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雅进了班坐在最后一排，也是和别人一起听沙明璨讲单词，但是她写不出来，只能摆着空本子用力地听，沙明璨特别留意她，因为她听的神态非常非常认真。放了学送走孩子，他留栗雅和白心庭下来，先让栗雅在桌前看书等着，自己先给白心庭讲错题，因为县高中那边来了消息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单独给白心庭考试，好让他赶上这一届入学。白心庭在教室做上了题以后他再去宿舍房间给栗雅补英语，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教，一点点教她拼读。晚上栗雅回家住，白心庭就住那张宿舍床，男孩抱怨了几句，最后也同意了。
女孩逐渐从字母念到单词，沙明璨发现她很聪明，举一反三学得很快。拿着一本字典慢慢读着，遇到不认识的积攒起来再问他。
“沙老师，你看，意大利”
栗雅坐在桌前，惊喜地翻到字典最后，那里有一张欧洲地图，那个长长的靴子形状的国家就躺在地中海沿岸，中午日光正好，她伸出手指，凑近读着
“Medi-terra-nean, 沙老师 Mediterranean ，有法国，有意大利，有埃及，有科特迪瓦“
沙明璨有点没听清，凑近了一点，女孩正好抬起头看着他，在斜上方看到他的下巴以后立刻又把头低下去了，沙明璨的眼睛眯了一下又放开，没有想到女孩进步这么快，拼读很好。
“不对，重音不对，栗雅，英语这门语言就是这样，重音不规律，不要放在最前面那个medi上，要放一点在 terran 上，虽然这个词几乎没有重音。你怎么学那么快？”
栗雅重新念了一遍，告诉沙明璨medi是中间，terran是地面，所以Mediterranean就是地中海了。沙明璨马上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说对，聪明，你要是说不出来，我就打算这么教你，还有这些国家名字里面只有科特迪瓦是法语，是象牙海岸的意思。一瞬间他笑得不像老师，而像一个大男孩，因为他本来也只不过二十一岁。
栗雅抬起头，抿着嘴笑了笑，沙明璨突然发现才上了一个月的学，她已经白皙了一点，好像从前是故意晒那么黑的一样，沙明璨马上知道，她是为了防止王以芳把她提早嫁出去。
女孩打开桌子，取出那张叠了两次的罗马市地图，摊开放在桌前，放在那张字典地图的旁边
“沙老师，你看，罗马，意大利，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你告诉我意大利的饭好吃，如果我可以去一次罗马，我要在那里点一桌子菜吃，在正中午十二点，给朋友吃，吃一顿很好的午饭”
沙明璨仍然那样开朗地笑着，眼睛却没有看意大利，而是去看着那张字典纸的夹角处，翻页的纸在轴那里皱了一点点，另一面是字典封底的白色纸板。这就是这张地图的全部了，他看着边缘线上的德黑兰笑出声来说是的，我们虽然没有出生在罗马，但是我们知道在哪了，知道就好了，意大利人应该很喜欢让你请他们免费的午餐，因为这是天下没有的东西，全天下人都知道。
“你想不想要一个英文名，我给你们班每一个同学都起了英文名，每一个”
沙明璨支肘在桌上，弯腰护着女孩，但以一定的距离，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栗雅点点头，沙明璨的神情很得意，好像他是一个算命先生或者起名大师，手里拿着字典就是拿着起名经书，他说每一个的时候还伸出了一支手指点了一下那本韦氏词典。
“这本书叫Merriam-Webster字典，我觉得这个最好用，胡适之博士推荐的，胡适之博士认为学习就是你学地中海这个方式最好，理解万岁”
“胡适之是谁，沙老师”
沙明璨那根点着的手指在空中摆了一下
“一个著名的中国学者，他不重要，栗雅，叫什么名字，你们班的朱玉，我就叫她Judy，你就叫Liya好了，好听好念”
“我不，沙老师，我不想，我爸爸姓马，我本来叫马丽雅，我想叫玛丽亚”
女孩都读不对，强行念出来那个名字、好像她已经盘算了筹划了好久，非叫这个不可。
“Maria是意大利女人才会叫的，而且是意大利很老的奶奶才会叫的，叫这个名字的人我的印象只有Maria Callas ，一个非常老的歌剧演员。很难念，因为我们两个都不懂意大利语，你要是叫这个名字我们都会念错，所以不行”
沙明璨竟然直接替她拒绝了，语气严肃认真，好像他对起名字这件事有非同寻常的权威和执着。
“好吧，Liya，那你呢，沙老师”
女孩伸手拿起一旁的玳瑁墨水笔，这是这所学校非常珍贵的能正常使用的唯一一支钢笔，是威迪文墨水笔，金宋给沙明璨买的。她旋开盖子在意大利罗马市的正中心写下了Liya，又小心抬起手腕等墨迹干掉，抬头笑了笑说我要给这张地图像作业本一样写上名字。
“Hilal Al-Din”
男人微微压了一下眉头，嘴唇几乎没有动，以气流带动声带，低语一般发出飞速而逝的独特的音节，唱歌一样，那种母语般的熟悉一闪而过，好像他根本不想让她知道，但不知为何在那之前他已经做出了反应，把这个名字说了出来，栗雅疑惑地凑近说什么，但是她忘记了刚才问的叫什么名字的问题。
“没什么”
字迹的墨痕干了，栗雅的注意力却被那个市中心给吸引了
“沙老师，我点错了，这个…不是罗马，是梵蒂冈，它怎么那么小啊”
“它是一个国家”
“国家那么小，怎么生存，连树和水都没有，怎么做饭吃”
“这是给上帝的教皇用的，他们不住在那里，只是每天穿着红衣服白衣服进去做法事，求求风调雨顺，这个广场就是这个国家的全部面积”
“那有人出生在罗马，是不是不如有人出生在梵蒂冈”
两个人都笑了，沙明璨回答这个地方不会有出生率，因为没有医院，只能出生在水泥地上。所以还是出生在罗马比较好，至少能躺在婴儿床上被护士照顾。
“沙老师，我觉得人真奇怪，也真残酷，上帝把人随便抛在哪个地方，然后我们都羡慕被抛在罗马的人，嫌弃被抛在博原村的人，唉，不懂上帝”
她低着头，却没有怨恨的语气，只是温柔地说着，沙明璨仍然护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见她没有说话，他又看回字典夹角的德黑兰那六个字母
“我觉得很公平，很幽默，毕竟在上帝的梵蒂冈出生率基本为零，意思就是上帝说你们都别来烦我，除了我的地方去哪里都好，也许上帝的视角和我们相反，他最讨厌出生在罗马的人，最喜欢出生在穷乡僻壤的人，我一直这么怀疑”
栗雅捧起来那张地图折好，又塞回抽屉，犹豫了一下才说
“我帮奶奶放羊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了爸爸妈妈家房子的原屋主，他说他的房子其实不愿意卖给我们，因为他们是回族人，喜欢洁净，喜欢蓝色，所以才特地铺的蓝瓦片。房子就是他们给上帝住的地方，所以要爱惜洒扫，因为上帝喜欢干净，最讨厌的就是我们这种后来搞破坏到处乱放东西的凶恶人。这样，我们都该羡慕出生在麦加天房的人，而最嫌弃出生在弄脏上帝房子地方的人”
沙明璨神色如常，心里却一怔，不知道她年纪小小怎么知道这么多
“沙老师，上帝是不是不喜欢我，不管是梵蒂冈和天房，我都是离它们最远的地方，被抛弃的地方”
“不，不要这样想，栗雅，不是的，上帝的房子不在梵蒂冈，也不在麦加，因为如果有上帝的话，他们俩都宣称自己是上帝的老窝，彼此打仗几千年了，那肯定都错了。而且不一定有上帝”
“哦”
“你是怎么知道天房的”
沙明璨看着女孩温和的侧脸，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其实他没有忘记母语，脱口就想说你是怎么知道克尔白吞，就像刚才把希拉伦丁说出来了一样，但是这一次最后一刻他改口了。
“爸爸妈妈家的房子里有原屋主留的几本书，很难懂的，有一本特别大，封面非常漂亮都是花纹，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书，侧面像金子一样闪亮，但是我们一翻开看，字像画一样，都读不懂，只好收进柜子里。剩下几本书只有一本是汉语，我能看懂，是一千零一夜，这个书里扉页写了一个又名天方夜谭，下面画了一个金纹黑房子。天方就是天房，我就知道了天房”
沙明璨赞许地慢慢点点头，问这个聪明的女孩最喜欢哪个故事
“我喜欢第一个故事，特别喜欢，从前有一个残忍的国王，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让他的心变得那么冷酷，山鲁佐德每天都给国王讲一个故事，每一天晚上她都睡在国王身边，然后她讲了一千零一个夜晚，天空的繁星被她感动，国王竟然爱上了她，一千零一个有星星的阿拉伯夜晚”
你不是因为只看了第一篇就没看下去了吧，沙明璨本想说，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女孩看了他一眼马上收回目光，站起来开始收拾书包。
“沙老师，沙老师你去看哥哥吧，哥哥要考试他事情多，我回去了”
沙明璨走出去让路，夜晚来临，女孩伸出小小的手跟他挥手道别，门口的黄色灯光打下来沙明璨瘦长的一道影子，她踏在影子里走远了。
女孩逐渐从字母念到单词，沙明璨发现她很聪明，举一反三学得很快。拿着一本字典慢慢读着，遇到不认识的积攒起来再问他。
“沙老师，你看，意大利”
栗雅坐在桌前，惊喜地翻到字典最后，那里有一张欧洲地图，那个长长的靴子形状的国家就躺在地中海沿岸，中午日光正好，她伸出手指，凑近读着
“Medi-terra-nean, 沙老师 Mediterranean ，有法国，有意大利，有埃及，有科特迪瓦“
沙明璨有点没听清，凑近了一点，女孩正好抬起头看着他，在斜上方看到他的下巴以后立刻又把头低下去了，沙明璨的眼睛眯了一下又放开，没有想到女孩进步这么快，拼读很好。
“不对，重音不对，栗雅，英语这门语言就是这样，重音不规律，不要放在最前面那个medi上，要放一点在 terran 上，虽然这个词几乎没有重音。你怎么学那么快？”
栗雅重新念了一遍，告诉沙明璨medi是中间，terran是地面，所以Mediterranean就是地中海了。沙明璨马上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说对，聪明，你要是说不出来，我就打算这么教你，还有这些国家名字里面只有科特迪瓦是法语，是象牙海岸的意思。一瞬间他笑得不像老师，而像一个大男孩，因为他本来也只不过二十一岁。
栗雅抬起头，抿着嘴笑了笑，沙明璨突然发现才上了一个月的学，她已经白皙了一点，好像从前是故意晒那么黑的一样，沙明璨马上知道，她是为了防止王以芳把她提早嫁出去。
女孩打开桌子，取出那张叠了两次的罗马市地图，摊开放在桌前，放在那张字典地图的旁边
“沙老师，你看，罗马，意大利，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你告诉我意大利的饭好吃，如果我可以去一次罗马，我要在那里点一桌子菜吃，在正中午十二点，给朋友吃，吃一顿很好的午饭”
沙明璨仍然那样开朗地笑着，眼睛却没有看意大利，而是去看着那张字典纸的夹角处，翻页的纸在轴那里皱了一点点，另一面是字典封底的白色纸板。这就是这张地图的全部了，他看着边缘线上的德黑兰笑出声来说是的，我们虽然没有出生在罗马，但是我们知道在哪了，知道就好了，意大利人应该很喜欢让你请他们免费的午餐，因为这是天下没有的东西，全天下人都知道。
“你想不想要一个英文名，我给你们班每一个同学都起了英文名，每一个”
沙明璨支肘在桌上，弯腰护着女孩，但以一定的距离，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栗雅点点头，沙明璨的神情很得意，好像他是一个算命先生或者起名大师，手里拿着字典就是拿着起名经书，他说每一个的时候还伸出了一支手指点了一下那本韦氏词典。
“这本书叫Merriam-Webster字典，我觉得这个最好用，胡适之博士推荐的，胡适之博士认为学习就是你学地中海这个方式最好，理解万岁”
“胡适之是谁，沙老师”
沙明璨那根点着的手指在空中摆了一下
“一个著名的中国学者，他不重要，栗雅，叫什么名字，你们班的朱玉，我就叫她Judy，你就叫Liya好了，好听好念”
“我不，沙老师，我不想，我爸爸姓马，我本来叫马丽雅，我想叫玛丽亚”
女孩都读不对，强行念出来那个名字、好像她已经盘算了筹划了好久，非叫这个不可。
“Maria是意大利女人才会叫的，而且是意大利很老的奶奶才会叫的，叫这个名字的人我的印象只有Maria Callas ，一个非常老的歌剧演员。很难念，因为我们两个都不懂意大利语，你要是叫这个名字我们都会念错，所以不行”
沙明璨竟然直接替她拒绝了，语气严肃认真，好像他对起名字这件事有非同寻常的权威和执着。
“好吧，Liya，那你呢，沙老师”
女孩伸手拿起一旁的玳瑁墨水笔，这是这所学校非常珍贵的能正常使用的唯一一支钢笔，是威迪文墨水笔，金宋给沙明璨买的。她旋开盖子在意大利罗马市的正中心写下了Liya，又小心抬起手腕等墨迹干掉，抬头笑了笑说我要给这张地图像作业本一样写上名字。
“Hilal Al-Din”
男人微微压了一下眉头，嘴唇几乎没有动，以气流带动声带，低语一般发出飞速而逝的独特的音节，唱歌一样，那种母语般的熟悉一闪而过，好像他根本不想让她知道，但不知为何在那之前他已经做出了反应，把这个名字说了出来，栗雅疑惑地凑近说什么，但是她忘记了刚才问的叫什么名字的问题。
“没什么”
字迹的墨痕干了，栗雅的注意力却被那个市中心给吸引了
“沙老师，我点错了，这个…不是罗马，是梵蒂冈，它怎么那么小啊”
“它是一个国家”
“国家那么小，怎么生存，连树和水都没有，怎么做饭吃”
“这是给上帝的教皇用的，他们不住在那里，只是每天穿着红衣服白衣服进去做法事，求求风调雨顺，这个广场就是这个国家的全部面积”
“那有人出生在罗马，是不是不如有人出生在梵蒂冈”
两个人都笑了，沙明璨回答这个地方不会有出生率，因为没有医院，只能出生在水泥地上。所以还是出生在罗马比较好，至少能躺在婴儿床上被护士照顾。
“沙老师，我觉得人真奇怪，也真残酷，上帝把人随便抛在哪个地方，然后我们都羡慕被抛在罗马的人，嫌弃被抛在博原村的人，唉，不懂上帝”
她低着头，却没有怨恨的语气，只是温柔地说着，沙明璨仍然护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见她没有说话，他又看回字典夹角的德黑兰那六个字母
“我觉得很公平，很幽默，毕竟在上帝的梵蒂冈出生率基本为零，意思就是上帝说你们都别来烦我，除了我的地方去哪里都好，也许上帝的视角和我们相反，他最讨厌出生在罗马的人，最喜欢出生在穷乡僻壤的人，我一直这么怀疑”
栗雅捧起来那张地图折好，又塞回抽屉，犹豫了一下才说
“我帮奶奶放羊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了爸爸妈妈家房子的原屋主，他说他的房子其实不愿意卖给我们，因为他们是回族人，喜欢洁净，喜欢蓝色，所以才特地铺的蓝瓦片。房子就是他们给上帝住的地方，所以要爱惜洒扫，因为上帝喜欢干净，最讨厌的就是我们这种后来搞破坏到处乱放东西的凶恶人。这样，我们都该羡慕出生在麦加天房的人，而最嫌弃出生在弄脏上帝房子地方的人”
沙明璨神色如常，心里却一怔，不知道她年纪小小怎么知道这么多
“沙老师，上帝是不是不喜欢我，不管是梵蒂冈和天房，我都是离它们最远的地方，被抛弃的地方”
“不，不要这样想，栗雅，不是的，上帝的房子不在梵蒂冈，也不在麦加，因为如果有上帝的话，他们俩都宣称自己是上帝的老窝，彼此打仗几千年了，那肯定都错了。而且不一定有上帝”
“哦”
“你是怎么知道天房的”
沙明璨看着女孩温和的侧脸，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其实他没有忘记母语，脱口就想说你是怎么知道克尔白吞，就像刚才把希拉伦丁说出来了一样，但是这一次最后一刻他改口了。
“爸爸妈妈家的房子里有原屋主留的几本书，很难懂的，有一本特别大，封面非常漂亮都是花纹，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书，侧面像金子一样闪亮，但是我们一翻开看，字像画一样，都读不懂，只好收进柜子里。剩下几本书只有一本是汉语，我能看懂，是一千零一夜，这个书里扉页写了一个又名天方夜谭，下面画了一个金纹黑房子。天方就是天房，我就知道了天房”
沙明璨赞许地慢慢点点头，问这个聪明的女孩最喜欢哪个故事
“我喜欢第一个故事，特别喜欢，从前有一个残忍的国王，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让他的心变得那么冷酷，山鲁佐德每天都给国王讲一个故事，每一天晚上她都睡在国王身边，然后她讲了一千零一个夜晚，天空的繁星被她感动，国王竟然爱上了她，一千零一个有星星的阿拉伯夜晚”
你不是因为只看了第一篇就没看下去了吧，沙明璨本想说，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女孩看了他一眼马上收回目光，站起来开始收拾书包。
“沙老师，沙老师你去看哥哥吧，哥哥要考试他事情多，我回去了”
沙明璨走出去让路，夜晚来临，女孩伸出小小的手跟他挥手道别，门口的黄色灯光打下来沙明璨瘦长的一道影子，她踏在影子里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