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明亮,原来一夜未停,积雪及膝,把他们困在里面。

    “出不去了,安娜的作业怎么办,昨天没找到,我本来想今天去学校找的”

    栗雅担心地说,沙明璨叹了口气,也忧愁地低头看她

    “是呀,那可怎么办呢”

    她信以为真,心急地敲着自己的额头,打算穿那双薄鞋子走出雪地去,他突然笑了,还是千禧年前后辅导她英语时那种非常开朗的样子,好像恶作剧成功。

    “骗你的,安娜的作业不在你手里,安娜的作业在学校里,在我的桌子里”

    沙明璨拿起铲子拨开雪花,一步也不要她走,抱起栗雅从平房走到那间二层小楼的客厅,她吓了一跳,挣扎下来做饭,介绍这所寒酸的房子。

    “那个电视摆的位置不好,背光,打开也看不清楚,木沙发的垫子被我拆掉了,楼上是爸爸妈妈的房间,妈妈中风前年去世了,她对我挺好的,也不训我了,来里面这个走廊是卫生间,可以洗脸,这个楼有自来水了”

    她把做好的汤盛了两碗,放在桌上,雪光映照,她看着他不好意思起来

    “你…确实很像一个外国人,特别是早上的时候,但是很奇怪,这件事需要说破才知道,不说,就只能感觉你长得有点奇怪,说破了,就会越看越像,其实你的酒席上那些老板,也是这样觉得的”

    她竟然轻轻地笑,他不知道那些推杯换盏排座次的老板有什么能让她笑出来的地方,不能理解这个傻子为什么能消化那么多恶意,可能有些人非得这样才能感到舒坦。

    两天出不去家门,沙明璨把雪扫干净,直到地面整洁,栗雅只煮汤,要他少着点吃,因为她还没有买菜就被困在家里了,所以只有米饭或者汤。

    夜光降临,那台背光的电视终于能看了,栗雅偎在他的怀里,看晚间新闻,她的发顶温顺,就那样靠在他的身前。他的视线和听力都不在电视,而是转移到了她的脖子后面。他一直没有问起,现在才终于准备开口说起来

    “身体怎么样,董叔说,你冬天不太好”

    “没什么大事,有时候腰有点疼,但不是很严重”

    她的语气轻松,他一直避免想起的画面终于被翻出来,那面玻璃水流洒下,她伤痛的泪水滚落其中,他的性格被金宋的死改变以后,总是难以避免地伤害别人,但每次生完气其实都有自觉,会有一点内疚,甚至有点说不出话。

    安娜学得很快,可能是沙明璨教得好,可能是沙明璨吓住了她,作业本发回去,里面的单词都对。董叔还没回来,栗雅在上面讲课,孩子却看出来点异样来,下了课就跑到她身边小声嘀咕

    “沙老师为什么一直坐在后面,每天都这样”

    “老师,他一直看着你,每天”

    “我们知道错了,再也不闹了,老师我好怕”

    孩子内疚地说着,栗雅摸了摸安娜的脸说没事,别害怕,竟然格格笑了起来

    “沙老师不是坏人,知道自己是坏人的人就不是坏人”

    她闭上嘴唇,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就是她知道他会内疚,而且知道他不愿意主动承认错误,知道每次她回答没事,他心里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许走”

    送完孩子放学,他在教师宿舍的门前将她圈住,手掌扣着手掌,她的样子就像马上溺水的人,徒劳地掰着手指。

    “放手,孩子刚刚放学,不要给人看到了”

    他就不,圈得更放肆,总是这样,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偏不做什么。

    “我说了,我同意你才能走”

    “放开,不然没有人做饭了”

    沙明璨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董叔和做饭的事,仍然说不放,直到带着她进到厨房才松开,他坐在灶前加火,心情却莫名非常轻松,好像曾经那些被社会加给他的残酷课程终于过去,知道坏人就不是坏人,知道喝醉也就不醉了。栗雅忙着煮水,抬头才发现他拿着斧头,端详着木头斧柄,看着木柴在笑。

    “从德黑兰到伊斯法罕,伊朗有很多犹太人,我们叫他们雅胡迪,擅长做生意,擅长迫害诗人和先知,那时候曼苏尔说,犹太人有这样一个笑话,每一个先知都是曾经的恶棍,每一个恶棍都是未来的诗人,所以他们的行为也在帮助上帝的旨意成就,先知是树,他们是斧,斧子是用树做的,斧子用来砍掉树。”

    他比了比斧柄,劈开了一片短柴,栗雅把面片放下锅,惆怅地说着

    “我觉得不好,我宁愿不要这种智慧,也不要伤害别人,干嘛用这种方式栽培先知,坏人总是有理”

    沙明璨移开斧子,把木柴放进灶中

    “所以我回答我的朋友诗人曼苏尔说,来吧,我的玫瑰水分给你一杯,让我们喝一点快乐快乐,趁你被雅胡迪帮助或迫害之前”

    两个星期,他想,两个星期,来的时候就告诉董叔是两个星期,现在是第二个星期的第四天,那么还剩三天,或者他可以出尔反尔,忘掉自己说过的话,一直住在这里,赶也赶不走。他突然发现这几天自己没想起过金茉莉了,一次也没想过,甚至连那颗痣都让他没有任何回想,心里全是栗雅来来回回,又教课又做饭,闲下来就问他各种各样的有关克尔白的问题。

    天寒地冻,只有沙明璨住的这间屋子有暖气,她终于倒干净脸盆里的水,擦着手走进来,脸都冻得有点发白,他抱着她坐在桌前,拿出抽屉里的地图,吻着她的额头,握着她的手慢慢展开。墨水笔的字迹干涸,她陷入了他的困锁,她又陷进去了,双眼几乎盈满思念,甚至无意识地说着

    “如果有一天我去了罗马,我要请人吃午饭,让他告诉我罗马什么样,罗马好不好”

    她被吻得都有点恍惚,一点点地失去力气,难掩情动,呼吸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眼眸都半阖着,她眨了一下终于清醒过来,小声说

    “不,不能在这里,这是学校,回家去”

    他们都无声地笑了,他第一次没有跟她反着来,因为他同意她的说法,按掉灯把她牵回家去了,回家,他看着栗雅的嘴唇说出这个词,回答好,回家。

    孩子逐渐不怕沙明璨了,下课也不再围着栗雅说小话,而是围坐在沙明璨座位旁边,听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笑着把不情愿的栗雅也拉过来按在座位上,孩子彼此看着,不知道在笑什么

    “老师总是躲着沙老师,看都不看”

    “那说明老师也怕他”

    “不,你怎么不懂,这当然不是说明老师怕他,这说明老师爱…”

    栗雅一下子明白了,马上着急说不要胡想,你们年纪那么小,不要总是揣测这种事情。孩子们逐渐都变卦了,撅着嘴不理会她的掩饰,因为只有不布置作业的老师才是好老师,他们更喜欢沙明璨了。

    “老师你别害羞,你要是说不出口,我现在介绍你们认识,让你们长大后重新认识认识,一回生二回熟嘛,看,你就说,其实从你小时候开始你就喜欢他,这样他肯定无法拒绝了“

    “不要乱说话,我说了不要胡思乱想”

    “没人听你的,你管不住我们,老师,其实我们都是害怕把你气病,给你面子才听你的,你看起来就像一个被管的人,反正你的事情轮不到你自己做主,我们让他来管管你,让你做个什么人…贤惠的人!”

    栗雅马上伸手要捂住孩子的嘴,已经晚一步,拦不住小男孩骄傲的笑容,非常得意,因为终于找到了一个给大人用的词,贤惠,孩子都哈哈地笑,七嘴八舌地说对,就是这个词,老师看起来就是这个感觉。栗雅赶快找英语伊朗希腊语之类的别的话题说

    “所以这个就是拼法”

    她带着学生围坐桌前,一字一句从右到左指着写着,沙明璨有点惊讶,她总是不说她知道什么,像一台上锁的抽屉,原来她能写卡里麦,或许她也知道那本书叫玛斯那维。

    “知道,你家门前那个,我们觉得没意思,有什么好念的,叽里咕噜的”

    不许说,她制止孩子,做出认真严肃的样子,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

    “这样说,沙老师会生气的”

    “为什么,说实话为什么会让他生气,真是不懂大人,说实话也生气,说假话也生气,反正怎么都看不顺眼怀恨在心”

    “不许说”

    他们都笑了,沙明璨低下头开始按照孩子的要求给画画,他们说什么他就画什么,像卡通人物,小女孩小男孩小仙女之类的。

    他从纸面抬起眼来,突然看着她的眼睛,那里笑得满满的。他们在这个时间里,都像静止了一样,孩子们很快安静,奇怪地猜测着,他几乎立刻就想对孩子说,说不用介绍认识,她其实是我的妻子。

    门外传来自行车的声音,董叔回来了,走进教室敲门,栗雅马上吓了一下,站起来离得远一点,不再与他和学生围坐在一张桌前。跟董叔打招呼说沙明璨教得很好,这几天给孩子补课,安娜进步很快,又对孩子说准备下课吧,星期五了,早点回家去。

    沙明璨突然放下笔说不行,等一下,因为他突然发现两星期过去了,给孩子买的礼物还被他丝毫不觉地忘在车里,竟然丝毫没惦记。

    拉开后车门,珠光纸彩带盒子一摞一摞,车里的礼物高高低低,瞬间让他清醒,也瞬间将金茉莉和北京的天际线刻了回来,沙明璨低头取出来帽子手表小方巾,脸上仍然平静,不会给人看出来心里一瞬间的变化。

    茉莉的眼光特别好,礼物都是最精致最独特的东西,非常洋气,连包装盒子都很特别,女孩子都非常惊喜,手链项链珍珠笔都有,每一个女孩都有,后备箱里还有丝绒花环,茉莉很细心,也是每个人一份。

    天际淡白,男孩女孩欢呼着分礼物,笑出来的白气都在红扑扑的脸旁边吹着,围在那辆银白色的雷克萨斯越野车门前簇拥着沙明璨,他逗着他们笑,取出花环给孩子一个个戴好。栗雅也扶着董叔站在不远处

    “这是沙老师买给我们的吗”

    “不全是,这是我和我爱人买给你们的”

    “啊”

    孩子们面面相觑,突然一下心虚了,好像觉得刚才做错了事情。马上找别的话掩盖

    “老师,阿姨漂亮吗”

    “非常漂亮”

    他们笑着,孩子就是这样很好哄的,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事,叽叽喳喳地问别的

    “老师,茉莉阿姨有多漂亮,你看她选的礼物都那么漂亮,她肯定特别特别漂亮吧”

    “是”

    男孩女孩们面面相觑,开始红着脸问更多茉莉的问题

    “没有想到沙老师结婚了,唉,茉莉阿姨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我都不能想象她有多漂亮,你看沙老师说到她全都是保护的感觉,好像怕我们把茉莉阿姨抢走了似的”

    “你看你,好心做错事,昨天非要拉着我们说要帮栗老师,想让她高兴,你看,做错事了吧,还说什么,贤惠,哎呀你丢死人了,我想到都替你怕羞”

    女孩整理着头上的花环,埋怨地看向那个男孩

    “没关系,将来我再赶快给她找新的,新的更好,不然她年纪大了,更加老大难。就是害怕他嫌弃栗老师身体不好,冬天起不来床,还不能给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唉,为了让她嫁出去,我可是为她操碎了心”

    女孩的嘴角都折起来了,苦着脸对男孩嫌弃地说着

    “你看看你在说什么呀,这可怎么说得出来,尴尬死了”

    “你不懂,我们男人虽然坏,但是我们思考的都是真实的想法,不像你们女孩活在梦里,一辈子欺骗自己”

    “那你不要戴茉莉阿姨买的漂亮花环,不要拿茉莉阿姨买的自动铅笔盒,你看你宝贝的样子,没有女孩谁给你买礼物,世界都是男人,沙老师才不会给你挑礼物,只会给你一张钱把你打发走,说离我远点”

    “就你会说”

    孩子嬉闹起来,说了谢谢转身回校舍取书包,董叔被栗雅搀着走过来,说这两天雪化了,路也好走,趁着下场雪还没来赶快回去吧,好孩子,这些年了还专程来看我,其实当时,我就对你的脸印象特别深,回去吧没有事,我和栗雅忙得过来。又反复怪栗雅没有礼貌,这些天都不知道谢谢沙老师,她扶着董叔的胳膊不说话,只是听着,不时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是周六,栗雅不在,她没有来,董叔往清空掉的后备箱里装上给他做的饼和饺子和菜,全部都装满,沙明璨阻拦了一下,还是任由他放,也不怕弄脏白色的皮座椅。

    地面还有一点点雪水,车开出去省道不久,沙明璨调了个头,换个方向重新又开回来,下车往那间房子走。

    原野青黑,因为沾染了这几日化掉的雪水,他行走在其间步履匆匆,因为在调头的一刻,他终于发现茉莉是一个长久的执念,他爱的不是茉莉,是仇恨和获取,他不能再往下深想,只是告诉自己要把栗雅拿回来,不管怎么样他要把她拿回来带走,不让她待在这里,也永远不给白心庭知道,她必须在他身边,如果她不愿意,那他就做个坏人把她抢走,反正也没有什么,反正他已经伤害了她那么多次,再来一次也没什么。

    那扇门就在面前,他突然又高兴起来,他就是想做这个事情,其实他从上高速开出北京就想做这个事情,把她从这间房子里带走,放到他的房子里面,不,不是带走,是带回来,带回来到他的房子里面。

    敲门声响起,叮叮,咚咚,空荡荡地在门外和门内回响,他一路竟然在幻想她坐在门后面读诗歌的样子,只吃白米饭,读玛斯那维,她听不懂,却听得那么认真。敲门声慢慢落下,原野空阔渺小,只有黑底金字的清真言庄重地立在门上,原来没有人,余音消失,原来她不在了。

    他心里闪过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迈步就往学校走,董叔疑惑地问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在这里。他马上握着董叔的手说栗雅呢,栗雅今天回来过吗,她有没有说起过我或者说起过什么。董叔终于察觉和联系这些天这两个人的异样,老人顿了顿,说她昨天晚上离开了,只说去大学办点事,拿两年忘的毕业手续,提前买的车票,只是我去镇子里这几天不知道。

    毕业手续,他想起那个玻璃隔断破碎以后,栗雅遗落在那间公寓的那个包,这当然是借口,当然是,因为她明明知道毕业资料在他手里,可以直接问他要,但是她害怕问了以后他会因为这个把她带走,所以她没有问,他看得出来。

    老人复杂的神情就在他的面前,冷风萧索,他突然明白她真的消失了,而且像是棋高一着,知道他想强行带她回去,或者害怕她自己会陷进去,所以在陷进去之前自己把自己解开,提前订好了车票。他终于回复正常,轻轻笑了一下说是的,是的董叔,真不好意思,我忘东西在这里了。于是转身回到那间宿舍,拿走了那张地图。

    高速一路畅通,他开始劝说自己,这没有什么,这也算完成目标,毕竟她收下了那张银行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意味着成功花钱买到了心安,他告诉自己金茉莉在家里等他,北京的天际线,完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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