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观十三年的谷雨时节，沈容初遇于渊。
若是在江南，连绵的阴雨必定会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入江淮河中去；若是在陵京，必定是一片阳光和暖青山环翠的景象。
而这个时节的乌蒙府，只有白蒙蒙的云雾环绕。几缕偶尔从白雾中扯进来的阳光，还未来得及触地，便再次被无尽的迷雾吞噬。
而这世上迷茫的却不只是雾，江州走失了一个女子，却是大火在连阴山上燃起的时候才被人发觉。沈容和邹承则将人救出来时，人还没有烧成炭，但也早已经没了气息。
不比几年前朝廷内争外乱不断，如今的天下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江州是归乌蒙府管辖的，在江州这个小地方，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个命案，更何况还连带着烧了半座山，因此也算不上是小事了。
沈容从薄雾中穿出，好不容易到了乌蒙府府衙门前，却见路早已被兵房里的人清了干净，几抹绯色青色的身影都朝着两个轿辇纷纷下跪。
从轿上下来的二人倒只着了便服，一人负手而立，一人轻轻摇着手中的竹扇。
这样的阵仗沈容曾见过一次，那一次是来了个司礼监的老爷。这次的阵仗比上次还要大些，看似比上次司礼监老爷还有派头，是以衙兵虽然看过了她的名帖，也将她拦的干脆，甚至欲跪下求她离开。
或许这是静谧的轻雾间唯一的声响，原本负手而立的那人朝她望来，眸光渺渺，久久未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去。倒是沈容先反应过来，隔着这漫天的迷雾向他作揖行礼。
抬头再往时，那人只留给他一个忽明忽暗的背影。
只那一瞬，一句诗忽地钻入沈容的脑中：皎如玉树临风前。
衙兵见惊动了那人，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头上冒出，带着哭腔对着沈容道：“沈吏目，今儿我们知府大人着实没空见你啊。你要是真急，就先去那边廊子下等着吧。“
虽然吏目只是个从九品的末流小官，但府衙门前站着的可是实打实的大官，现在要进去的人，都是能要这些衙兵脑袋的爷。
沈容也不想来这乌蒙府府衙走一遭，只是这丧命的女子是邹承则的妹妹。她被贬谪到这偏远之地，这三年间若无邹承则相伴，她的日子恐怕只有晦暗。
廊下的人并不多，只是些看热闹的贩夫，没过多久也就散去了，独留她在这里等到薄雾散去，夜幕来临，才迈入了乌蒙府府衙的大门。
“下官江州吏目沈容，拜见徐大人。“ 沈容对着知府徐穆作揖行礼。
“玉明？“ 徐穆疲惫的脸上闪出一丝诧异，”真的是你？“
徐穆何止是认识沈容，他们同是永观九年二甲进士，也曾一同于玄阳湖上泛舟饮酒，吟诗作对。只是后来沈容不知做了什么错事，上榜不过半年便遭贬谪。他也曾暗中打听过，但消息尔尔，旁人只当她死了：“方才小厮把这名帖拿给我看，我生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同名同姓。”
沈容自是知道徐穆一年前就任乌蒙府知府的，也知道凭着过往的交情，徐穆也会将她从江州调离出来。但她不想有求于他，从未上门拜会。
徐穆知晓沈容是个有傲骨的人，登门造访必是有事相求，将她引到黄花梨木椅上，便开门见山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沈容道：“江州连阴山被烧了，我好友的妹妹命丧于山上。我仔细看过，妹妹腹部凭证，口鼻也干净，没有吸入多少浓烟，应当是人先死了，山才被烧的。”
徐穆没想到，沈容来求他，竟是为他人而求，继续问道：“你好友是什么人？”
“姓邹，名承则，字闻清。”沈容道，“是个秀才，施医卖画为生，家中只有老母和幺妹。”
徐穆蹙起双眉，有些为难道：“玉明，不是为兄不愿帮你，只是知州虽为乌蒙府管辖，越过江州知州到底不合规矩。”
沈容听出徐穆话语中的拒绝之意，本不愿再求。但想到与邹承则的至交之情，想到邹凌儿于二八年华无端丧命，想到邹家老母佝偻的身影，又想到江州府衙那些官员们的嘴脸，沈容还是道：“大人，巡查御史吕文玉曾要纳凌儿为妾，凌儿不愿，之前发生过口角，几日前吕御史还来寻过凌儿。”
巡查御史？这虽然只是个七品官，但那可是都察院的人，还承了个候位在，寻常人谁敢招惹。更何况，现在府衙内还住着两尊大佛，谁敢闹出娄子来。
见徐穆还是犹豫，沈容从梨花木椅上站起身来，掀起衣袍弯下膝去，额头与穿堂的瓦瓷板轻轻相触，瓦瓷的凉意凉了她的额头，更凉进她的心里。三年前吏部将她调到这偏远之地，她都未曾说过一个求字。她读了十几年的经论圣贤，一根傲骨贯穿她的头尾，满腹珠玑可以尽散在这青山绿水之间，与萧瑟的晚风纠缠着坠入虚无，也不愿屈膝相求的。
但她明白这世道，一个山野民女的冤屈只能与鬼魂相述。若是想在这人间寻个公道，必是难上加难。
见她如此，徐穆虽有愧疚，但还是狠了心，用温和的语气说道：“玉明，你今日也是看见乌蒙府来了人了的。我也不瞒你，这里面有一个就是都察院的堂官，前几日方又查获了一桩大案，抄了一百多个命官的家，是连宫里的王先生都不敢明着叫板的主儿。如今他正在这府衙里，吕文玉又是都察院的人，莫说是我，就算是宫里头来了人，也是不敢多问一句的。”
翌日清晨，沈容向着江州府衙的方向疾步而行，左臂却被匆匆而来的另一人拉住：“玉明，孙去卑虽然每次碰见事儿都来找你想招儿，但你坏了他那么多好事，他是不会为凌儿出头的。”
孙去卑是江州的正五品知州，仗着和宫里有些关系，在江州可谓是坏事做尽。沈容帮他查过案，帮他挣了不少政绩，但也拦了他少拿了不少好处，是以对沈容又爱又恨。在沈容贬谪之前，孙去卑一边顶着举人的功名，另一边听着众人说他是才子的奉承，直到进士出身的沈容来到此地。年前沈容的一篇《稳边赋》有些声名，抢了不少孙去卑的风头，是以孙去卑对她又多了许多怨恨。
沈容看着还在喘着大气的邹承则：“闻清，孙去卑自是不想管我的事，更不会为凌儿出头。可是连阴山一整座山都烧着了，这整日雾蒙蒙的天气，若是说连阴山起火是天灾，你信么？”
邹承则三年来与沈容可谓是朝夕相伴，不过片刻愣怔，便明晓了沈容的意图：“你不会是想替孙去卑顶了这个罪吧？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见吕文玉一面吗？”
连阴山着火，乌蒙府来的人又官拜高品，估计孙去卑现在愁的日夜难眠。若不是怕沈容要他去查杀害邹凌儿的凶手，闹到两位大员面前去，估计早就上门求着沈容想法子了。
沈容轻“嗯”一声，然后道：“吕文玉是巡按御史，应该在云南道提刑按察司，只有朝廷命官犯了事才能见到他。我虽品级不高，但好歹是个官儿。现在乌蒙府府衙又有朝中大员来访，孙去卑必然不敢将我往府衙送。连阴山的事儿拖一日便多一日的变数，必定会押我去提刑按察司的。”
邹承则一听她这么说，一下就急了：“凌儿的事我们慢慢查，这个法子万万使不得。”
沈容知道邹承则关心她，但这件事绝非是死了一个邹凌儿这么简单。邹凌儿一个山野民女，一辈子认识的人也没有几个，拒了吕文玉这等人物都没惹来半个板子，怎么被人在山里杀害了呢？杀了之后，为何还要烧山呢？
扑朔迷离的表象下，真相必当错综复杂，绝不是邹凌儿招惹了人这么简单。
“闻清。” 沈容不顾邹承则的劝阻，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左臂移开，道，“你先带着大娘去自修家里躲两天，我见了吕文玉就回来。”
刘自修是沈容在江州的同僚，对她颇为照顾。虽然他也只是个从七品的判官，但也能护住邹承则一时。
孙去卑也是个爽快人，但脑子长得却不多，见沈容主动过来顶了失察的罪过，喜不自胜，也没让沈容写个口供，就拿着镣铐给沈容套上，夜色还没完全降临，就把沈容押到了提刑按察司。
可这厢，沈容却满口是冤，拒不认罪，只要见吕文玉。
“你这王八羔子！” 孙去卑没有口供，吃了哑巴亏，见沈容换了说法，一急之下连脏话都说出来了，变得口不择言起来。看着一旁不耐烦的按察司官吏，孙去卑脑子难得转了转，对着小吏道：“阁下或许不知，这人可是和巡按御史大人结过怨的。”
能在按察司谋个差事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孙去卑点到为止，但小吏却即刻就明白了意思。既然孙知州都说了她有罪，她又与吕大人有怨，何不承了孙知州的意，从沈容口里弄出口供，再去给吕大人汇报。既能讨个功赏，又做了个顺水人情。
想到这，小吏笑眯了眼，对着孙去卑扯着官腔道：“孙知州客气了。沈吏目失察在先，不论与吕大人关系为何，在下都要秉公办案的。“
“正是呢，正是呢。“孙去卑应和完，还不忘再拍两句马屁，“按察司台阁生风，阁下您也是守正不阿之人。改日我见了宫里的王先生，必定要实言相报的。”
沈容暗自里翻了个白眼，“宫里的王先生”这几个字，也不知道从孙去卑口里说过多少遍了。那个所谓的“王先生”就是王措，殿试时她是见过的，就立在永观帝身侧，先帝在时就受赏识，指给了永观帝做侍读。可惜先帝仅在为一年就乘鹤西去了，不过永观帝是个心软的‘仁义之君‘，对王措念着旧情，又将王措指给太子做侍读。仗着这祖孙三人的宠信，这王措就目中无人起来。
沈容的白眼还没收过来，按察司的板子就已经落在她的背脊之上。七尺长两寸宽的木杖落在肉身之上，仅一下，就让她覆在了生硬的青石板上，额角与照壁相触，瘀出血来。她抬眼看着照壁旁写着“执法不阿，秉公灭私”的牌坊，对着面前人怒道：“按察司办案，必将揭发人当事人之名书于公册，审后不供三日才得以在刑房里由御史上刑；涉及命案与公财案者，必由巡按御史亲自审讯，且审讯之地应为公堂。你们怎敢擅自动刑？”
小吏一怔，没想到沈容能扯出这许多话来，一时有些犹豫。可动刑的两个差人却只记住刚才那句“先打十个板子“，于是乎，不等沈容站起身来，又两个板子落在了身上，青衣之上渗出许多血来。
“呦呵。“一声清淡的笑声传进沈容的双耳，语气中还带着几丝看热闹的意味，”吕文玉，你这按察司可真是热闹啊，一进门就有人在挨板子。是按察司的刑房不够用么？回头我跟户部老儿说和说和，给你们拨一笔钱来。“
沈容眼前一片乌黑，好一阵才缓过劲来，没有抬头，而是先行起身，将下摆的褶皱捋了平整。再抬眼，却见说话之人一身月白锦袍，长身玉立，竟有些眼熟，原是昨日在乌蒙府府衙外玩弄竹扇的那位。他的右侧站着吕文玉，而左侧所立之人散着一股冷冽的气质，墨色长袍没有一丝褶皱。不知是否是错觉，沈容觉得左侧之人冰寒的目光在看到她之后似乎闪现出一丝惊诧，而后却见他双唇动了动，说了句：“你是谁？“
沈容双手互握于胸前，微微俯身，声音徐徐，道：“下官江州府衙吏目沈容。“
这淡然而立的样子，令于渊归于平静的思绪再次被混沌缠绕，像是清羽划过晷表，将时光一下便推回了十年前的深秋，萧瑟的秋风吹落了枯叶，也拂过他额前零落的发丝。
但除此之外，是否还佛乱了别的什么，于渊却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
他不知道的是多年之后，沈容在庙堂之上能抑宦官作恶，在风沙之中能平边疆之乱，虽为文臣，但怀将骨，朝中甚至有人称她“功垂万事，泽被苍生“，但于渊的脑中只浮出她的两则身影。一则是昨日于薄雾环绕间俯身一揖，另一则便是眼前衣染血渍却淡然从容。
而江怀笑嘻嘻的声音却将他的思绪打断：“你都不知这人是谁，怎得就自称下官了？说不准他是个无名之辈呢？“
于渊默不作声，似是不经意的收回方才的诧异，眸光又再次归于冷冽。
沈容并不接他的话，而是又转而对吕文玉道：“吕御史，下官有事与你商议。“
吕文玉的脸早在看见按察司小吏擅用私刑时就黑了一片，眼下虽然院中稀稀落落跪了数人，脸色也没有好转：“什么事？“
沈容正想要开口，却又被江怀打断：“吕文玉，你认识她？何不引荐引荐，交个朋友？”
这人话可真多啊，沈容想把他的嘴给缝了。却不知多年之后，沈容还真险些把他的嘴给缝了。
吕文玉对着沈容道：“这位是兵部尚书于渊于大人。话多的那个，是都察院的左都御使，叫江怀。”
“兵部尚书？” 沈容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口的。
她刚中进士那年，任吏科给事中。当时吏部要直接拟定一个御史为兵部尚书，她觉得越级太过，只私下说了一句“李典可使传书送缴”，当日便被贬谪到这偏远之地，且令她一生不得出乌蒙府。
于渊却对沈容心中的弯弯绕绕毫不知情，见她掠过一旁能够为她挨的几棍棒伸冤的左都御使大人，只道明他的官名，便道：“你认得本官？“
“不。“ 沈容否认，本想说昨日在府衙外曾见过他，却觉这等大员怎会记得，就只道：”下官只是听过大人之名。“
去岁夏末，于渊自山西道返京，因未予太监王措一礼，以莫须有的罪名入狱。河南道和山西道的百姓千里奔赴京城，只为给于渊伸冤。此等民心，古来皆少有之。于渊之名，天下何人不知。
茕茕孑立的身影映入于渊眼眸深处，话语却轻飘如絮，在于渊的耳边颤了颤，便尽数落入心头，使得心中的涟漪又归于平静。但他却不尽信的。
“哟，可以啊。“ 江怀酸溜溜的说道，”于延祁，你可真是声名远扬啊。“
延祁二字，恐便是于渊的字。
另一边，在听到来者何人后，孙去卑和按察司的三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不等有人问话，孙去卑就先开口道：“回三位大人，下官是江州知州孙去卑，今日过来是因着沈吏目放火烧山，下官亲自来押送的。“
方才那个小吏是个聪明人，一股脑地把罪全扔给了孙去卑：“正是正是，正是孙知州亲自押来，亲自作保的。”
小吏有过然聊以塞责，孙去卑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吕文玉道：“山是你烧的？“
沈容只一句：“下官为何烧山？“
孙去卑方又改口道：“是失察，是沈吏目失察，才让山起了火的。“
吕文玉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江怀打断道：“得了，吕文玉，作为你的堂官，今日我便教教你。“
江怀手里的竹扇对着孙去卑摇了一摇，道：“你，过来。“
孙去卑不敢有片刻迟疑，跪着就爬了过去：“下官在。“
江怀半俯下身子，明明嘴上还挂着笑，眼里却露出一丝冷冽的杀意。他还没张口，孙去卑便已止不住的发抖，仔细看去，原本干燥的青石板上却有一滩水渍。江怀身上散发的莫名的气息，就连沈容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过了一瞬，江怀才开口道：“沈吏目在江州管什么？”
孙去卑声音颤抖：“回….回大人，沈吏目…养马。”
“养马？” 江怀继续道，“在山里养马？”
孙去卑的头紧紧贴着青石板：“回大人，沈吏目是给马写卷宗的。“
“哦？“ 江怀道，：”一个给马写卷宗的吏目，竟还要盯着这江州的山。莫不是在你们江州，母鸡还要去孵小鸭，狗还要追着老鼠打？“
孙去卑早已吓得半死，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是下官，是下官失察，是下官冤枉了沈吏目。“
“是这样啊。“ 江怀呵呵一笑，又道：”大川的律法呢，本官也不大会背。不过好在大家都是随意的人儿，我们都察院也不是非要走那些死板的流程。既然孙同知已经招认了，那就先打个三十大板，再把官革了，可好？“
孙去卑道：“好，好，谢大人饶命。”
江怀起身扫过剩下的三人，笑嘻嘻的道：“你们呢？”
剩下三人赶忙上来磕头：“我们错了，我们冤枉了沈吏目，大人饶命啊。“
江怀轻嗯一声，然后道：“那便..打四十大板吧。“，又对远处的衙兵挥了挥手：”你们过来，带着他们去别处打。打没劲了别勉强，找你们吕御史，他有的是酒肉给你们吃。“
沈容在这一刻对“笑面阎王“有了新的认识，林姿玉立，笑意盈盈，话也说的温和，但那身上的气息似是夹杂了无数杀人的刀，兵不血刃，便已是尸横遍野。
耽误了这许多时候，几人已经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中，不顾着这两位大员还在一旁站着，沈容上前对着吕文玉道：“邹凌儿死了，尸身就是在连阴山上找到的。“
吕文玉面上满是诧异，眼中忽然流露出悲戚：“你说凌儿怎么了？“
前日吕文玉听闻江州有座山起火了，本想过去瞧瞧，不巧昨日江淮和于渊来了，便给耽搁了。不过几日而已，前几日还义正言辞的说“绝不与他人为妾”的邹凌儿，如今怎么就成了一句死尸了呢。
“她死了。“ 沈容道，”我看过了尸身，腹部平整，口鼻皆干净，应该没有吸入过浓烟，应是在烧山前就死了。但身上也没有明显伤口，我猜测应该是毒死的。“
这里虽在云南道的边界，却也是云南道的地盘。云南道毒术有万千之多，一座山里的草药都能研制出上百种毒物，几乎人人都会整点毒药。若是用这个线索来查，那简直如大海捞针。
听到沈容的话后，于渊和江怀对视了一眼，那眼神中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回答沈容的却只有沉默。
还是江怀先开口问道：“邹凌儿是谁？“
沈容道：“是我好友邹承则的妹妹，今年刚满十六。吕御史曾要纳凌儿为妾，凌儿不愿。”
于延祁先是沉默不言，而后又淡淡道：“你怀疑是吕文玉干的？”
沈容道：“不是。只是山野民女命如草芥，若无吕御史相助，恐怕只能做一缕山间的冤魂。”
于延祁轻嗯一声，那么淡淡的一声，沈容却听出了一丝庆幸。庆幸她不是如此愚蠢之人。
沈容虽觉得吕文玉此人木楞死板，有时也骄傲自大，但却信他的品行的。这乌蒙府其余的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在京城呆过，知道眼前只有七品的巡按御史，是庆元候的独子。明明有候位可以承袭，却偏偏终日苦读参加科举；明明可以在京城做一个逍遥散官，却赴一偏远之地为民请愿。他若是真想强要了邹凌儿，这乌蒙府上下都不敢有人说个不字。
江怀叹了口气，只是道：“这事，他也助不了你。”
沈容听见如此论断，心下一沉，明白此事牵连之广，并不是她一个小小吏目可以触及的，竟然连江怀都叹了口气。
可沈容的却掠过江怀，将目光向于延祁望去。他还是那般淡然的神色，似世上万物都与他无关，又像早已将人世的混沌看的透彻。他只是默默，而后道：“这世上的很多冤，是找不到主的。“
若是在江南，连绵的阴雨必定会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入江淮河中去；若是在陵京，必定是一片阳光和暖青山环翠的景象。
而这个时节的乌蒙府，只有白蒙蒙的云雾环绕。几缕偶尔从白雾中扯进来的阳光，还未来得及触地，便再次被无尽的迷雾吞噬。
而这世上迷茫的却不只是雾，江州走失了一个女子，却是大火在连阴山上燃起的时候才被人发觉。沈容和邹承则将人救出来时，人还没有烧成炭，但也早已经没了气息。
不比几年前朝廷内争外乱不断，如今的天下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江州是归乌蒙府管辖的，在江州这个小地方，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个命案，更何况还连带着烧了半座山，因此也算不上是小事了。
沈容从薄雾中穿出，好不容易到了乌蒙府府衙门前，却见路早已被兵房里的人清了干净，几抹绯色青色的身影都朝着两个轿辇纷纷下跪。
从轿上下来的二人倒只着了便服，一人负手而立，一人轻轻摇着手中的竹扇。
这样的阵仗沈容曾见过一次，那一次是来了个司礼监的老爷。这次的阵仗比上次还要大些，看似比上次司礼监老爷还有派头，是以衙兵虽然看过了她的名帖，也将她拦的干脆，甚至欲跪下求她离开。
或许这是静谧的轻雾间唯一的声响，原本负手而立的那人朝她望来，眸光渺渺，久久未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去。倒是沈容先反应过来，隔着这漫天的迷雾向他作揖行礼。
抬头再往时，那人只留给他一个忽明忽暗的背影。
只那一瞬，一句诗忽地钻入沈容的脑中：皎如玉树临风前。
衙兵见惊动了那人，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头上冒出，带着哭腔对着沈容道：“沈吏目，今儿我们知府大人着实没空见你啊。你要是真急，就先去那边廊子下等着吧。“
虽然吏目只是个从九品的末流小官，但府衙门前站着的可是实打实的大官，现在要进去的人，都是能要这些衙兵脑袋的爷。
沈容也不想来这乌蒙府府衙走一遭，只是这丧命的女子是邹承则的妹妹。她被贬谪到这偏远之地，这三年间若无邹承则相伴，她的日子恐怕只有晦暗。
廊下的人并不多，只是些看热闹的贩夫，没过多久也就散去了，独留她在这里等到薄雾散去，夜幕来临，才迈入了乌蒙府府衙的大门。
“下官江州吏目沈容，拜见徐大人。“ 沈容对着知府徐穆作揖行礼。
“玉明？“ 徐穆疲惫的脸上闪出一丝诧异，”真的是你？“
徐穆何止是认识沈容，他们同是永观九年二甲进士，也曾一同于玄阳湖上泛舟饮酒，吟诗作对。只是后来沈容不知做了什么错事，上榜不过半年便遭贬谪。他也曾暗中打听过，但消息尔尔，旁人只当她死了：“方才小厮把这名帖拿给我看，我生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同名同姓。”
沈容自是知道徐穆一年前就任乌蒙府知府的，也知道凭着过往的交情，徐穆也会将她从江州调离出来。但她不想有求于他，从未上门拜会。
徐穆知晓沈容是个有傲骨的人，登门造访必是有事相求，将她引到黄花梨木椅上，便开门见山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沈容道：“江州连阴山被烧了，我好友的妹妹命丧于山上。我仔细看过，妹妹腹部凭证，口鼻也干净，没有吸入多少浓烟，应当是人先死了，山才被烧的。”
徐穆没想到，沈容来求他，竟是为他人而求，继续问道：“你好友是什么人？”
“姓邹，名承则，字闻清。”沈容道，“是个秀才，施医卖画为生，家中只有老母和幺妹。”
徐穆蹙起双眉，有些为难道：“玉明，不是为兄不愿帮你，只是知州虽为乌蒙府管辖，越过江州知州到底不合规矩。”
沈容听出徐穆话语中的拒绝之意，本不愿再求。但想到与邹承则的至交之情，想到邹凌儿于二八年华无端丧命，想到邹家老母佝偻的身影，又想到江州府衙那些官员们的嘴脸，沈容还是道：“大人，巡查御史吕文玉曾要纳凌儿为妾，凌儿不愿，之前发生过口角，几日前吕御史还来寻过凌儿。”
巡查御史？这虽然只是个七品官，但那可是都察院的人，还承了个候位在，寻常人谁敢招惹。更何况，现在府衙内还住着两尊大佛，谁敢闹出娄子来。
见徐穆还是犹豫，沈容从梨花木椅上站起身来，掀起衣袍弯下膝去，额头与穿堂的瓦瓷板轻轻相触，瓦瓷的凉意凉了她的额头，更凉进她的心里。三年前吏部将她调到这偏远之地，她都未曾说过一个求字。她读了十几年的经论圣贤，一根傲骨贯穿她的头尾，满腹珠玑可以尽散在这青山绿水之间，与萧瑟的晚风纠缠着坠入虚无，也不愿屈膝相求的。
但她明白这世道，一个山野民女的冤屈只能与鬼魂相述。若是想在这人间寻个公道，必是难上加难。
见她如此，徐穆虽有愧疚，但还是狠了心，用温和的语气说道：“玉明，你今日也是看见乌蒙府来了人了的。我也不瞒你，这里面有一个就是都察院的堂官，前几日方又查获了一桩大案，抄了一百多个命官的家，是连宫里的王先生都不敢明着叫板的主儿。如今他正在这府衙里，吕文玉又是都察院的人，莫说是我，就算是宫里头来了人，也是不敢多问一句的。”
翌日清晨，沈容向着江州府衙的方向疾步而行，左臂却被匆匆而来的另一人拉住：“玉明，孙去卑虽然每次碰见事儿都来找你想招儿，但你坏了他那么多好事，他是不会为凌儿出头的。”
孙去卑是江州的正五品知州，仗着和宫里有些关系，在江州可谓是坏事做尽。沈容帮他查过案，帮他挣了不少政绩，但也拦了他少拿了不少好处，是以对沈容又爱又恨。在沈容贬谪之前，孙去卑一边顶着举人的功名，另一边听着众人说他是才子的奉承，直到进士出身的沈容来到此地。年前沈容的一篇《稳边赋》有些声名，抢了不少孙去卑的风头，是以孙去卑对她又多了许多怨恨。
沈容看着还在喘着大气的邹承则：“闻清，孙去卑自是不想管我的事，更不会为凌儿出头。可是连阴山一整座山都烧着了，这整日雾蒙蒙的天气，若是说连阴山起火是天灾，你信么？”
邹承则三年来与沈容可谓是朝夕相伴，不过片刻愣怔，便明晓了沈容的意图：“你不会是想替孙去卑顶了这个罪吧？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见吕文玉一面吗？”
连阴山着火，乌蒙府来的人又官拜高品，估计孙去卑现在愁的日夜难眠。若不是怕沈容要他去查杀害邹凌儿的凶手，闹到两位大员面前去，估计早就上门求着沈容想法子了。
沈容轻“嗯”一声，然后道：“吕文玉是巡按御史，应该在云南道提刑按察司，只有朝廷命官犯了事才能见到他。我虽品级不高，但好歹是个官儿。现在乌蒙府府衙又有朝中大员来访，孙去卑必然不敢将我往府衙送。连阴山的事儿拖一日便多一日的变数，必定会押我去提刑按察司的。”
邹承则一听她这么说，一下就急了：“凌儿的事我们慢慢查，这个法子万万使不得。”
沈容知道邹承则关心她，但这件事绝非是死了一个邹凌儿这么简单。邹凌儿一个山野民女，一辈子认识的人也没有几个，拒了吕文玉这等人物都没惹来半个板子，怎么被人在山里杀害了呢？杀了之后，为何还要烧山呢？
扑朔迷离的表象下，真相必当错综复杂，绝不是邹凌儿招惹了人这么简单。
“闻清。” 沈容不顾邹承则的劝阻，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左臂移开，道，“你先带着大娘去自修家里躲两天，我见了吕文玉就回来。”
刘自修是沈容在江州的同僚，对她颇为照顾。虽然他也只是个从七品的判官，但也能护住邹承则一时。
孙去卑也是个爽快人，但脑子长得却不多，见沈容主动过来顶了失察的罪过，喜不自胜，也没让沈容写个口供，就拿着镣铐给沈容套上，夜色还没完全降临，就把沈容押到了提刑按察司。
可这厢，沈容却满口是冤，拒不认罪，只要见吕文玉。
“你这王八羔子！” 孙去卑没有口供，吃了哑巴亏，见沈容换了说法，一急之下连脏话都说出来了，变得口不择言起来。看着一旁不耐烦的按察司官吏，孙去卑脑子难得转了转，对着小吏道：“阁下或许不知，这人可是和巡按御史大人结过怨的。”
能在按察司谋个差事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孙去卑点到为止，但小吏却即刻就明白了意思。既然孙知州都说了她有罪，她又与吕大人有怨，何不承了孙知州的意，从沈容口里弄出口供，再去给吕大人汇报。既能讨个功赏，又做了个顺水人情。
想到这，小吏笑眯了眼，对着孙去卑扯着官腔道：“孙知州客气了。沈吏目失察在先，不论与吕大人关系为何，在下都要秉公办案的。“
“正是呢，正是呢。“孙去卑应和完，还不忘再拍两句马屁，“按察司台阁生风，阁下您也是守正不阿之人。改日我见了宫里的王先生，必定要实言相报的。”
沈容暗自里翻了个白眼，“宫里的王先生”这几个字，也不知道从孙去卑口里说过多少遍了。那个所谓的“王先生”就是王措，殿试时她是见过的，就立在永观帝身侧，先帝在时就受赏识，指给了永观帝做侍读。可惜先帝仅在为一年就乘鹤西去了，不过永观帝是个心软的‘仁义之君‘，对王措念着旧情，又将王措指给太子做侍读。仗着这祖孙三人的宠信，这王措就目中无人起来。
沈容的白眼还没收过来，按察司的板子就已经落在她的背脊之上。七尺长两寸宽的木杖落在肉身之上，仅一下，就让她覆在了生硬的青石板上，额角与照壁相触，瘀出血来。她抬眼看着照壁旁写着“执法不阿，秉公灭私”的牌坊，对着面前人怒道：“按察司办案，必将揭发人当事人之名书于公册，审后不供三日才得以在刑房里由御史上刑；涉及命案与公财案者，必由巡按御史亲自审讯，且审讯之地应为公堂。你们怎敢擅自动刑？”
小吏一怔，没想到沈容能扯出这许多话来，一时有些犹豫。可动刑的两个差人却只记住刚才那句“先打十个板子“，于是乎，不等沈容站起身来，又两个板子落在了身上，青衣之上渗出许多血来。
“呦呵。“一声清淡的笑声传进沈容的双耳，语气中还带着几丝看热闹的意味，”吕文玉，你这按察司可真是热闹啊，一进门就有人在挨板子。是按察司的刑房不够用么？回头我跟户部老儿说和说和，给你们拨一笔钱来。“
沈容眼前一片乌黑，好一阵才缓过劲来，没有抬头，而是先行起身，将下摆的褶皱捋了平整。再抬眼，却见说话之人一身月白锦袍，长身玉立，竟有些眼熟，原是昨日在乌蒙府府衙外玩弄竹扇的那位。他的右侧站着吕文玉，而左侧所立之人散着一股冷冽的气质，墨色长袍没有一丝褶皱。不知是否是错觉，沈容觉得左侧之人冰寒的目光在看到她之后似乎闪现出一丝惊诧，而后却见他双唇动了动，说了句：“你是谁？“
沈容双手互握于胸前，微微俯身，声音徐徐，道：“下官江州府衙吏目沈容。“
这淡然而立的样子，令于渊归于平静的思绪再次被混沌缠绕，像是清羽划过晷表，将时光一下便推回了十年前的深秋，萧瑟的秋风吹落了枯叶，也拂过他额前零落的发丝。
但除此之外，是否还佛乱了别的什么，于渊却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
他不知道的是多年之后，沈容在庙堂之上能抑宦官作恶，在风沙之中能平边疆之乱，虽为文臣，但怀将骨，朝中甚至有人称她“功垂万事，泽被苍生“，但于渊的脑中只浮出她的两则身影。一则是昨日于薄雾环绕间俯身一揖，另一则便是眼前衣染血渍却淡然从容。
而江怀笑嘻嘻的声音却将他的思绪打断：“你都不知这人是谁，怎得就自称下官了？说不准他是个无名之辈呢？“
于渊默不作声，似是不经意的收回方才的诧异，眸光又再次归于冷冽。
沈容并不接他的话，而是又转而对吕文玉道：“吕御史，下官有事与你商议。“
吕文玉的脸早在看见按察司小吏擅用私刑时就黑了一片，眼下虽然院中稀稀落落跪了数人，脸色也没有好转：“什么事？“
沈容正想要开口，却又被江怀打断：“吕文玉，你认识她？何不引荐引荐，交个朋友？”
这人话可真多啊，沈容想把他的嘴给缝了。却不知多年之后，沈容还真险些把他的嘴给缝了。
吕文玉对着沈容道：“这位是兵部尚书于渊于大人。话多的那个，是都察院的左都御使，叫江怀。”
“兵部尚书？” 沈容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口的。
她刚中进士那年，任吏科给事中。当时吏部要直接拟定一个御史为兵部尚书，她觉得越级太过，只私下说了一句“李典可使传书送缴”，当日便被贬谪到这偏远之地，且令她一生不得出乌蒙府。
于渊却对沈容心中的弯弯绕绕毫不知情，见她掠过一旁能够为她挨的几棍棒伸冤的左都御使大人，只道明他的官名，便道：“你认得本官？“
“不。“ 沈容否认，本想说昨日在府衙外曾见过他，却觉这等大员怎会记得，就只道：”下官只是听过大人之名。“
去岁夏末，于渊自山西道返京，因未予太监王措一礼，以莫须有的罪名入狱。河南道和山西道的百姓千里奔赴京城，只为给于渊伸冤。此等民心，古来皆少有之。于渊之名，天下何人不知。
茕茕孑立的身影映入于渊眼眸深处，话语却轻飘如絮，在于渊的耳边颤了颤，便尽数落入心头，使得心中的涟漪又归于平静。但他却不尽信的。
“哟，可以啊。“ 江怀酸溜溜的说道，”于延祁，你可真是声名远扬啊。“
延祁二字，恐便是于渊的字。
另一边，在听到来者何人后，孙去卑和按察司的三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不等有人问话，孙去卑就先开口道：“回三位大人，下官是江州知州孙去卑，今日过来是因着沈吏目放火烧山，下官亲自来押送的。“
方才那个小吏是个聪明人，一股脑地把罪全扔给了孙去卑：“正是正是，正是孙知州亲自押来，亲自作保的。”
小吏有过然聊以塞责，孙去卑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吕文玉道：“山是你烧的？“
沈容只一句：“下官为何烧山？“
孙去卑方又改口道：“是失察，是沈吏目失察，才让山起了火的。“
吕文玉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江怀打断道：“得了，吕文玉，作为你的堂官，今日我便教教你。“
江怀手里的竹扇对着孙去卑摇了一摇，道：“你，过来。“
孙去卑不敢有片刻迟疑，跪着就爬了过去：“下官在。“
江怀半俯下身子，明明嘴上还挂着笑，眼里却露出一丝冷冽的杀意。他还没张口，孙去卑便已止不住的发抖，仔细看去，原本干燥的青石板上却有一滩水渍。江怀身上散发的莫名的气息，就连沈容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过了一瞬，江怀才开口道：“沈吏目在江州管什么？”
孙去卑声音颤抖：“回….回大人，沈吏目…养马。”
“养马？” 江怀继续道，“在山里养马？”
孙去卑的头紧紧贴着青石板：“回大人，沈吏目是给马写卷宗的。“
“哦？“ 江怀道，：”一个给马写卷宗的吏目，竟还要盯着这江州的山。莫不是在你们江州，母鸡还要去孵小鸭，狗还要追着老鼠打？“
孙去卑早已吓得半死，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是下官，是下官失察，是下官冤枉了沈吏目。“
“是这样啊。“ 江怀呵呵一笑，又道：”大川的律法呢，本官也不大会背。不过好在大家都是随意的人儿，我们都察院也不是非要走那些死板的流程。既然孙同知已经招认了，那就先打个三十大板，再把官革了，可好？“
孙去卑道：“好，好，谢大人饶命。”
江怀起身扫过剩下的三人，笑嘻嘻的道：“你们呢？”
剩下三人赶忙上来磕头：“我们错了，我们冤枉了沈吏目，大人饶命啊。“
江怀轻嗯一声，然后道：“那便..打四十大板吧。“，又对远处的衙兵挥了挥手：”你们过来，带着他们去别处打。打没劲了别勉强，找你们吕御史，他有的是酒肉给你们吃。“
沈容在这一刻对“笑面阎王“有了新的认识，林姿玉立，笑意盈盈，话也说的温和，但那身上的气息似是夹杂了无数杀人的刀，兵不血刃，便已是尸横遍野。
耽误了这许多时候，几人已经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中，不顾着这两位大员还在一旁站着，沈容上前对着吕文玉道：“邹凌儿死了，尸身就是在连阴山上找到的。“
吕文玉面上满是诧异，眼中忽然流露出悲戚：“你说凌儿怎么了？“
前日吕文玉听闻江州有座山起火了，本想过去瞧瞧，不巧昨日江淮和于渊来了，便给耽搁了。不过几日而已，前几日还义正言辞的说“绝不与他人为妾”的邹凌儿，如今怎么就成了一句死尸了呢。
“她死了。“ 沈容道，”我看过了尸身，腹部平整，口鼻皆干净，应该没有吸入过浓烟，应是在烧山前就死了。但身上也没有明显伤口，我猜测应该是毒死的。“
这里虽在云南道的边界，却也是云南道的地盘。云南道毒术有万千之多，一座山里的草药都能研制出上百种毒物，几乎人人都会整点毒药。若是用这个线索来查，那简直如大海捞针。
听到沈容的话后，于渊和江怀对视了一眼，那眼神中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回答沈容的却只有沉默。
还是江怀先开口问道：“邹凌儿是谁？“
沈容道：“是我好友邹承则的妹妹，今年刚满十六。吕御史曾要纳凌儿为妾，凌儿不愿。”
于延祁先是沉默不言，而后又淡淡道：“你怀疑是吕文玉干的？”
沈容道：“不是。只是山野民女命如草芥，若无吕御史相助，恐怕只能做一缕山间的冤魂。”
于延祁轻嗯一声，那么淡淡的一声，沈容却听出了一丝庆幸。庆幸她不是如此愚蠢之人。
沈容虽觉得吕文玉此人木楞死板，有时也骄傲自大，但却信他的品行的。这乌蒙府其余的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在京城呆过，知道眼前只有七品的巡按御史，是庆元候的独子。明明有候位可以承袭，却偏偏终日苦读参加科举；明明可以在京城做一个逍遥散官，却赴一偏远之地为民请愿。他若是真想强要了邹凌儿，这乌蒙府上下都不敢有人说个不字。
江怀叹了口气，只是道：“这事，他也助不了你。”
沈容听见如此论断，心下一沉，明白此事牵连之广，并不是她一个小小吏目可以触及的，竟然连江怀都叹了口气。
可沈容的却掠过江怀，将目光向于延祁望去。他还是那般淡然的神色，似世上万物都与他无关，又像早已将人世的混沌看的透彻。他只是默默，而后道：“这世上的很多冤，是找不到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