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晨的村落空气冷清,飘散着淡淡的炊烟味道,博原村的农民来送孩子,聚在那里讨论冬麦的事,瑞雪兆丰年,希望老天爷多少给个面子,只是已经一月份,仍然无雨无风。其实他们也没多少麦地,沙明璨站在操场一览无余,连绵的坡地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块阶田,民居散落其间,因为大部分地方都是不适宜种植的积年黄土。他毫无顾忌地站在栗雅的课堂外面听课,让小孩都以为他是以这种方式帮栗老师维持纪律,一个个低头进班,上课全部安静下来。声音渐次传来,只有孩子嘲笑她,没有她嘲笑孩子的份,他全部听清楚,甚至希望栗雅能从兜里变出一张中文版德黑兰市地图来,指着外面对孩子说,你们看,有人出生在罗马,有人只能出生在德黑兰。

    但她当然没有神迹,只是像陌生人一样来来去去,学生和董叔没有再给他们任何单独说话的机会。周五中午就放学了,学校逐渐空空荡荡,董叔去镇上走亲戚,侄子生病了要去照顾几天,问沙明璨能不能自己给自己做饭,会不会委屈,他虽然不会但仍然说当然可以,没有问题。

    教室空荡荡的,吊灯关上了,他又打开。黑板被栗雅擦得干干净净,她总是那样擦黑板,擦不掉的地方就用力使劲,最后让粉尘把自己呛得难受。

    安安静静,那本备课本就放在讲台旁边的柜子里,只有一页写着字,那天争执以后她忘记拿回去,第二天就换了一本新的,把这本忘在这儿了。沙明璨卷起来握在手里,他要找一个借口,去完成该完成的事,买个心安,所以这就是他觉得正确的做法,走路出去,在阴霾的冬季,沿着贫瘠的大地走过两到三个小山坳,直到走到其中伏在小山背后的一间,那间房子很小,但很特别,像小鸽子,白墙蓝色瓦片,一间平房一间二层楼,门口刻着黑底金字,卡里麦,清真言。那是何等神奇的语言,非常独特的韵律,让每一个听见的人过耳不忘,在起初有记忆的时候,就随曼苏尔的唱颂镌刻在沙明璨心底最深处,再一个一个音节地,浮现出来。拉,伊拉海,依喇腊乎,穆,罕莫顿,拉苏,喇腊依。

    茉莉小的时候总会怪着脸说哥哥,这个喇腊是什么,他也总是回答,这个喇腊不是什么,这个喇腊就是安拉,这个喇腊就是上帝。他轻轻笑着,看着自己的鞋尖,那踏在浮土堆积而成的沉垛上,沾染了细碎的灰尘。他伸手敲响小门,在心里对她说,说我回来了,沙明璨从伊朗回来了,她打开门看见他,一下子怔住,只好带他进去。

    院子里那两口粗陶小水罐空空的,还是原来的位置。小楼那扇旧玻璃门打开,她走在前面撑门,让他低头进去,有点不想让他看见什么似的神色,原来餐桌上是吃掉一半的米饭,一个奇怪的人,半下午吃饭,只吃一碗饭,好像在封斋。一侧的桌面上摆着一本非常漂亮,非常辉煌的书,金边绣口,硬皮彩面,正被人摊开看着,他毫不见外地伸手出去合上,原来那就是原屋主留下的那本最漂亮的书,原来那就是莱拉最喜欢看的那本书,诗人鲁米的《玛斯那维》。

    栗雅飞快地伸出手去,把米饭收回厨房,他突然明白了,可能是害怕他知道她正在看波斯的诗歌,或者是知道他喜欢洁净,讨厌亵渎,害怕他看到她把饭和玛斯那维摆在一张桌子上。

    “你来干什么”

    她一瞬间恢复了那种防备的神色,从厨房走出来,保持了一定距离地看着他,他无法不想到什么,想到就在刚才,就在他敲门之前,她坐在门里面,他站在门外面,把这两个不洁净的外族人隔开的,是洁净的蓝瓦片。他伸出手去,而她坐在餐桌前,会是怎样失神而会神地,读着这一册她读不懂的诗歌,甚至连面前的饭都心不在焉。

    “还东西,我来还一个你忘了的东西”

    他走近那张木沙发,无意间坐在曾经的位置上,其实人无法对抗习惯,他经常这样想,因为无数次沙明璨漫无目的地在市区开车,最后总会开回同一条路上。他把那本握成卷筒的备课本展开放在茶几上,卷住的弧度打开,像是一种邀请。

    她慢慢走过来,不再信任地小心翼翼靠近桌边,又伸手拿过来,礼貌地说谢谢,请他尽快离开。

    他当然不甘示弱,笑了笑,把那张冰蓝色卡片也放在茶几前,说那天是骗你的,不想买你,有价无市,谁知道你急什么,反应那么大,这只是给你的补偿,放心,足够。语气真诚平和,好像在嘲弄她太把自己当回事的防备。

    她的眼神毫无生机,拉开玻璃门请他出去,说了一句不要再来了,不想再见到你。沙明璨见她没有拒绝那张卡片,轻松地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无声地说了一个不识抬举,低头毫不客气地趁着她的手走出房门。

    这就是完成了,这就是该完成的事情,买心安,让金茉莉不可改变。他走出院门,拐过背后低矮的小山坳,房子被它影着挡住西风,像造了一个温暖的窝。一走出去,视野顷刻开阔,青黄色的大地广袤无垠,高高低低地接越到远方,一点点灌木散碎地缀着,旁边是一两个矮矮的金色麦垛。

    上帝扭动门栓,天上的仓库应声开启,雪花开始一丝丝飘飞而落,微不可见地落在沙明璨的黑发上,落在他的眉毛上,也落在他头顶的那个旋上。安静的雪飘下来,在如约的时间,在如约的地点,轻轻拥抱住他,又于瞬息间融化,在发丝里消失无踪。他浑然不觉,因为他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脚尖,那里沾了很多灰尘,泞巴巴地,来路上他那么莫名的高兴,现在却看着不喜欢了,想要把它擦掉,维持永远干净,像山鲁佐德和她的男人,一千个故事讲完,他俩按约定,不,这个词不好,沙明璨想,他比较熟悉另外一个词,合同,他俩按合同最后永远在一起,被人浇铸成死水一潭的偶像立在那里,献花鼓掌剪彩,再无改变之机。

    四下无人,颈后传来凉意,他终于醒觉,慢慢抬起头来,遥远的天空下边,大雪已经开始纷落,来得很快,来得很急,七八朵地抱成一团,掉落着天上的轻灵羽片,没有人知道雪去往何处,来自哪里,也许是上帝生气了,发现古往今来神学家写的关于他老人家的浩渺著作竟然全是文字垃圾,生气地将它们掰开了撕碎了洗干净再揉洒下来,给诗人沙明璨一点点真正的智慧契机。天地贫瘠,他伸出手去,大雪终于倾开了库府,编织浩瀚的天幕,环绕着他,环绕着这个独自站在中国乡村的汉族阿拉伯人,雪花假意飘落,又从他手中近飞远走,以他的手掌为中心,为大地纺造千百缕回旋飘渺的线,直到麦垛的原野渐渐淡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边看一边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边看一边哭,你不属于德黑兰,莱拉说,去世界的尽头爸爸那里看一看,因为你很特别,你是上帝的孩子,不善不恶,灵活自由,以他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因为他说有就有,命立就立。妈妈不能想刮风刮风,想下雪下雪,但妈妈想有你,竟然就真的有你。白幕低垂,沙明璨站立着不动,毫不在意身上肩上的雪花,无意地重复着玛斯那维,爱人让相会的孤夜充满了辛苦。他咧开嘴笑,转身一步步往回走,鞋子踏在雪地一面面的脚印,连带着泥土脏得要命,他扯了扯嘴角作了一个嫌弃的表情,笑容却没有丝毫消失。

    那个小山窝就在眼前,他整了整表情,把笑塞回嘴里,一步一步,转过山坳背后来。

    大雪把那个家扮成了一个洁白的鸟窝,栗雅竟然站在门口,就站在门前的石板路上,其实她在看着前面的路,就是他刚才走掉的路。她的头发和肩膀全是雪,眉尖和睫毛都像冻住了,鼻尖通红,眼睛也红红的。他已经走过来,她才突然抬起头,好像觉得那是个幻影,惊慌地倒退几步回到门口

    那枚精巧的门护住了她,头上肩上脸上都是雪,像一个小小的雪人,圣洁的卡里麦刻在瓦片上,黑底金字,挂在她的肩头。

    这间微小的房子在浩渺的雪幕中孤零零地立着,显得很暖和,他不再注视她,而是拂掉头上身上的雪走过来,因为她要进去关门,而他绝不会让她进去关门。

    院子里的青砖被白雪覆盖,那两口粗陶水罐只有手掌大小,雪松松地堆在罐口,沿一圈边缘悄悄积累,又在罐里装满装成。思索来途去路,才知道人对时间的感知其实是倒错的,是长久才能累积成一瞬,而不是一瞬连接成长久,因为先知碰洒水罐,随后发梦夜行,登上繁星的天幕,在漫长的时间里从上帝处领受古老的箴言,醒了却仍然来得及将那个罐子扶正,让水一滴都洒不出来。他在门后的屋檐下将她抓住,她伸出手臂惊慌地阻挡,眼睛里那一点点希望被她掩盖住,马上就离开他挣脱挣走。

    “东西已经还掉了,记得吗,这里不愿意再见到你”

    雪从小院子狭窄的天空洒下来,一道方形的帷幕,她站在两口陶罐之前,徒劳无功地狡辩,沙明璨闻说冷笑了一下,也鬼使神差地,要给自己找个体面的借口。

    “那我现在要来取一个东西,取一本学生作业,你说的,你带回家改了,安娜的作业,因为是我在教她。没有问题吧,栗老师”

    看到他的神情,她回头艰难地看了看正厅的玻璃门,嘴唇抿了抿,终于走进那间小平房,而后马上防备地看回他,见他没有动,松了口气一样地进去了。

    那台立在窗前的桌子非常整洁,白心庭的桌子,床被她挪了一个位置,从正对窗户变成正对墙壁,从沙明璨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深黑的木板,雪花扑棱棱打在窗上,他在她察觉之前无声地走了进去。

    栗雅站在桌子前,伸手从一本本作业里找着他要的那个册子,却找不到,因为他又说谎了,时间已经让他已经非常擅长对人说谎,在那一秒钟之内不知为何拒绝在她面前承认他自己想走回来,聪明地找到了一个完美而体面的借口,但他不觉得那是欺骗,因为她那一秒钟也是同样的神色,害怕被他看出来她为什么呆呆地站在门口,飞快地掩饰住了。安娜的作业其实被他留在学校,她根本就找不着。

    她着急了,伸手反复地翻着,和那时候他站在同样的桌子同样的位置找到那本数理题册时,女孩站在墙边那种因为没找到而担忧的样子一模一样,只不过女孩圆圆矮矮的,而她现在长高长瘦了。他翻出白心庭的题册看书名,怔了一下想是自己记错了,不是物理,和王以芳说的时候不该记错的,只是因为他坐在客厅,抬眼看到她温和简朴的面容,和黑色毛衣上的雪花,竟然在心里有点走神。其实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不愿意承认那种永恒的走神可能早就从那里开始了,因为他从走出客厅就已经在不停地想,才十一岁,无论如何不愿意改姓氏,和他几乎一样,他转过身,女孩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墙边,害怕地看着他,看见他找到了练习册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想,想要上学。孩子的眼睛不会欺骗,她莫名就对他明明地信任,好像是一个被她隐匿的约定,他却一下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通过上学,离开这个家去找到他,好像他是她唯一的家人。

    白雪轻轻地吹洒,栗雅没找到安娜的作业,这屋没有暖气,天寒地冻,她的手都有一点冻疮,指节冻得皱皱的,皱着眉头看玻璃,呼出的白气一缕缕的,像在担心出去以后,怎么和他交待。他突然发现十数年的时间改变了他很多,非要让他适应熟悉掌控所有阴暗的一切,此时他却突然想要跟时间较较劲,逆流而上回到彻底诚实,对自己说点最难听的实话,那些得到的东西其实毫无价值,他竟然惊心地发现自己这些天完全忘记了金茉莉那符号般的容颜。时间和势力这门课程只是让他变得卑劣而已,其实没有给他什么太好的赠与。

    她看到玻璃上的影子,惊慌地回过头来,却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他吻住,她竟然那么怕,怕得都在抖。那张桌子把她的剪影困锁在窗前,栗雅的手指和脸颊冷冰,他深深地拥抱着她,深深地吻着,打开她的唇齿,不再给她反抗的机会。她慌不择路地掐他的手臂,拼命摇头拒绝给他看衣领里面的脖颈,其实她冻得要命,下颌那里的肌肤汗毛都被冷气激得浮起来了,他却一定要看,摆明了告诉她躲不掉,时间过去,她身上的疤痕都淡去了,只有一点点黯淡的痕迹,斑斑驳驳地散在她的颈后和腰际,他亲吻着她,拿走她所有的体力,以怀抱给她温暖,说着这两个身世离奇的汉族人,没能成为的那个爸爸妈妈。

    她的脸上全是泪水,他们竟然那么熟悉而契合,天寒白屋贫,这张床也斑驳陈旧,她总是忍着不看他也不发出声音,脸上却出卖她自己,因为都是红晕,他用手臂圈住她无声地笑着啄着。因为天知道他有多想再看看她这种时候的样子,曾经栗雅每一次看到他笑,就会不好意思,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终于控制不住,不能再掩饰下去,抽泣着痛苦地握着他的手心,牢牢地不放手。栗雅长得漂不漂亮其实不重要,他宁愿她不漂亮,没有那颗痣也毫无关系,最好没有,好让他别再想借口说是为了替代茉莉,什么都没有也可以,只要他和她能渡过自欺自伤的珠江大海,在贫瘠的山村里原谅,在世界上离克尔白最远的地方,有一个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他突然伤感地想,几乎屏住了呼吸,附在她的眼角,认真地说着一生一世永生永世的话语,好像他变回了一个大学生。眼泪装满她眼中的世界,亮晶晶的,那么信任期待,像被谁骗到梦境里一样地一一答应,全部答应,点着头埋在他的怀中。

    栗雅醒的时候天还没亮,玻璃外面漆黑一片。屋子已经很暖和,原来是放了炭火。沙明璨靠在床边看书,用余光知道她醒了,告诉她这本书叫玛斯那维,是苏菲派哲人鲁米写给上帝的诗歌,他念经声音既不大,也不小,手指捻起纸页,一段一段读给她听。他没有回头,却仍然能注意到她的眼睛眨得很慢,在温暖的被子里,点着头慢慢地听着,诗人也不是个好职业,他突然想,因为没人真的愿意了解他们奄奄一息的内心世界,诗人应该为有沙明璨这样真愿意读的读者而感到庆幸。

    “我觉得很好听,虽然这个我是学不会了…但我一直觉得很好听,说不上来,原来那个回民屋主看到我放羊,我求他给我念一段,念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让我心里有一阵特别的感觉,即使翻译成汉语,我还是能感觉到它一定是一本韵律非常深密的书。那回民叔叔特别嫌弃我,总说亵渎了房屋,后来不嫌弃了,经常和我打招呼”

    她伏在枕头上,仍然微笑着,没有一点点委屈的神色,就像那个出生在罗马的嘲笑一样,没有给她什么伤害,其实他和她很像,被人笑了也不会有什么波澜,他想起陶宇颂的那个外宾的讽刺,轻轻地合上了书本。

    天光还黑,她却像希望天永远也不会亮一样,伸出手在被子里摸着,在手掌两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炭盆温暖,她的手也变得很暖和,不过只是握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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