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天气干燥炎热,从城市乍然来到的人会受不了,因为嘴唇会持续干涸。戈壁滩在正午的烈日下干热发烫,把车子的橡胶胎和人的鞋底都烤的发软。从莎车到塔城,茉莉把车里装满了花裙子和纪念品。此时窗外大漠孤烟,前后寂凉辽阔,红柳蒲生,随着道路而飞驰,金茉莉转回头看着他开车就笑了,觉得把他留在南疆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项,因为沙明璨在当地生活没有什么障碍,专拣偏僻的小路开,专拣听不懂话的老人问路。两人随意借住在老兵家,走走停停。每一个遇到茉莉的人都喜欢茉莉,围着她说东说西,拿这个拿那个果子给她吃,甚至把沙明璨晾在一边,有的老人不会说汉语,茉莉按沙明璨教的,试验地说我是雅思敏那,给老人问候色俩目来昆,沙明璨讲是平安的意思,又眨眨眼睛胆怯地看回来,他用眼神鼓励她别害怕。茉莉鼓起勇气,拉着苍老的手给老人祝福说,说两世吉庆。老人听懂了,皱皱的脸都笑开,两个女儿跑过来,在葡萄叶下给茉莉编辫子。

    虽然不是每一个新疆姑娘都像阿拉木汗,但也差不了太多,小鸟儿一样热情漂亮。小时候金茉莉和沙明璨看录像带,茉莉总是好奇地问为什么他们非得弹冬不拉唱歌不可,不唱难道难受吗,沙明璨想起曼苏尔的歌声说是的,不唱当然难受,唱经是个人命关天的事情,因为先知那本经的韵律确实是一个神迹,有的人唱经声音大,成立一个教派,有的人唱经声音小,成立另外一个,两边就能斗得不可开交,几千年无法和解。茉莉笑出声来说哥哥,你说话和别人都不一样,人觉得你该生气的时候你其实在开心,觉得你该开心的时候你其实在生气,为什么他们总是歌唱女人,阿拉木汗,总是歌唱新娘子,多想把你娶回家,难道他们除了女人的脸蛋像苹果之外想不出别的比喻吗,沙明璨说是的,其实人都差不多,才智枯竭,比喻有限,很少有人像你一样机灵。

    塔城地处边界,遥望哈萨克斯坦,沙明璨和金茉莉住在一个塔塔尔族老太太家里,老人有一儿一女,女儿前年嫁到了哈萨克斯坦大城市阿拉木图,儿子去年去当兵,正好家里房间空置没有人住,老人叹气着带他们走进院子,塔塔尔人也是回教徒,家里洒扫得非常干净,满地绿草小花,墙角的架子是老人种的葫芦南瓜和茄子,都沉甸甸地挂着果。三间白砖瓦房,其中一间正烧着水,沙明璨捋起袖子就坐下添柴火,老太太看了一眼对金茉莉说你丈夫真好,真体贴,虽然说话口音不好,像阿拉伯人。我家那个人不体贴,直到去世之前都不会帮我干什么活。

    柴火的木纹在就他的手边,沙明璨把灶膛清了清,又把柴木理了理,放进灶内,自新世纪初他其实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干过这种粗活了,手指都有点刺痛,踏上珠江二十多年了,他才突然发现那个流浪的异乡人的自识是有点错误的,自己不知是托金楷的福还是托金楷的祸其实也算出身优渥,或者按人们一般用来形容它的措辞讲,出生在罗马,如果没有后来金宋的事,他本来可以像生意场上的其他人一样做一个没名没势的闲公子,名字真的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吗,那未必见得,但在沙明璨这里,名字一点点决定了他的性格,他突然惊觉只是因为拒绝了金楷的姓氏,他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所以从来没有真的把自己当作某家某地或某个圈子的一员,我姓Sadir,不要改变它,如果他没有说这句话,而是乖乖叫自己金明璨,那么他可能从初中起就熟练人情世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会格格不入,不会故作清高,不会想当诗人学者,不会帮小女孩上学,帮小男孩补习,听朋友倾诉,帮朋友订车票。按陶宇颂的说法顺利成为一个小商贸城老板,在金宋死后对楚英和金楷遗孀溜须拍马,极尽谄媚,主动以亲哥哥的名义把金茉莉乖乖送上。

    可是他没有,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他就是要姓Sadir,不属于金楷那个家庭,始终有一半属于读诗歌的莱拉,她的名字是莱-伊-拉,属于德黑兰光明璀璨的星空之下,诚实地微笑着站在那里的,一个数学很好的女孩。

    院中的三色堇摇摇摆摆,老太太给茉莉拿出点心盒子,塔塔尔人做的糕点很好吃,各式各样的果酱夹心,茉莉吃了一个酥皮卷起的小圆筒,老人告诉她那叫做黑眼睛,里面是蓝莓。又给她介绍其他的,像看一个珍爱的女儿一样看着茉莉。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伸出手接那个点心掉下来的酥皮。沙明璨从厨房走出来,茉莉站起来去外面的水龙头洗青瓜,让沙明璨接替她陪老人说话。

    怕老人不乐意,他也尝了一个点心,是杏子馅的酥皮饺子,比较酸,但沙明璨忍着没让她看出来,老太太年纪大了眼光也毒,马上说觉得酸就不要勉强吃,你真爱你太太,一点点事情都不舍得让她做,她父亲一定非常满意,我们这边女孩的父亲很难说服的,你一定付出了很大努力,沙明璨百味杂陈,应和着说是,很大努力。他突然想起那首二十年才听完的歌曲,在银色的月光下,拿出手机却只能搜索出删减版,放给老人听,说这首歌真的是塔塔尔族民歌吗,我总觉得不像,咱们一般不说教堂,回寺里面阿訇也不让团体歌唱,老太太严肃地说一定不是,没有听过。沙明璨点点头说那就是标错了,是俄罗斯族民歌,听着也像东正教的风格。

    金茉莉切开小青瓜,清新的气息在桌子上回荡,老太太回房睡觉之前打开衣柜,拿出女儿的冰蓝色丝绸裙给茉莉洗了澡换上,她把头发扎成两个麻花辫,用回纹丝绸把发尾绑紧,星光璀璨,她的衣角被夜风吹动,轻轻地凑近,刮了一下沙明璨的鼻子。

    “我们已经走到了新疆边上,最最边缘的地方,所以明天,就要回去了”

    “嗯”

    一路停顿,沙明璨也终于没衣服换了,只能穿上妇人儿子的亚麻袍子,茉莉的眼睛眨眨地,好像暗示他说出点什么话来,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好像被什么迷惑住了一样,总是不说,就撅起嘴来自己开口

    “我想和你…”

    茉莉的嘴唇嘟起来,手指比了一个一,口型说了一个一什么。天上银河浅淡,冰蓝色的裙摆流苏让她看起来那么清洁,一生一世,他当然知道要说什么,还知道后面的,永生永世,当然知道,这几个字只配得上金茉莉,只配得上此时此地此刻此意,当然,时间当然满足他的愿望,而且加倍赔偿给他,曾经夺走的,都以一切最美好的时机编织起此刻放映回来。三色堇飘飞,蛐蛐在院中悄悄地响,他的嘴唇动了一下,茉莉的眼眸很像星星,脸孔白皙,只有一颗小小的痣,美丽无瑕。他试了几下,却竟然怎么都说不出口,真漂亮,比她漂亮太多了,他突然惊心地想,他又出现那种眨眼醒酒的神态,马上控制住自己,微微地笑出来

    “一生一世”

    茉莉温柔的卷发贴在他的胸前,幸福安宁地埋着,那样让人安心,重复了他的话语

    “一生一世”

    在朋友那里还掉越野车,茉莉又不舍地丢掉了一些纪念品,又多买了两个行李箱,才终于把行李打包好。两人终于登上乌鲁木齐回北京的飞机,空姐来上菜,茉莉喝着奶茶突然有一点点呕意。

    “怎么了”

    沙明璨放下杂志,看她紧闭的嘴唇,伸手拍她的背,茉莉咽了咽说没有事,他突然觉察了什么,凑得非常近,笑着凑在茉莉面前说悄悄话,你觉得是不是。

    “老公,我还不知道,不能随便说”

    茉莉生气地扬起睫毛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却明显是期待的样子,脸颊都红了。

    时隔一个月回到家里,茉莉打开行李箱挂好买来的衣服,又把纪念品放好,轻点东西的时候才惊讶地说,不太好,那本书被忘在去的火车上了,沙明璨想了一下知道说的是那本童话书,喝了口水说没事,让它跟着火车去到随便一个人的手里吧,除了你没人喜欢看那个。

    茶几上的丝绸彩带还是走的时候的样子,茉莉坐在沙明璨身旁挽着他的胳膊,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个塑料试纸卡盒。

    “你觉得是不是”

    沙明璨伸手摸上她的脸,好像特别乐意看到她的这种胆怯,从原因到结果都乐意,故意吓唬她。

    “我要过一会儿再测”

    他按住她往怀里躲的动作,像老师训学生一样假装严厉

    “不行,就现在”

    “不”

    “你希望是还是不是”

    茉莉反应了一秒钟明白了这个问题的意思

    “不是我更高兴,是了我也没话讲”

    “那么是和不是你都会失望”

    “我是觉得我没有准备好做妈妈,我今年二十八岁,可我总觉得我还是妹妹”

    “不是你也迟早会是的,就现在,快去”

    茉莉说不过,拿着盒子走了,过了一会儿又下来,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伤心,心事重重地说不是。

    沙明璨那一瞬间竟然也无喜无悲,可能失落与轻松抵消,最后只是抱着她说没有关系,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茉莉今早起来就神色慌张,问怎么了,茉莉发觉他看出了什么,惊得一颤,他感受那个颤抖,那瞬息突然过得很慢,他突然悲哀地想,原来时间过去,她也有点怕他了,也在他这位哥哥面前有了保留

    “楚尔臻不是自杀的,对不对,他是被你…我昨天在你书房放东西的时候看到资料。”

    “茉莉,你说过他怎样对你,他要付出代价”

    “他…那是他父亲,与他无关”

    金茉莉的眼神突然变得灰暗,其实这是她说过的唯一一个谎,楚尔臻其实对她非常非常好,只是那时楚尔臻不在,沙明璨把她从那幢房子带出来,茉莉的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的泪水,他马上抱着她说不要怕,哥哥回来了,不会再有人那样对你,他问问她有没有伤到,楚尔臻那么对你你平时一定是都忍着,那一刻鬼使神差地,茉莉没有澄清,而是宁愿在他的面前泪流满面,做个受害者,因为那种场合下她受的害越多,她就越纯洁。

    她突然感到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楚尔臻的眼睛和康涅狄格的生活浮现出来,那些被她反复压下去的回忆。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强行被他关在家里,哭得泪流满面要爸爸,要哥哥,他本来严厉地恐吓着她,却因为她止不住的眼泪而怔住了,好像那个严厉是他强行跟长辈学出来的,最后有点不知所措地走过来,把她搂抱在怀里哄着她睡。如果她有爱情,她无比悲哀地想,也许那爱情的全部生灭就是她今早看到资料的那一瞬。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心痛地看着沙明璨的下颌角,其实他们都变了,她也说不清楚这些年沙明璨是不是在她心里变成了一个执念的符号,面对他不再毫无保留,而是戴上一点点面具了。

    “茉莉,父债子还”

    他认真地告诉她,他一直认为保护金茉莉的天真纯洁是自己的义务,从来没有给她看到过一点点残酷,也将她此时的失措归因为看到一些真相而吓到了,没关系,他告诉自己,下次不要给她看到就行。可是他又无法欺骗自己,已经知道的事不能不知道,她其实早已经开始惧怕他。

章节目录

沙明璨与玛丽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汤问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汤问典并收藏沙明璨与玛丽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