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来上学了,看见沙明璨吓了一跳,甚至背着书包吓得后退几步,他早晨起来没反应过来就走出去,此时看到孩子的动作马上走回屋内照镜子,原来早晨刚醒的时候眉褶深邃,让他看起来非常非常像一个邪恶的外国人,尖鼻子黑眼睛,高高瘦瘦擅长挑拨离间的那种心理坏人。他拍拍脸揉揉眼睛,让自己恢复正常。

    “这是沙老师”

    董叔过来训孩子不懂事,沙明璨也整理完出来了,孩子们起的太早,蔫蔫地喊沙老师,铃声响了,学校的语文数学老师都来了,只有英语老师没来,英语老师请的代课老师也没来,沙明璨决定顶替这个位置。

    课桌讲台都维修过了,换了新家具,整洁多了,董叔说得对,这学校几乎没有多少学生了,最多两个班,沙明璨站在讲台前,轻松地在黑板最上沿写音标,站着等孩子写完,看着一颗颗小脑袋埋下去,一会儿又抬起来。

    讲台桌面有一张纸,孩子的名册,原来是按座位标的英文名,每一个孩子都有,他照着提问,觉得很方便,问了一会儿直到下课。

    “沙老师你怎么总看这个名字纸”

    “沙老师,是这样的,我们的英语老师有时候来不了,会让附近小学别的老师来给我们代课,所以把这个名字纸放在桌子上,这样别的老师来了就知道我们谁是谁。”

    “你们的名字是老师取的”

    他坐在课桌前,认真地拿着圆珠笔给作业改错,看着作业纸上稚嫩的笔迹

    “对”

    圆珠笔圈圈改改,原来已经圈出来了好几个错处,沙明璨把正确的答案写在旁边,满意地端详

    “我教的好还是他教的好”

    作业本的主人是一个小女孩,安娜,坐过来说你比较好,孩子都哈哈笑

    “因为她吓不住我们,我们总气她,你能吓住,我们不敢不听”

    “不,是我教的比他好,你不会再错这么多词了,这是我不允许的”

    沙明璨合上圆珠笔,从作业纸上抬起眼来,孩子都顿住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上有没有脏东西。女孩拿回本子,小心翼翼地说。

    “沙老师,你长得好像鹰”

    “鹰怎么说”

    “eagle”

    “这个词其实来自于拉丁语,Aquila,  鹰嘴,这也是个名字,也有人姓这个,当然我也不懂拉丁语”

    女孩突然睁了睁眉毛示意同学,孩子左右看看,都笑了,沙明璨又不明所以,开始摸起脸来检查脸上有没有脏东西。

    “沙老师,你和她一样刨根问底,每一个字,真的,你刚刚那个问法,解释的方式,拉丁文希腊文之类的,和她教我们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放心吧,这方面他不会有我好,因为我看过塞缪尔约翰逊词典”

    孩子不太害怕他了,叽叽喳喳围过来问塞缪尔约翰逊是谁,他说一位英国博士字典学家,他编的字典很特别,因为都是他自己造的句子,非常幽默有意思,沙明璨重复了书里一句给他印象非常深刻的格言,爱国主义是一个混账最后的避难所,孩子听不懂,他很快转移话题说别的。

    孩子放学,董叔来叫沙明璨吃饭,他走出教室门,操场上的槐树枝干枯竭。天地旷阔,站在这片高地可以望见远处贫瘠的平坡和连绵的山丘,黄土夹杂着淡淡发青的颜色。董叔还是做一样的面条,他答应着坐下来,心思明显不在菜上,董叔也坐下来

    “你教的都好,看看孩子都听你的,半大孩子难管,栗雅身体不好管不住,孩子总气她,故意不听她的话,气完又害怕,说不该那样对老师”

    他的微笑慢慢消失,嘴角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牙齿印合又放开,看着面前的桌木花纹,还没有开口问,董叔又说起来

    “哦,你记得吗,栗雅就是你让她上学那个女孩,你把她牵回来,小圆脸那个,你可能忘了,我特别喜欢她,我觉得是我的女儿,我想你让她上学,我就得保护她上完学,我没什么好东西,就只能给她地方吃住,王以芳来抓她回去结婚我就把人赶走。王以芳那一家其实也就栗雅一个好人”

    “记得,我记得她”

    他言不由衷地承认,董叔不觉什么,看了看面前的碗筷,难忍地皱起眉来

    “栗雅大学毕业以后,给我打电话,我听着,就觉得不好,我说没事回来找我,本来我也不希望她在北京能有什么好处的,看看世面就行了,回来的时候我接到她,衣服围得严严实实,我说你又不是回民,干吗蒙着脸,她坐在三轮车上不说话,我就说赶快摘下来,天还热,捂出痱子来了,她没办法只好摘掉围巾,哎哟,把我心疼地,从脖子到肩口全是伤呀,伤疤,深深浅浅的,她怕吓到我,马上就想围回去,我仔细凑过去看,好在脸上没有,我问栗雅怎么了,她说不小心摔倒了。哦,你没见过,她和小时候长得特别不一样了,脸瘦”

    “那,后来呢,您昨天说,她结婚了”

    他强装镇定地拿起筷子,注意挑选措辞,其实他忘了董叔没说,昨天用热水洗手的时候只说女同学,是他自己马上在心里认定她结婚了。

    “没有,栗雅没结婚,她身体不好。白军去世后白心庭不回来了,她最后照顾王以芳的中风病直到去世,后来她自己住那间院子,一直做老师到现在,没事,你明天就见到她”

    沙明璨已经和孩子熟悉起来,依旧坐在教室正中的课桌前改作业,小孩怕做错题被他吵,屏神静气地围坐着,董叔带着栗雅进来,他背对着完全不知道。

    “老师”

    一个小男孩看见栗雅喊起来,沙明璨抬起头,以为是在喊自己,反应了一下才转过身。

    孩子都站起来围到门口栗雅那里,委屈地说知道错了,以后都听话,害怕栗老师回不来,这个老师凶多了。董叔说人就是这样,有这个后悔那个,多吃几顿教训就好了。沙明璨也站起来,放下作业,跟着走过来。

    她还是扎着马尾,碎发细细地拂在额角和两鬓,脸颊瘦窄窄的,穿着一件旧旧的灯芯绒厚外套,肘节和腰际的棕色绒布因为折叠太多次都磨白了,她刚刚进门,正在把脖子上的白色围巾取下来,又伸手卷好,脖子上的痕迹淡淡的,几乎没有了。他走过去,不知道怎么说话,竟然伸出手要给她握握手,董叔催起来

    “栗雅,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这么没礼貌,沙老师你不记得了,他让你上学”

    她被董叔说了一顿,终于伸出手去,在他的掌心握了一下,嗫嚅着说你好。

    “老师,原来他是你的老师啊”

    “那他就是我们老师的老师了”

    孩子开始说起来,沙明璨催他们回来改作业,不改完不许说话,跟着董叔和栗雅走出去在走廊上站着,跟栗雅交代他昨天教了什么,她点点头说好

    “你可能都不认识栗雅了,她长大以后变了特别多,栗雅,刚刚是不是没想起来,现在想起来了吧,你得给沙明璨说谢谢”

    “嗯”

    栗雅从董叔那里答应下来,终于转身,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谢谢您那时候让我上学,这样,我现在才能教学生,因为按您的字典学得好,胡适之的字典”

    “没事”

    他点点头,董叔这下终于满意了,否则总替她着急,觉得她多少有点欠缺感恩之心。

    “他来两个星期,栗雅,你也可以省省事,多在家歇几天,现在冬天冷,怕你难受”

    她侧过身来从包里拿备课本,厚厚的外套穿在身上竟然也非常纤薄

    “不用,董叔,他毕竟不是老师,而且孩子有点怕他”

    他持续看着她,因为是两个平等的陌生人,她终于可以体面地说出来这样的话,从前她只会站在那里懦弱地点头答应,说吃一点吧。

    董叔出去买电池,走廊只剩两人,她仍然维持那种伪装的陌生,拿着那个备课本说谢谢,我得去上课了,转身就走进教室。

    看见不是沙明璨,孩子都松口气,小声说起话来,栗雅的声音有点没中气,时不时还得维持纪律,但仍然努力讲课,一个一个地按照源流讲单词,哪些是来自希腊语,哪些是日耳曼语,哪些是拉丁语,讲得明明白白,当然是好英语老师,就是胡适之博士最赞同的学法。

    放学了,她走出去送孩子,一个个送到家长手里,接着怅然地回到空旷的教室,夜幕降临,她想开灯找点什么,可能是那个备课本,他却在开灯之前就把她困锁在墙壁下吻住,她连呼吸都无法呼吸了,喉咙轻轻地吞咽着,立刻抗拒地挣扎,直到满眼是泪地将他推开,按亮灯。

    “放手,我说了,我不认识你”

    她竟然抗拒地反驳,他看着她那颗痣不屑地笑着,已经难以听到她说的任何话,走过来就要再次把她吻住,她竟然敏锐地察觉,马上往后躲,再次反唇相讥

    “茉莉好吗,你想让茉莉看到你的现在吗”

    “你学聪明了”

    他听到茉莉,清醒了一点,伸手拿出一张银行卡,那张同样的冰蓝色的卡片让栗雅的眉角都轻轻地颤抖起来,就像那天在办公室一样。赔你,他本可以这样说,可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她今天陌生的神情,她越抵触他当然越生气,他越生气那就要让她不快活,这就是他们两唯一的相处方式。

    “买你”

    “你不要觉得你有多了不起,我说了,我不认识你”

    “没有比我更认识你的人了,栗雅”

    他当然知道怎么嘲笑她的自欺欺人,他心里有很多很多句难听的实话。他们两个其实都气急了,只不过佯装镇定而已,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几乎要把她从倚靠的那面墙上拽起来,她和金茉莉除了那颗痣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她也没有俏皮话讲,总是软弱地妥协屈服,说来也奇怪,他突然想,女人最好还是像金茉莉那样抬抬身价吧,捧在首饰盒子里放好,他宁愿终身演戏也要守护她的纯洁。绝对不能像这个女人一样倒霉,总是看见和分享一个男人最冷酷最卑劣的时刻,总是听见最难听的实话,比如白心庭,比如他自己。否则这个男人一定会在未来任何一次对待她的时候一次次伤害她,因为太便宜忍不住。

    不卖,她说,有市无价,脸上都是急气的样子,打定主意要嘲讽回去,要在这个时候故意让他尊严受损。他却没有说话,此刻也像陶宇颂的那一刻一样,让他突然解读出了点什么,那就是她在掩盖什么,因为在她大声反驳的时候,也慌乱得没有勇气看回他的眼睛。

    “再说一遍”

    “你别让我恨你”

    她的眼神空荡荡的,他其实没说,开车一千公里跑神都没说,他就是想看她的眼睛,像一个小小的陶罐,想看那种装满的样子,眼睛里都是希望,都是期待,只要他张开指缝,洒给一点点骗局,就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时间,抱着他喃喃地说,我们有孩子了。

    董叔的脚步声传来,她马上后退几步,拿起提包走出门,他突然惊觉自己做错事了,他是来买心安的,不是买她,拿钱买一个心安,就当是个道歉,结果总是适得其反。董叔来问怎么了,他说没什么,一瞬之间突然觉得董叔很纯洁,将他衬托得非常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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