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校舍不大，三间水泥房，其中只有最中间的一栋有两层，院子有一个小小的操场，此时是傍晚，没有老师学生，只有一个负责做饭的老人佝偻着等在屋檐下。沙明璨跟着几人拐到左手第一间房子里，里面有几张木板床榻，他伸手试了试没有灰，知道是老师和董叔扫干净了，就拣了一张长一些的放下了自己的包。
“这个词叫Queen，意思是女王，皇后，英国的女王”
孩子在下面低声读着，一颗颗圆圆的小脑袋低垂着，趴在桌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沙明璨走了几步，指尖摸着黑板的上沿，等孩子都抬起头来再说下一个词。
“这个词叫bank，意思是银行，河岸，因为他们是一串一行的长椅的意思，让人联想到这些东西”
“沙老师”
几个小女孩写着写着抬起头看他，看他放在黑板最上沿的指尖，眼睛里都是不好意思的神情。沙明璨有一瞬间不明白，甚至想检查一下是不是自己的脸上或者身上有什么脏东西，接着他马上反应过来，无奈地想小女孩子才那么早就开始懂这种事情。
下了课，他在校门口一一把孩子送走，家长衣着都很朴素，手里还拿着农具，用很重的口音说谢谢沙老师。院子里很快没有人了，沙明璨站着眺了眺远方昏黄的山漠，土地贫瘠，几乎看不到什么绿树，他才惊觉这个小学地势很高，几乎可以俯瞰这个村落，这地方也没有几家住户，零零散散地落在荒滩上。
周简走出来了，神色仍然担忧，沙明璨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这几天沙明璨教英语，周简教数学，有几个学生已经到初一的年纪了，却因为村里没有初中还留在这里，周简单独给他们上课，简简单单地开着根号，沙明璨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沙老师”
一个高个子的男孩走了出来，沙明璨回过头，发现是白心庭，这个学校年纪最大的男孩，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却还是没有去镇子里念书。
“怎么不回家”
“今天我妹妹从奶奶家回来了，我不想回去看见她，而且这样我家没有地方住，爸爸肯定要让我跟妹妹睡一张床，我不愿意”
沙明璨微微笑了一下，走过去跟他站在一起，同样站在暮色中的槐树下，这是这间校舍唯一一棵树，蜿蜒地长在操场的煤渣路边缘，树干粗大弯折，高出这间二层校舍许多。沙明璨无言地看着男孩的发顶
“是有什么心事吗”
“反正我不想回家和妹妹住在一起，她也不是我妹妹，沙老师，我能不能在校舍里住着，我能不能就睡在桌子上，睡一夜就好，明早她应该就回奶奶家了，我今天来学校之前也和爸爸妈妈说过”
沙明璨听到那个不是妹妹以后想了一下，答应了，但是不用白心庭睡桌子，而是让他住在教室宿舍空余的床上，因为教室里那几张三合板桌子都已经很旧了，表皮的黑色涂层都杂杂地刮了起来，露出里面一小片一小片的木板，看到就知道睡在上面会有多不好受。
男孩走进宿舍铺床，沙明璨进厨房问董叔做什么饭，要不要帮忙，又接着拿柴添火，开水看锅。直到董叔把擀好切好的面条放进去煮，沸泡消退，沙明璨也站起来，掀开门帘走出门去。
他走到檐下的水盆旁边，弯下腰洗手，看着红花水盆里自己瘦棱棱的十指搅动水流，像是在思索什么一般，接着他用余光看到男孩正好走出去，便走进了他打开的门。
“周简，你先回北京吧，小植在医院你放心不了，没事，我一个人能教好几科，数学我来教也可以。不是还有几个别的学校的同学来支教吗，再过一个月还有宇颂，不要担心人手不足”
他示意了一下剩下几张床位上放着的包，周简点点头明白是剩下几个同学的生活用品，便从桌边站起来，忧愁地望向窗外。
“小植分手的时候跟我说，她不爱我了，跟我在一起也没有了兴趣，所以要我赶快离开她，我一生气呛了她几句就答应了，我说我也没多喜欢你，谁让你吊着我不给。小植都快哭了，我真是受不了，女人怎么这样，什么都不直说”
沙明璨才刚刚反应过来那个不给是什么意思，周简就开始接着往下说
“从前她说，女人都现实，知道男人得到了以后就会立刻反悔，所以要把自己的好东西筹码留住，直到他们乐意给出承诺，我说你是这样的吗，她说当然，我当然是这样的，只是因为坦诚才显得美丽，然后她从我的怀里挣出去，按住我的嘴说不行，要等我是你的妻子才可以，千禧年都过了一年多了，小时候我想我要是能在千禧年结婚有多好，可惜没到法定年龄”
沙明璨也不好说什么，走过去拉开抽屉找出来几张地理课用的地图，准备给周简找回去的路途方向，地方偏远，飞机是没有可能了，只能先坐大巴再坐火车，他大概想了一下，应该是这样。天色比较暗，沙明璨伸手在桌子里摸着，想找出一张不是中国地图的本地地图来，他看见一个圆形轮廓，惊喜地把它拿出来，却不是博原村或者镇子，竟然是意大利罗马市的地图，这个贫穷又贫瘠的村子里竟然有一张图例清晰的罗马市汉字地图，蓝底黄线，塑封纸鲜亮整齐。沙明璨苦笑了一下只好把它又放回去，窗外闪动人影，他走出去给老师说周简的事，又问怎么订车票，打电话给售票处办理。白心庭来招呼几人跟董叔去吃饭，他一手按住电话说我等一下再去。
董叔嫌厨房窄，把桌子放在操场边沿，几个人就摆几碗面条，宽大厚实，番茄在旁边红红地挤着，沙明璨没有动，董叔催了，他才吃几口。
“你妹妹怎么回家了，她不应该去帮你奶奶放羊妈，这个时候初秋，还算牧场季节”
“我奶奶生病了，去年中风了一次，她一直在家里照顾她，这次她回来是因为给奶奶拿药，平时我也见不到她”
“上次她丢在这儿的那张地图我给放进抽屉里了，罗马是什么马，我不知道”
“罗马是一个地名，意大利的首都，西方文化的中心，古代这里有很多雄辩家, orator”
老师替一点点董叔剥了蒜皮，也张嘴加进来讨论，突然意识到董叔连雄辩家这个汉字词都听不懂以后就不说了
“好吧，罗马，唉，骡马不好使，种地力气小，不如真马，而且只有真马能配种，骡马是不下崽的”
沙明璨笑了，但没有说话，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听他们说
“我不喜欢她，我爸爸本来只有我一个儿子，硬生生加进来了一个女儿，她爸爸当年要不是非得去当兵非得去排雷也不至于炸死，我爸说他这个表哥脾气暴喜欢逞强，我爸其实也不喜欢他，奈何我爸欠他一点债没还，又还算亲戚，只能收留她当个女儿。她爸爸叫马振国，她本来叫马丽雅，村里上户口晚，我们前几年才上户口。我爸给民警说想给她改名叫白丽雅，我听着还可以，她死活不愿意，说无论如何还要姓原来的姓，我爸吵了她一顿她还是不愿意听，最后两边都妥协了，谁都不姓，填的是栗雅。”
沙明璨的眼神亮了一下，很快消失在夜晚的灯光下。老师微微笑了出来，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爸爸死的时候她才八岁，上户口改名是三年前，她今年十一岁”
“你也不该那么讨厌她，毕竟你是她哥哥”
“我不是，她有什么事全闷在心里，连哥哥都不叫，谁知道是不是蔫坏，无法预测。我爸也说她喂不熟，而且我家的东西都该是我的”
少年说着说着，语气斩钉截铁起来
“将来我爸就给她嫁出去，看她对着她的老公还是不是什么话都不说，我爸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白心庭，老师觉得，你加油直接考上县城里的高中，这样你就不用再管你妹妹了，直接考高中，你那么聪明，不要总是待在家里做题”
老师吃了一口饭，董叔笑了笑说干嘛这么凶，毕竟栗雅还是女孩。沙明璨站起来收拾碗筷，顺便把剩下几个人的碗也洗了。白心庭洗了脸就准备睡觉，沙明璨却仍然站在操场上看着外面的荒原景象，天地贫瘠，现在又是秋天，只能看见一小片一小片的裸露土壤，延展铺开，几乎没有什么绿色。
“这个词叫Queen，意思是女王，皇后，英国的女王”
孩子在下面低声读着，一颗颗圆圆的小脑袋低垂着，趴在桌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沙明璨走了几步，指尖摸着黑板的上沿，等孩子都抬起头来再说下一个词。
“这个词叫bank，意思是银行，河岸，因为他们是一串一行的长椅的意思，让人联想到这些东西”
“沙老师”
几个小女孩写着写着抬起头看他，看他放在黑板最上沿的指尖，眼睛里都是不好意思的神情。沙明璨有一瞬间不明白，甚至想检查一下是不是自己的脸上或者身上有什么脏东西，接着他马上反应过来，无奈地想小女孩子才那么早就开始懂这种事情。
下了课，他在校门口一一把孩子送走，家长衣着都很朴素，手里还拿着农具，用很重的口音说谢谢沙老师。院子里很快没有人了，沙明璨站着眺了眺远方昏黄的山漠，土地贫瘠，几乎看不到什么绿树，他才惊觉这个小学地势很高，几乎可以俯瞰这个村落，这地方也没有几家住户，零零散散地落在荒滩上。
周简走出来了，神色仍然担忧，沙明璨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这几天沙明璨教英语，周简教数学，有几个学生已经到初一的年纪了，却因为村里没有初中还留在这里，周简单独给他们上课，简简单单地开着根号，沙明璨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沙老师”
一个高个子的男孩走了出来，沙明璨回过头，发现是白心庭，这个学校年纪最大的男孩，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却还是没有去镇子里念书。
“怎么不回家”
“今天我妹妹从奶奶家回来了，我不想回去看见她，而且这样我家没有地方住，爸爸肯定要让我跟妹妹睡一张床，我不愿意”
沙明璨微微笑了一下，走过去跟他站在一起，同样站在暮色中的槐树下，这是这间校舍唯一一棵树，蜿蜒地长在操场的煤渣路边缘，树干粗大弯折，高出这间二层校舍许多。沙明璨无言地看着男孩的发顶
“是有什么心事吗”
“反正我不想回家和妹妹住在一起，她也不是我妹妹，沙老师，我能不能在校舍里住着，我能不能就睡在桌子上，睡一夜就好，明早她应该就回奶奶家了，我今天来学校之前也和爸爸妈妈说过”
沙明璨听到那个不是妹妹以后想了一下，答应了，但是不用白心庭睡桌子，而是让他住在教室宿舍空余的床上，因为教室里那几张三合板桌子都已经很旧了，表皮的黑色涂层都杂杂地刮了起来，露出里面一小片一小片的木板，看到就知道睡在上面会有多不好受。
男孩走进宿舍铺床，沙明璨进厨房问董叔做什么饭，要不要帮忙，又接着拿柴添火，开水看锅。直到董叔把擀好切好的面条放进去煮，沸泡消退，沙明璨也站起来，掀开门帘走出门去。
他走到檐下的水盆旁边，弯下腰洗手，看着红花水盆里自己瘦棱棱的十指搅动水流，像是在思索什么一般，接着他用余光看到男孩正好走出去，便走进了他打开的门。
“周简，你先回北京吧，小植在医院你放心不了，没事，我一个人能教好几科，数学我来教也可以。不是还有几个别的学校的同学来支教吗，再过一个月还有宇颂，不要担心人手不足”
他示意了一下剩下几张床位上放着的包，周简点点头明白是剩下几个同学的生活用品，便从桌边站起来，忧愁地望向窗外。
“小植分手的时候跟我说，她不爱我了，跟我在一起也没有了兴趣，所以要我赶快离开她，我一生气呛了她几句就答应了，我说我也没多喜欢你，谁让你吊着我不给。小植都快哭了，我真是受不了，女人怎么这样，什么都不直说”
沙明璨才刚刚反应过来那个不给是什么意思，周简就开始接着往下说
“从前她说，女人都现实，知道男人得到了以后就会立刻反悔，所以要把自己的好东西筹码留住，直到他们乐意给出承诺，我说你是这样的吗，她说当然，我当然是这样的，只是因为坦诚才显得美丽，然后她从我的怀里挣出去，按住我的嘴说不行，要等我是你的妻子才可以，千禧年都过了一年多了，小时候我想我要是能在千禧年结婚有多好，可惜没到法定年龄”
沙明璨也不好说什么，走过去拉开抽屉找出来几张地理课用的地图，准备给周简找回去的路途方向，地方偏远，飞机是没有可能了，只能先坐大巴再坐火车，他大概想了一下，应该是这样。天色比较暗，沙明璨伸手在桌子里摸着，想找出一张不是中国地图的本地地图来，他看见一个圆形轮廓，惊喜地把它拿出来，却不是博原村或者镇子，竟然是意大利罗马市的地图，这个贫穷又贫瘠的村子里竟然有一张图例清晰的罗马市汉字地图，蓝底黄线，塑封纸鲜亮整齐。沙明璨苦笑了一下只好把它又放回去，窗外闪动人影，他走出去给老师说周简的事，又问怎么订车票，打电话给售票处办理。白心庭来招呼几人跟董叔去吃饭，他一手按住电话说我等一下再去。
董叔嫌厨房窄，把桌子放在操场边沿，几个人就摆几碗面条，宽大厚实，番茄在旁边红红地挤着，沙明璨没有动，董叔催了，他才吃几口。
“你妹妹怎么回家了，她不应该去帮你奶奶放羊妈，这个时候初秋，还算牧场季节”
“我奶奶生病了，去年中风了一次，她一直在家里照顾她，这次她回来是因为给奶奶拿药，平时我也见不到她”
“上次她丢在这儿的那张地图我给放进抽屉里了，罗马是什么马，我不知道”
“罗马是一个地名，意大利的首都，西方文化的中心，古代这里有很多雄辩家, orator”
老师替一点点董叔剥了蒜皮，也张嘴加进来讨论，突然意识到董叔连雄辩家这个汉字词都听不懂以后就不说了
“好吧，罗马，唉，骡马不好使，种地力气小，不如真马，而且只有真马能配种，骡马是不下崽的”
沙明璨笑了，但没有说话，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听他们说
“我不喜欢她，我爸爸本来只有我一个儿子，硬生生加进来了一个女儿，她爸爸当年要不是非得去当兵非得去排雷也不至于炸死，我爸说他这个表哥脾气暴喜欢逞强，我爸其实也不喜欢他，奈何我爸欠他一点债没还，又还算亲戚，只能收留她当个女儿。她爸爸叫马振国，她本来叫马丽雅，村里上户口晚，我们前几年才上户口。我爸给民警说想给她改名叫白丽雅，我听着还可以，她死活不愿意，说无论如何还要姓原来的姓，我爸吵了她一顿她还是不愿意听，最后两边都妥协了，谁都不姓，填的是栗雅。”
沙明璨的眼神亮了一下，很快消失在夜晚的灯光下。老师微微笑了出来，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爸爸死的时候她才八岁，上户口改名是三年前，她今年十一岁”
“你也不该那么讨厌她，毕竟你是她哥哥”
“我不是，她有什么事全闷在心里，连哥哥都不叫，谁知道是不是蔫坏，无法预测。我爸也说她喂不熟，而且我家的东西都该是我的”
少年说着说着，语气斩钉截铁起来
“将来我爸就给她嫁出去，看她对着她的老公还是不是什么话都不说，我爸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白心庭，老师觉得，你加油直接考上县城里的高中，这样你就不用再管你妹妹了，直接考高中，你那么聪明，不要总是待在家里做题”
老师吃了一口饭，董叔笑了笑说干嘛这么凶，毕竟栗雅还是女孩。沙明璨站起来收拾碗筷，顺便把剩下几个人的碗也洗了。白心庭洗了脸就准备睡觉，沙明璨却仍然站在操场上看着外面的荒原景象，天地贫瘠，现在又是秋天，只能看见一小片一小片的裸露土壤，延展铺开，几乎没有什么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