的,他知道这种生物的名字,它们曾在如今马尔巴士皇国的雪原上跳跃,啃食苔藓和盐巴艰难活着,但如今它们的身影被白蛇饲养的狼吞噬,再也没有出现。

    而眼前的存在,恐怕不单单只是这一类动物。

    “不用担心,这里出现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只是他们二人其中之一的记忆重现,塔纳托斯。”巨鹿垂下眼眸,似乎刚刚的敌意根本不曾存在,“但是你需要了解,你与祂无法共存。”

    “我不知你的名字,但你没有资格评判我的行为,即使你是从祂的记忆再现的存在。”塔纳托斯的身影溶解进了自己身下的阴影,紧接着一个巨大到与巨鹿差不多大小的人形从阴影中出现,镰刀也被同比放大,朝鹿头挥去。

    鲜艳的血液和白色的浆汁以及坚硬的碎片立刻被轻松地四分五裂,就好像刚刚掀起一场风暴的伟力是虚假的一样。

    但塔纳托斯又一次感受到了那一瞬间的恍惚,下一刻睁开眼的时候,巨兽与城市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黑暗的权能,本质是与众生众物同在的痕迹与记录。”巨鹿缓慢开口,“塔纳托斯,你在渴望什么,你又在期盼什么,你自己是否考虑过。”

    “你真的只是在渴望重新侍奉你的王吗?你的确从未产生僭越的想法,但这又如何?你也知道,所有的我们即使拥有超乎生命理应拥有的力量与智能的极限,但长期以来我们仍然保持着最原始的行为和冲动,你难道想要这样一位王来带领你和其他生命?”

    “你……我无法理解,你既然从祂的记忆诞生,但怎么——”

    “你真的不曾感受到吗?祂对于自身的怀疑,祂对于自我的迷茫。”巨鹿与巨人对视,“难道你没有思考过,为何祂会创造出你?不正是由于祂的摇摆不定,你这种分身才有出生的可能,才没有在出现不正常的举动时被吞噬?”

    “住口!”黝黑的火焰攀上了刀刃,镰刀被挥动着发出破空的声音,燃烧着划破了记忆的世界,但在又一次恍惚之后,这里又重新恢复。

    “你对她说,过去只会让她痛苦,所以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回忆。可是你自己刚刚从没有来处的虚无痛苦中走出,回答我,塔纳托斯,你真的忍心让她被迫以那种姿态去吞噬众生吗?”

    “告诉我,塔纳托斯,你真正的希望,你对她、你对祂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某种不知名的呼啸声随着夜空浮现。伊戈尔连忙拉住维娜,两个人开始又一次在白色的城市里狂奔。但与之前似乎永无止尽的阶梯不同,他们所处的区域开始变得喧闹、似乎他们来到了人群聚集的地区,但又看不清人形的面貌。

    “这是……?”女生从刚刚的混乱中勉强拨出了一丝思绪,“看上去像齐格鲁特城。”

    “是啊,这里是几年前,我外祖父还没去世,寒灾也没来临的齐格鲁特城。外祖父年轻时的声望让众多崇拜他的人慕名而来,试图引起这位的关注,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伊戈尔微笑地看着她,又或是看着这座城市。和刚刚的影像比较,似乎长大了一点的“莉莉丝”与“萨米特”又一次奔跑着穿过他们的身体,不同的是,这一次就连“萨米特”也带着自然欢快的笑容。

    “那你在哪里?”维娜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与身边这个人类模样相似的孩子,依旧只是模模糊糊的幻境。

    伊戈尔拉起她的手,他们走向城市中间的府邸。这时的府邸比起维娜看到的模样要崭新不少。

    如阳光般灿烂的金色头发在二楼的窗台闪过。

    “我就在那。”伊戈尔朝维娜耸耸肩,“我应该从来没告诉你,那个关于我母亲出轨生下作为私生子的我的事吧。”

    “从赫墨拉的记忆与塔纳托斯的反应来看,你是私生子的概率等同于零,除非有连他们两个都不完全知晓的细节。”

    “实际上,处死我母亲和把她以出轨定罪是两件事。”伊戈尔的眼角开始抽搐地发红,“之前我还在巴萨尔德的时候,还是拥有王位继承权的唯一的王子,即使我母亲被认为是异教徒。”

    “不过我得先说个前提,马尔巴士皇国的贵族分为两派,降临派与教会派。古辛整个家族除了我母亲和我就是典型的教会派,他们都是绝对忠诚于教会与使徒之主阿萨洛斯。莉莉丝所在的瓦沙克家族也是。至于降临派,我知道的不算多,但据说他们的祖先是从天而降的初代使徒,其中包括现在的皇族,马尔巴士皇族。”

    维娜略带一丝怀疑地抬起一边的眉毛。

    “看来你也想到了,不,或者看到那些突然出现的来自我们所不了解的地区的文明留下的痕迹时我就应该想到的。”伊戈尔叹了一口气,“所谓降临派,其祖先恐怕正是与那些可怜人一样突然来到这里的,只不过他们好运得多。”

    “所以,你父亲是降临派,而不管自身意愿如何,你母亲也是教会派家族的成员,虽然同样听命于教会。这本质是两个不同派系的联姻。”女生沉默了一下,那双海蓝色的眼眸中,金色的发丝又一次快速略过,“那之所以要污蔑前妻……恐怕是降临派的其他成员并不希望联姻出现。”

    “嗯。”伊戈尔点了点头,下一刻,呼啸的寒风吹起,原本喧闹的市场也同时堆积了无数白雪,与白雪之下的累累尸骨。

    此时再定睛向宅邸看去,竟是那些尸骨堆砌而成,他们的森森骸骨中闪烁着鲜红的光芒,来自于烈焰权能的魔石,一如他们的血液凝固的结晶,正闪耀着逼近他们。

    “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正式见证寒灾。莉莉丝被强制送走,不允许再踏入米德加尔特领,外祖父的信誉变得一文不值,城里原本追随他而来的人们变成了现成的开荒者,给他带来魔石与其他资源,又为他打造成武器和工具,但外祖父似乎坚信在茫茫雪海中似乎还能有一线生机,有些人后来便不再返回城里,他们与从撒卡巴迪而来的流浪人组成了类似于丘陵镇那样的小镇,即使回来的人们,也不再信任古辛家的信誉,只是单纯把这位领主和子爵看作这片土地与国家和教会相关的人罢了。”

    然而正在讲述的人,当年的他只能蜷缩在白骨堆成的建筑中,瑟瑟发抖。

    “就在这一年,一封可笑的所谓证明被我的父亲传遍了这个国家,它用所谓的炼金术’证明’了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外祖父恰好又在寒灾中突然病倒……一切来的太恰到好处,我便成为了拉恩娜王妃的私生子。”

    “但,萨米特是唯一信任我的人。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如果整片领地的人们能选择保护王妃,从当时开始,这片土地就不应该再受寒灾侵蚀。”

    男生的声音有些低沉,那些带翼的人形又一次出现,它们停在周围行成一个包围圈,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二人当场处决。

    但伊戈尔就像没看到一样,他只是抱住黑衣的魔法师,将自己的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

    “我想救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维娜,我有的东西不比你多,那是我仅剩的朋友了。”他沉闷的话语在记忆的空间中回响,“我需要你的力量,我也需要变强,我想保护所有我重视的事物,这不是站在高位的掌控,只是单纯的需要。”

    “如果真的是有人故意让局面变成这副模样,那么用你的力量将他毁灭,让他也一样见鬼去吧。”

    “……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在动用我们之间的交易,让我尝试救下你自己、萨米特乃至这座城市?”

    “不止如此。你既然希望的是没有无意义争斗的世界,那么就让你来重新塑造规则!”那双翡翠色的眼睛此刻遍布着血丝,似乎是因为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正在他体内互相排斥,又似乎是他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名为伊戈尔的躯壳上凿开了口,“结束所有国家与家族之间的矛盾与痛苦,将幸福平等地播撒向所有人。这不是因为什么魔王也不是什么使徒之神,我只是在向你祈求这样的,几乎不可能的一个未来。”

    “即使我是怪物?”

    “即使你是怪物。”

    “如你所愿。”狂风咆哮着打碎除了他们自己身边的一切,所有的表象化作粉尘又消失不见后,只剩下漆黑的背景仍在这里。

    那些带着双翼的人形冲向他们。维娜轻轻地抬起手,巨大的黑色兽头自虚空中被呼唤而来,轻而易举咬碎了其中之一的身躯。

    “听从我!顺从我!不要反抗!”它们的口中发出凄惨的叫喊,又好像是蛇在遇到危险时的警告。

    “将他们,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毁掉吧,维娜,不要留情。”伊戈尔却不再听它们的声音,只是继续说道,“你们只是我们记忆中的事物。你们早就应该不存在了。”

    他学着维娜的样子伸出手,一对巨大且清澈透明的青色翅膀从他的背上浮现而出,包裹住二人的身体,替女生遮蔽那些刺耳的声音。

    “你们毫无意义,你们对我们的定义毫无用处,站在此处,那就是只属于自我的想法。”

    人形生物嘶吼着扭曲,在野兽头颅的撕咬中变作白色的浆汁。什么东西在愤怒地呼喊,但谁也没能在消失之前听见它所说的任何话语。

    伊戈尔猛然睁开了眼睛,他无端地剧烈咳嗽,直到一块浓稠得仿佛被凝结还带着鳞片的血块被他硬生生咳了出来。血块被吐出来时还在蠕动试图寻找什么,却被维娜一巴掌彻底在桌上化作一摊烂泥。金色的细线从中有气无力地伸出,像是腐烂物体上生出的蛆虫。

    “……他怎么还没醒?”这时维娜才有闲心看向双目紧紧闭上的塔纳托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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