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进这间办公室,一个月的轻松突然之间荡然无存,沙明璨清了清脑子,调整了一下适合的思维方式。他突然对秘书说不要座钟了,把那个座钟拆掉,秘书犹豫,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但转念一想如今信息时代,早没有人需要座钟看时间了,于是答应照做。工人来了,把它从木板到指针全部卸开,又仔仔细细地摆在手提箱里一次次运走,看着复杂,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珐琅板,指针,钟摆,机械件,也就没什么了。滴答的声音消失殆尽,整间房极其安静空旷,那个座钟的底座位置空空的,沾着一点点灰,无言地倾诉着它这些年给沙明璨的承诺,时间,势力,换回金茉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约定完成,座钟粉身碎骨,被他斩草除根。

    沙明璨看着那点灰尘突然非常不高兴,这一定是因为他不喜欢脏东西,他想,他要找人把它赶快扫掉,让办公室像金茉莉的房子一样干净,那是完美的,那些安排是完美的,这就是这么多年他心里构想的目的终局,最好是一幅静止的完美整洁的画面,永远不要改变。

    冯老师电话响起,单独请他吃饭,因为儿子美国念金融,从小业余打冰球,外表能力都好,现在毕业回来了想让他去业内好机会实习,当然冯老师没直说,只是闲聊儿子冰球美国奖杯之类的事,沙明璨听了一句开头马上会意说好,放心,给老师台阶下,给他营造一个不用直说的机会。他突然发现了可能汉语就是这样的,没有模糊连读,没有反悔机会,字字掷地有声。人们不是非得用一个言外之意话外之音的交流方式不可,实在是因为有些话说不出来,宁愿别说也别诚实,他想,人就像皇帝的新装,或者一层透明玻璃,能看就行,千万不能说破碾碎。他现在也逐渐体会到了,说不出口其实比说出口好点,多么可怕的语言,开口闭口行差踏错,把人的嘴牢牢封死。

    那间餐厅很隐私,在一座商场的顶层,冯老师老婆儿子也很会来事,滴水不漏,沙明璨说完讲完总是能完全接住话,这就是最好的,他心想,这就是聪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香槟摇摇荡荡,冯老师又开始旁敲侧击地讲冰球,他看着老婆儿子那个神态,没来由地想起金楷在监狱里那倒霉的老婆儿子来,女人假笑满面邪恶势利,儿子衣冠楚楚冲动麻木,好像任何一点事都能让他们记恨在心,不管你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是在不该笑的时候笑了,还是在不该哭的时候哭了。

    目的达成,又把礼品塞到他手里,老婆儿子加冯老师满面堆笑,把沙明璨送到门口,老师也不说冰球了,言语之间已经开始与他兄弟相称,沙明璨低头笑了笑说出来让老师满意的所有回答,伸手按了电梯却迟迟不来,他决定从扶手电梯下停车场去。

    白色大理石地板非常干净,两边的玻璃栏杆锃亮锃亮,扶手电梯在二楼改变位置,他绕一圈去商场另一面,从那里下一楼再下停车场。

    绕到另一面,二楼的平台大厅有一架三角钢琴,一个小女孩正在弹平均律,才那么小就技艺精湛,音符之间颗粒感清晰明快,引来一群人观看。一个身姿挺拔的女人穿着黑白粗花呢套装和白色高跟鞋拿手机站在后面,骄傲地笑着,应该是给女儿拍照。她朝旁边示意了一眼,原来还有保姆,让那个年轻女孩过来接着手机,自己去到女儿旁边照相。

    他扫过一眼,走了几步又回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拿手机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米色衬衫,细瘦的胳膊从卷起的袖子里伸出来,定定地握着手机,她扎着马尾,脸颊两侧的碎发有淡淡的痕迹飘散出来,不过从后面看不太清楚,脸窄窄的,下颌线长长的斜瘦,汇到最下面,下巴却不尖,而是有一点方方的,像小鹿。

    从他这里只能看到那么多了,斜后方看到她的整洁的下颌角和安静的耳际线,沙明璨停住了脚步,手里的皮带香水礼物盒子被他随便放在地上,毫不在意免费赠送。一曲结束,人群涌上去问孩子妈妈培养经验,把那个女孩疏疏落落地隔在人群最外侧,她把手机放下了,低头放回包里,低头的动作让头发轻微动了一下,发尾很灵巧地飘了飘,淡淡的亚麻色光泽。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听着自己的皮鞋一点点的声音,越来越近地走过去,她的背影在他的眼中越来越高,从一个小小的点变成一个存在的鲜活的生命影像,反正她也听不到,他想,商场光照明亮,前面还有人□□谈的声音,反正她也不会知道,他也会很快忘掉,告诉自己不要装矫情,只看一眼就差不多行了,看一眼就离开。

    在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离得非常近,几乎就站在她的身后,他微不可查地弯腰,以侧过一点头,想用余光看看她的侧脸,又马上反应过来无声地往后退了一点,甚至嘲笑自己没来由的小心翼翼,以防止让她知道。

    女孩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疑惑地回过头,她面容姣好,颊上有一点点雀斑,突然看见他离得这么近,吓了一跳说先生您怎么了,他一下子清醒,不是她,他早该发现的,竟然忘记了,女孩的发顶平和,脖颈前后白皙光洁,没有伤疤,也没有割痕。

    他马上说抱歉路过,任由礼物扔在那个玻璃栏杆的角落,飞快地走到电梯下停车场,车里的时钟镶在流线型中控台正中间,银丝银线,告诉他傍晚的时间,他没有喝醉,当然可以开车,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开车。开车的路上他想起驾照教练说的话,精神病人不能开车,放精神病人上路对社会是危险的,因为他们会不断跑神,这也不全对,他想,因为他跑着神开车仍旧熟练,很多次他只能在开车的时候允许自己跑跑神,允许自己稍微想一想她,不,不是想她,也不是那些被他删除的争执和不堪的记忆,他选择想起那个贫瘠的小山村,那张稀奇的罗马市地图,想它的区划地名和景点。人们不能通过定义自己的邻舍是精神病的方式来确定自己精神正常,他看着前方的拐弯车道突然笑了,不能,绝不能,这就是人类的最大罪过,知识,每一个人得到任何一点知识都会误认为自己是聪明纯洁的,至少要优于一些人,最少也要优于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世界上最恶的恶人,才能快乐,虽然没有人会在嘴上承认这一点。那是多么齿冷的快乐,每一个念熟民法典的无罪老师都看不起没念过民法典的愚蠢罪犯,每一个念经声音特别大的人都把念经声音特别小的人定义成可以随意屠戮的精神病,而把自己定义成正常人,书写课本教育后代,这就是全部的人类历史。他转回方向盘又看了一眼中控台时钟,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其实也不过如此。假如真有上帝,他的思路一定和人类正相反,他一定会对教皇避之不及,宁愿出生在被美国困锁多年,烟尘满面连汽车都修不了的德黑兰也不愿意出生在罗马或纽约,而是走到世界上的小山村里,对一个离梵蒂冈或者麦加天房最远的人说,你是我的克尔白吞,我很想住在你的家里。

    那扇高高的校门就立在那里,沙明璨开车调了个头,停在路边,他花了一分钟给自己编两个借口,第一个是准备一会儿给学校听的,就说她哥哥白心庭找不到她了,托我来问问,这也不算谎话。第二个是给自己听的,找不到了或者死了就算了吧,找到了就去找到她,给她一大笔钱,彻底把这件事了结,就当买个心安,好让她的记忆不要再来烦扰自己。

    “对”

    老师问了几个问题,问栗雅的形貌,他点点头,确认回答,老师信任了他的借口,说她哥哥也来问过,她从两年多以前最后来学校领了一次补贴就再没有来了,当时还有点热,毕竟才刚刚秋天,她却穿得很严实,能把手臂,肩背,和脸颊都裹住的衣服围巾帽子,只露上半张脸在外面。我们都觉得奇怪,看她实在虚弱就问她为什么,是不是受伤了,才知道她不小心摔碎玻璃划到了,怕吓到我们,后来下班时间到了,我就去别的办公室了,也没有再说什么。

    “但是我看到她的手里有车票,红色的,可能回家了吧,不确定”

    老师忙着看电脑,努努嘴没再说什么,沙明璨随口答应,拿笔签字登记来访信息,转身离开。

    他开始计划,安排,期待一个时间,在他终于实现的完美生活中出现了一点点不完美的事情,那就是他跑散的心神,他有点惊心地回忆起那个两周年结婚纪念日,不知道是因为那天酒会散场听了白心庭的话还是因为生气自己认错人了,差点对茉莉发火,但是他当然会把它掩盖住说没有发生过,永远不会给茉莉知道,因为他永远不会让茉莉面对他的残酷。

    终于计划凑巧,他向茉莉说了一个谎言,告诉她自己要往沈阳出差,为了让这个谎言完整可信他告诉茉莉自己曾经在当地乡村小学支教过,这次顺便去看校长老师烧饭大叔。来去很快,加上还要带很多给孩子买的礼物,所以他准备自己开车,至多一两个星期就回来,茉莉端过来一盏樱桃鹅肝,眼睛亮晶晶的说好,她从来不会怀疑他,甚至有时候沙明璨怀疑如果自己告诉她自己明天就要遁入空门她也会迟疑一下,温柔地笑着说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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