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后沙明璨接到护工的电话，妇人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他立刻站起来走出办公室，问她是不是人不见了，护工马上着急起来，找话解释，说跟自己没有关系，已经尽心尽力在照顾栗小姐，虽然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可那也无可厚非，她明明不能走路的，前天突然就不见了。
沙明璨轻轻笑了一下，目光看了看天花板的烟雾报警器，没有听她解释就挂掉了电话，回到那间办公室继续听人说话，神色平静如常，没有什么变化，人说完了向他问了好逐次离开，仍旧按部就班看资料，直到接到茉莉的电话问准备婚礼的事情，听得出那边茉莉正在店里试礼服，工作人员和裁缝正说着法语订量套装。沙明璨回答了好，说很快过去，按掉电话。他站起来，突然发现这间办公室安安静静，长桌子空空荡荡，他看向右手边第一个座位，皮椅子工工整整地放在桌里，红木桌案光洁明亮，好像什么都不存在过。
那盏高高的掐丝珐琅座钟当当地报了一个时间，尖尖的针头指向下午三点，背板的蓝色碎块勾勒出一个庄严的城堡，其实这是他自己挑的，这间大办公室本来是楚英的地方，放了些招财树招财珊瑚之类的东西，没有座钟，没有深蓝色的地毯，三年前他从楚英和金楷妻子手里利落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该送监狱的送监狱，该送跳楼的送跳楼，第一件事就是和那个撒娇撒痴的贵胄小姐离婚，第二件事就是清空这个让他感到不洁净的房间。秘书拿着装修手册问他要什么，他看见这枚座钟的城堡就说要这个，巨大高峻的一座，雄伟庄严地转着时间，每到三六九点都铛铛鸣响，告诉他有关如何赎回金茉莉的承诺，只要两样东西，一样是时间，前面转着的针尖，一样是势力，后面雕着的城堡。
无可厚非，这就是规则，他想，他从陶宇颂那里学习到了女人的思维方式，也从楚英那里学会了商人的思维方式，时间在前面转着，一步一步慢慢凑足，城堡在后面站着，一点点被他慢慢拼合，直到时间凑齐，势力足够，命运遵守约定，把金茉莉从美国送回来，还给了他。
从看到珠江开始，到茉莉回来结束，沙明璨惊觉自己已经完全不是异乡人，早就不是了，其实从看见珠江开始就不是了。德黑兰那地方给他的全部影响只是他一直固执坚守的一点点记忆，比如一定要穿洁净的衣服，一定要住洁净的房子，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此刻茉莉回来了，课程自然结束，他从和陶宇颂谈恋爱开始开始学做中国人，到楚尔臻自杀彻底领悟学成中国人。伊朗和德黑兰天真遥远的童年好像只是一幕动画，一个序曲，像那张夹进天方夜谭的诗歌稿纸，不知不觉间被他悄然拿走，彻底销毁，如果此时有人走进来说莱拉根本不存在，世界上其实没有麦加天房，伊朗这个国家也早已带着德黑兰沉没于波斯湾之中，他也会真心实意地笑着说是的，再补几句冷酷的笑话和那个人一起会心大笑，只要那个人能给他带来利益。
驱车来到奢侈品店，茉莉正在店员的陪伴下换着衣服，走出来看见他来了，意外地笑了，茉莉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她曾经那么活泼可爱，头发卷卷地披在身后，刚洗过澡还是湿漉漉的，走上楼来要哥哥给她吹头发，沙明璨边吹边顺，茉莉不时抱怨说扯到了，说有点疼，他就耐心一丝一缕地顺着她的卷发，直到把水分吹得干干净净，茉莉的头发蓬蓬的，转回头看着他笑。现在她的笑却多了一点点感慨，温柔美丽，让任何人都忍不住想要保护，想要把她放进那间城堡。他们没有提起楚尔臻，因为他不允许茉莉再想起那个人。
店员看着他进来，彼此红着脸小声嘀咕笑着什么，恭喜茉莉要结婚了，说非常般配，茉莉走到镜子前转了半圈，看着这件鱼尾婚纱，对沙明璨说我还是想要那种裙摆比较大的样式的，他耐心地坐在旁边的扶手椅里看着茉莉一件一件地换衣服，裁缝在旁边一件件介绍，不时夹杂的尺寸样式面料一类的法语，直到她穿上一件让他们两个都满意的婚纱为止，披纱轻盈，裙摆简单雅致，金茉莉在其中看起来那么圣洁，时间，美国，那都无损于她的圣洁，反而只会增加她的美丽，在他的眼中没有过别人，他多么想让茉莉恢复曾经与他玩笑的时候那种活泼，伸出两只细瘦的手去攥着眼前的空气说我可一定要报复欺负你的人，和金宋抱怨不想练钢琴，笑着说沙明璨不能做律师，因为长得像坏人。
可是他不能够，原来一个人的核心只是遭遇和记忆而已，那样的伤痛给金茉莉带来的改变，是他用时间和城堡都不能弥补的。那一瞬间她看着他，在面纱之下淡淡地微笑着，神情很特别，因为她有点内疚，自责自己已经不再纯洁，他很快站了起来，以同样的目光回看着她，告诉她没有关系，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比律师更坏的坏人。这对兄妹彼此心灵相通，不需要言语，只是看着被时间改变的对方，直到他笑着走近，将她揽进怀里。
店员将礼服包好，以巧手将其折进一个华贵雅致的扁盒子，盒子散发香气，店员随着他们走出去将其仔细放在车里，金茉莉温柔地说谢谢，他只是看着路灯下她的脸容而微笑着沉迷。
“哥哥”
“茉莉”
她抬起头从副驾驶看着他放在方向盘的双手，指尖修长，她又笑了笑，幸福地看回外面飞驰的夜景，时间过去，茉莉长大了，再也不说任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之类的话语，他用余光轻轻看着她，微不可觉地笑了笑。他要保护她，让她抹掉伤痕累累的记忆，所以从来没有说起金宋被人带走，而他在博原村支教，茉莉那时会有怎样的无助，他突然发现自己因为这个生气，为那时他选择去了那个遥远的山村，而不是留在家里。如果他没有去，也许就能救下茉莉，至少不会让她在那种时候举目无亲，至少不会让她年仅十六岁就被人带走。是的，他一直为这个生气，甚至故意反复把这种怒意放在了某个人身上，他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把这个念头忘记。
沙明璨走在前面，金茉莉走在后面，四层洋楼整洁，楼道的灯温暖光明，他们就像曾经放学时一样，茉莉拿着沙明璨买的糖葫芦或者葡萄冰糕，娇滴滴地吃着，伸手拉着他的手走在后面，那时她会叽叽喳喳地说小学里的哪个同学让她不喜欢，现在她却只是攥着他的手，泪盈于睫地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不说。
钥匙拧动，这间复式住宅的门乍然打开，他们两个并排站在入口处，书房里的书散落在地上，椅子摔倒，吊灯的挂坠解脱，砸在玻璃桌案上，砸出碎裂痕迹，整间客厅只有那张白色皮沙发仍旧宽大整洁，如果忽略左侧那两道深深的匕首划痕的话。少女金茉莉的相片挂在墙上，碎片散落一地，甚至散落在入口处他们的脚前。
夜光遥遥地洒在地上，茉莉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全是泪痕，无言地站着，又一步一步地跟着哥哥走进爸爸的书房，书房满地散落的纸页，原来金宋的玻璃柜里有一张全家福，一张特别的全家福，一个温和的男人伸出手左右搂着两个孩子，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和一个可爱的女孩
“爸爸会高兴的…爸爸爱我们”
金茉莉终于止不住内心的感情，看着沙明璨在夜光里的神色，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说到那个爱我们声音都几乎破碎了。其实命运多少知道她的爱情，那时候沙明璨和女同学谈恋爱，茉莉每天都生气，挑三拣四地不愿意见到他，因为她害怕他说她是妹妹，害怕他不能爱她。终于命运多少也算给了他们一次面对内心的机会，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沙明璨沉思地看着那张照片，神色有点释然。在这间凌乱的书房里，他转身吻掉金茉莉的泪水，又各处寻找地忙着吻上她的嘴唇，茉莉好像知道他喜欢洁净的东西一般内疚地后退着，摇着头委屈地内疚着自己的不洁，他却毫不在意，追过去吻住她，直到茉莉接受了，轻轻张开嘴任由他吻着，他吻着茉莉几乎控制不住，轻声说没有什么比你更纯洁，你就像克尔白一样纯洁，你就是我的克尔白，那就是不能被改变的。
他松开茉莉，满地的法律书颠颠倒倒，古往今来的法律学家以无数颠倒是非的法条来防止人世间的丑恶，并规定后来人必须背会它才能成为正义的使者。而在这间以它的狼藉本身记录着人性丑恶的书房中，沙明璨微笑出来，向金茉莉下跪，握在口袋中的手抽离出来，五指松开，随掌心的纹路慢慢展示在她面前。
那是一张陈旧的伊朗花布条，艾德莱斯绸，红色蓝色交织的样子，实在是太久了，边缘的丝线都断开了，丝丝缕缕地分解着，绸布滑下，内里是一枚非常璀璨的钻戒，庄重的方形切割，纯洁无瑕。
金茉莉靠在墙上，眼神有一瞬间恢复了小时候那种活泼的神色，又马上流泪了，她没有拿那枚戒指，却拿起了那条窄窄的花布，抿着嘴机灵地笑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面花布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字，蓝色丝线都旧的掉色了，显出里面的白棉内芯来，金茉莉看着沙明璨同样的微笑，轻轻扬起嘴角，伸手指了指自己。
“这个只有我知道，这个是大伯给你的，当时大伯走到最后了，爸爸去护士台找医生，我不愿意跟婶婶呆在一起，因为她总跟我说刻薄话，我就，趁他们不注意走进病房，站在你后面，你看不见，不知道，大伯知道，他看到我了，但没告诉你，他看到我笑了一下，然后把这个给你，和你说了点话，说上面绣的这个字，爱，我都听见了”
“嗯，然后呢”
沙明璨仍然跪着，笑着点点头，哄学生一般哄她往下说
“然后大伯走了，你把它放进口袋，转头看到了我，你愣了一下，以为我刚刚进来，以为我是小女孩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不是”
“茉莉，哥哥要告诉你，从那一天开始，到今天，我一直爱你，茉莉嫁给我吧，我们住新的房子”
他的神色鼓励，鼓励她说出一个回答，金茉莉的双颊都是泪水，在这间金宋的书房里，她伸出手放在他手里说愿意，沙明璨站起来将那枚端庄的方形枕戒指戴在她的指间，好像一个永远不变的约定和承诺。茉莉攥住那枚绸布条说这个也归我了，轻轻塞进口袋里。
他们终于点亮灯，点亮所有的灯，原来他们的脸上也都是泪水，做某种虔诚的仪式一般分头打扫着家里的卫生，金茉莉在书房整理书本，一本本捡起来放好。沙明璨说碎玻璃不安全，自己在外面打扫玻璃，一片片扫起来扔掉，拖把很久没用，干燥粗糙，他在洗手间涮着拖把却笑容满面，因为茉莉在书房里垫脚放书的时候会轻轻哎哟一声，他走到客厅弯腰拖地，那张茉莉穿花呢子裙的照片前有一点点血迹，他的笑容消失了一下，马上把它擦洗干净。
六盏吊灯坏掉了两盏，剩下四盏还是光洁明亮的，电视的外屏幕碎了，但是里面还有画面，主持人拿着卡片大惊小怪地问嘉宾怎么那么聪明，不仅抢答成功，知道阿根廷的首都叫做布宜诺斯艾利斯，还知道这个词是葡萄牙语清新空气的意思。嘉宾当然虚伪地甜笑着说我也没想到，绝对不是提前安排好的，可能我的知识储备比较大吧，还有您说错了，那不是葡萄牙语，是西班牙语。茉莉走出来非常认真地看着电视屏幕，认真地记着布宜诺斯艾利斯是清新空气的意思，沙明璨已经拖完地，按掉电视就把她吻住，轻声催她去洗澡，茉莉头发湿漉漉地走上楼，他也头发湿漉漉地一步不落地跟着茉莉走上去。
楼上还是整洁有序的，茉莉的三角钢琴就放在厅里，漆盖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茉莉打开按了几个音符，黑键白键都有，不再练车尔尼，她轻轻敲了一个键，确定地说小字一组的C键已经不准了，弹不好了，就关上了盖子。
茉莉的房间还是她走时的样子，漂亮整洁，深木色的家具安静地立着，他抱着茉莉坐在床头，说了几个非常下流的笑话，又说了几个非常高雅的笑话，茉莉轻轻笑，说不要这样，他松开茉莉的嘴唇让她直视着自己，认真地说了莱拉临终前说的诗歌，爱人让相会的孤夜充满了辛苦，茉莉却主动吻住他说，那我要说，你让我漫长的等待充满了幸福。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幻想，有一天你终于不是我的哥哥，我会怎样给你戳破这层窗户纸，你会有怎样的反应，是嫌我不知廉耻，还是马上告诉爸爸，还是马上假装不在意，还是马上抱着我说其实我也是，想了好多好多可能性”
“现在呢”
他突然变回那种开朗的样子，将茉莉放在床上，借着月光解答她的衣服。
“不说”
“说”
他以双肘圈着她的脸侧，指尖在她额上点点，威胁似的逗着她说
“那我就这样说，我就说其实从医院开始，你就不只是我的哥哥，这是我能想到最直白的说法”
她的眼睛微微地眨动，感觉得到他亲吻的痒意又轻轻笑了，说了一句坏人。
搬家的那天他用双手捂着茉莉的眼睛，带着她进到那幢新的房子，双手打开，茉莉眼睛亮亮的，上下几层的装修是他们都喜欢的白色大理石，非常干净，金宋那张全家福被他放在一个新的相框里挂在墙上，连同那张修复好的金茉莉单人照片，还有沙明璨和金茉莉的结婚照，那张照片很特别，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假笑结婚照，而是他们婚礼当天在花园中的石阶上抓拍的，他没有请多少人，他们两方更是不需要岳父岳母，画面上金茉莉覆盖着面纱，在天空纷撒的花瓣彩线中轻微躲着脸，像是不好意思，在轻轻笑着说哎呀，沙明璨在一旁伸手为她挡着那些飘飞的线，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沙明璨轻轻笑了一下，目光看了看天花板的烟雾报警器，没有听她解释就挂掉了电话，回到那间办公室继续听人说话，神色平静如常，没有什么变化，人说完了向他问了好逐次离开，仍旧按部就班看资料，直到接到茉莉的电话问准备婚礼的事情，听得出那边茉莉正在店里试礼服，工作人员和裁缝正说着法语订量套装。沙明璨回答了好，说很快过去，按掉电话。他站起来，突然发现这间办公室安安静静，长桌子空空荡荡，他看向右手边第一个座位，皮椅子工工整整地放在桌里，红木桌案光洁明亮，好像什么都不存在过。
那盏高高的掐丝珐琅座钟当当地报了一个时间，尖尖的针头指向下午三点，背板的蓝色碎块勾勒出一个庄严的城堡，其实这是他自己挑的，这间大办公室本来是楚英的地方，放了些招财树招财珊瑚之类的东西，没有座钟，没有深蓝色的地毯，三年前他从楚英和金楷妻子手里利落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该送监狱的送监狱，该送跳楼的送跳楼，第一件事就是和那个撒娇撒痴的贵胄小姐离婚，第二件事就是清空这个让他感到不洁净的房间。秘书拿着装修手册问他要什么，他看见这枚座钟的城堡就说要这个，巨大高峻的一座，雄伟庄严地转着时间，每到三六九点都铛铛鸣响，告诉他有关如何赎回金茉莉的承诺，只要两样东西，一样是时间，前面转着的针尖，一样是势力，后面雕着的城堡。
无可厚非，这就是规则，他想，他从陶宇颂那里学习到了女人的思维方式，也从楚英那里学会了商人的思维方式，时间在前面转着，一步一步慢慢凑足，城堡在后面站着，一点点被他慢慢拼合，直到时间凑齐，势力足够，命运遵守约定，把金茉莉从美国送回来，还给了他。
从看到珠江开始，到茉莉回来结束，沙明璨惊觉自己已经完全不是异乡人，早就不是了，其实从看见珠江开始就不是了。德黑兰那地方给他的全部影响只是他一直固执坚守的一点点记忆，比如一定要穿洁净的衣服，一定要住洁净的房子，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此刻茉莉回来了，课程自然结束，他从和陶宇颂谈恋爱开始开始学做中国人，到楚尔臻自杀彻底领悟学成中国人。伊朗和德黑兰天真遥远的童年好像只是一幕动画，一个序曲，像那张夹进天方夜谭的诗歌稿纸，不知不觉间被他悄然拿走，彻底销毁，如果此时有人走进来说莱拉根本不存在，世界上其实没有麦加天房，伊朗这个国家也早已带着德黑兰沉没于波斯湾之中，他也会真心实意地笑着说是的，再补几句冷酷的笑话和那个人一起会心大笑，只要那个人能给他带来利益。
驱车来到奢侈品店，茉莉正在店员的陪伴下换着衣服，走出来看见他来了，意外地笑了，茉莉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她曾经那么活泼可爱，头发卷卷地披在身后，刚洗过澡还是湿漉漉的，走上楼来要哥哥给她吹头发，沙明璨边吹边顺，茉莉不时抱怨说扯到了，说有点疼，他就耐心一丝一缕地顺着她的卷发，直到把水分吹得干干净净，茉莉的头发蓬蓬的，转回头看着他笑。现在她的笑却多了一点点感慨，温柔美丽，让任何人都忍不住想要保护，想要把她放进那间城堡。他们没有提起楚尔臻，因为他不允许茉莉再想起那个人。
店员看着他进来，彼此红着脸小声嘀咕笑着什么，恭喜茉莉要结婚了，说非常般配，茉莉走到镜子前转了半圈，看着这件鱼尾婚纱，对沙明璨说我还是想要那种裙摆比较大的样式的，他耐心地坐在旁边的扶手椅里看着茉莉一件一件地换衣服，裁缝在旁边一件件介绍，不时夹杂的尺寸样式面料一类的法语，直到她穿上一件让他们两个都满意的婚纱为止，披纱轻盈，裙摆简单雅致，金茉莉在其中看起来那么圣洁，时间，美国，那都无损于她的圣洁，反而只会增加她的美丽，在他的眼中没有过别人，他多么想让茉莉恢复曾经与他玩笑的时候那种活泼，伸出两只细瘦的手去攥着眼前的空气说我可一定要报复欺负你的人，和金宋抱怨不想练钢琴，笑着说沙明璨不能做律师，因为长得像坏人。
可是他不能够，原来一个人的核心只是遭遇和记忆而已，那样的伤痛给金茉莉带来的改变，是他用时间和城堡都不能弥补的。那一瞬间她看着他，在面纱之下淡淡地微笑着，神情很特别，因为她有点内疚，自责自己已经不再纯洁，他很快站了起来，以同样的目光回看着她，告诉她没有关系，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比律师更坏的坏人。这对兄妹彼此心灵相通，不需要言语，只是看着被时间改变的对方，直到他笑着走近，将她揽进怀里。
店员将礼服包好，以巧手将其折进一个华贵雅致的扁盒子，盒子散发香气，店员随着他们走出去将其仔细放在车里，金茉莉温柔地说谢谢，他只是看着路灯下她的脸容而微笑着沉迷。
“哥哥”
“茉莉”
她抬起头从副驾驶看着他放在方向盘的双手，指尖修长，她又笑了笑，幸福地看回外面飞驰的夜景，时间过去，茉莉长大了，再也不说任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之类的话语，他用余光轻轻看着她，微不可觉地笑了笑。他要保护她，让她抹掉伤痕累累的记忆，所以从来没有说起金宋被人带走，而他在博原村支教，茉莉那时会有怎样的无助，他突然发现自己因为这个生气，为那时他选择去了那个遥远的山村，而不是留在家里。如果他没有去，也许就能救下茉莉，至少不会让她在那种时候举目无亲，至少不会让她年仅十六岁就被人带走。是的，他一直为这个生气，甚至故意反复把这种怒意放在了某个人身上，他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把这个念头忘记。
沙明璨走在前面，金茉莉走在后面，四层洋楼整洁，楼道的灯温暖光明，他们就像曾经放学时一样，茉莉拿着沙明璨买的糖葫芦或者葡萄冰糕，娇滴滴地吃着，伸手拉着他的手走在后面，那时她会叽叽喳喳地说小学里的哪个同学让她不喜欢，现在她却只是攥着他的手，泪盈于睫地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不说。
钥匙拧动，这间复式住宅的门乍然打开，他们两个并排站在入口处，书房里的书散落在地上，椅子摔倒，吊灯的挂坠解脱，砸在玻璃桌案上，砸出碎裂痕迹，整间客厅只有那张白色皮沙发仍旧宽大整洁，如果忽略左侧那两道深深的匕首划痕的话。少女金茉莉的相片挂在墙上，碎片散落一地，甚至散落在入口处他们的脚前。
夜光遥遥地洒在地上，茉莉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全是泪痕，无言地站着，又一步一步地跟着哥哥走进爸爸的书房，书房满地散落的纸页，原来金宋的玻璃柜里有一张全家福，一张特别的全家福，一个温和的男人伸出手左右搂着两个孩子，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和一个可爱的女孩
“爸爸会高兴的…爸爸爱我们”
金茉莉终于止不住内心的感情，看着沙明璨在夜光里的神色，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说到那个爱我们声音都几乎破碎了。其实命运多少知道她的爱情，那时候沙明璨和女同学谈恋爱，茉莉每天都生气，挑三拣四地不愿意见到他，因为她害怕他说她是妹妹，害怕他不能爱她。终于命运多少也算给了他们一次面对内心的机会，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沙明璨沉思地看着那张照片，神色有点释然。在这间凌乱的书房里，他转身吻掉金茉莉的泪水，又各处寻找地忙着吻上她的嘴唇，茉莉好像知道他喜欢洁净的东西一般内疚地后退着，摇着头委屈地内疚着自己的不洁，他却毫不在意，追过去吻住她，直到茉莉接受了，轻轻张开嘴任由他吻着，他吻着茉莉几乎控制不住，轻声说没有什么比你更纯洁，你就像克尔白一样纯洁，你就是我的克尔白，那就是不能被改变的。
他松开茉莉，满地的法律书颠颠倒倒，古往今来的法律学家以无数颠倒是非的法条来防止人世间的丑恶，并规定后来人必须背会它才能成为正义的使者。而在这间以它的狼藉本身记录着人性丑恶的书房中，沙明璨微笑出来，向金茉莉下跪，握在口袋中的手抽离出来，五指松开，随掌心的纹路慢慢展示在她面前。
那是一张陈旧的伊朗花布条，艾德莱斯绸，红色蓝色交织的样子，实在是太久了，边缘的丝线都断开了，丝丝缕缕地分解着，绸布滑下，内里是一枚非常璀璨的钻戒，庄重的方形切割，纯洁无瑕。
金茉莉靠在墙上，眼神有一瞬间恢复了小时候那种活泼的神色，又马上流泪了，她没有拿那枚戒指，却拿起了那条窄窄的花布，抿着嘴机灵地笑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面花布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字，蓝色丝线都旧的掉色了，显出里面的白棉内芯来，金茉莉看着沙明璨同样的微笑，轻轻扬起嘴角，伸手指了指自己。
“这个只有我知道，这个是大伯给你的，当时大伯走到最后了，爸爸去护士台找医生，我不愿意跟婶婶呆在一起，因为她总跟我说刻薄话，我就，趁他们不注意走进病房，站在你后面，你看不见，不知道，大伯知道，他看到我了，但没告诉你，他看到我笑了一下，然后把这个给你，和你说了点话，说上面绣的这个字，爱，我都听见了”
“嗯，然后呢”
沙明璨仍然跪着，笑着点点头，哄学生一般哄她往下说
“然后大伯走了，你把它放进口袋，转头看到了我，你愣了一下，以为我刚刚进来，以为我是小女孩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不是”
“茉莉，哥哥要告诉你，从那一天开始，到今天，我一直爱你，茉莉嫁给我吧，我们住新的房子”
他的神色鼓励，鼓励她说出一个回答，金茉莉的双颊都是泪水，在这间金宋的书房里，她伸出手放在他手里说愿意，沙明璨站起来将那枚端庄的方形枕戒指戴在她的指间，好像一个永远不变的约定和承诺。茉莉攥住那枚绸布条说这个也归我了，轻轻塞进口袋里。
他们终于点亮灯，点亮所有的灯，原来他们的脸上也都是泪水，做某种虔诚的仪式一般分头打扫着家里的卫生，金茉莉在书房整理书本，一本本捡起来放好。沙明璨说碎玻璃不安全，自己在外面打扫玻璃，一片片扫起来扔掉，拖把很久没用，干燥粗糙，他在洗手间涮着拖把却笑容满面，因为茉莉在书房里垫脚放书的时候会轻轻哎哟一声，他走到客厅弯腰拖地，那张茉莉穿花呢子裙的照片前有一点点血迹，他的笑容消失了一下，马上把它擦洗干净。
六盏吊灯坏掉了两盏，剩下四盏还是光洁明亮的，电视的外屏幕碎了，但是里面还有画面，主持人拿着卡片大惊小怪地问嘉宾怎么那么聪明，不仅抢答成功，知道阿根廷的首都叫做布宜诺斯艾利斯，还知道这个词是葡萄牙语清新空气的意思。嘉宾当然虚伪地甜笑着说我也没想到，绝对不是提前安排好的，可能我的知识储备比较大吧，还有您说错了，那不是葡萄牙语，是西班牙语。茉莉走出来非常认真地看着电视屏幕，认真地记着布宜诺斯艾利斯是清新空气的意思，沙明璨已经拖完地，按掉电视就把她吻住，轻声催她去洗澡，茉莉头发湿漉漉地走上楼，他也头发湿漉漉地一步不落地跟着茉莉走上去。
楼上还是整洁有序的，茉莉的三角钢琴就放在厅里，漆盖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茉莉打开按了几个音符，黑键白键都有，不再练车尔尼，她轻轻敲了一个键，确定地说小字一组的C键已经不准了，弹不好了，就关上了盖子。
茉莉的房间还是她走时的样子，漂亮整洁，深木色的家具安静地立着，他抱着茉莉坐在床头，说了几个非常下流的笑话，又说了几个非常高雅的笑话，茉莉轻轻笑，说不要这样，他松开茉莉的嘴唇让她直视着自己，认真地说了莱拉临终前说的诗歌，爱人让相会的孤夜充满了辛苦，茉莉却主动吻住他说，那我要说，你让我漫长的等待充满了幸福。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幻想，有一天你终于不是我的哥哥，我会怎样给你戳破这层窗户纸，你会有怎样的反应，是嫌我不知廉耻，还是马上告诉爸爸，还是马上假装不在意，还是马上抱着我说其实我也是，想了好多好多可能性”
“现在呢”
他突然变回那种开朗的样子，将茉莉放在床上，借着月光解答她的衣服。
“不说”
“说”
他以双肘圈着她的脸侧，指尖在她额上点点，威胁似的逗着她说
“那我就这样说，我就说其实从医院开始，你就不只是我的哥哥，这是我能想到最直白的说法”
她的眼睛微微地眨动，感觉得到他亲吻的痒意又轻轻笑了，说了一句坏人。
搬家的那天他用双手捂着茉莉的眼睛，带着她进到那幢新的房子，双手打开，茉莉眼睛亮亮的，上下几层的装修是他们都喜欢的白色大理石，非常干净，金宋那张全家福被他放在一个新的相框里挂在墙上，连同那张修复好的金茉莉单人照片，还有沙明璨和金茉莉的结婚照，那张照片很特别，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假笑结婚照，而是他们婚礼当天在花园中的石阶上抓拍的，他没有请多少人，他们两方更是不需要岳父岳母，画面上金茉莉覆盖着面纱，在天空纷撒的花瓣彩线中轻微躲着脸，像是不好意思，在轻轻笑着说哎呀，沙明璨在一旁伸手为她挡着那些飘飞的线，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