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念卿娶王妃那年，年方十七岁。
而他的王妃，却只有十岁。
小小的人儿未着嫁衣，未顶霞冠，只一抹海棠红，静立于他的面前。
龙凤花烛下，她展开了一幅画。画上青山耸立，浓淡相宜，正是父皇亲笔所作《青山图》，赐予了户部尚书戚牧之与昭华公主孟纪微之女，戚归儿。
他与戚归儿的婚约，便是在那时所立，彼时她只是个襁褓之婴。
那年，大川与蒙古的贸易频频失利，数以万计的商户农户失了营生。戚牧之深知唯有破之才能立之，忙碌于市易之革，却忘了防小人之心。
在他十岁那年，归儿走了，跟随着他的父亲母亲，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岭南那烟瘴之地。
戚牧之数以百计的门生为他求下一命，父皇对昭华姑姑的怜惜保下了他与归儿的婚约。但永观三年的那场党争之乱，最终牵扯上了远在岭南的戚氏一族。
戚氏男子全部斩首，昭华公主即刻归京，其余女眷皆充为官婢。
好在，他与归儿被人遗忘的婚约，救了她一命。
自岭南到西北，漫漫长路，她走了整整一年。
再见她时，脸庞上的青涩褪却了九分，瘦弱的腰间束了一条凄白的孝带，眸中如火燎原，仔细看去，却发现那火色，竟是她父兄头颅之血染红了的眼。
“让我走。” 这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对于眼前的小人儿，他彼时只有木讷：“若是走了，你会死。”
他出生即丧母，父皇出于对母后的思念，赐他“念卿”二字。虽贵为嫡出，但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嫡长兄忌惮，庶兄弟排挤，贵妃溺爱，父皇忽视。但他在西北的这处府宅，却是归儿最后的温存之地。
她的祖父是太傅，父亲是尚书，母亲是公主，世祖长风，她也绝不是泛泛之辈：“殿下，给我一个男子身份，许我二十年。二十年后，无论皇位之上所坐何人，我必舍身助你登极。“
太监当道，党政纷乱，外敌侵扰，民无定所，多少贤人志士将经世之才消耗于无尽的纷争之中，为一君而忘万民，为私欲而泯良知。他自觉无秦皇之雄才，汉武之大略，却也不愿父兄再沉迷于奸臣之奉承，宦官之佞言。
他让她走了，但换了约定：“与此相论，我望你的夙愿是天下安定，世道清明。”
她并没有惊讶于他的言语，但她目中的火燎消散了，似是将心中的忐忑尽化于虚无，眸子深处掠过浅笑，声音坚定而沉稳：“好，我应了你，便以《青山图》为证。”
他给她的名字，叫沈容。
张太医静听着床上之人的脉象，抚着胡须，皱起了眉头：“殿下，此人脉象虚无，口鼻泛黑，所吸浓烟不再少数。况身上多处携伤，需先处理伤口。”
孟念卿道：“把药给我，本王为他包扎。”
张太医看着二人，为难道：“这…”
张太医已经跟着孟念卿多年，知道孟念卿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但却不知孟念卿也是好伺候别人的主儿。自己的主子在宫中就算再不得宠，但毕竟是嫡出的皇子，是西北的藩王，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再过不久，旁人闻讯必定赶来，再不包扎就来不及了。念及此，孟念卿急道：“快啊。”
“是..是….”
张太医将配好的膏药呈于孟念卿，简单说了说该如何处置，正要退下，却被孟念卿喝道：“不许走，去那边闭上眼睛蹲着。“
一向温和的主儿此刻面色不虞，张太医不敢言他，蹲在盆架旁边，闭上了眼睛。
沈容腿与肩的伤口触目惊心，孟念卿的心头尤被万刀割裂，眸中不觉间云雾屯集，声音有些发颤：“膏药涂上了，然后呢？“
张太医的声音更颤：“若是四肢所伤，则压住绷带顶端，自右向左渐渐向上缠绕；肩上的羽箭拔得要快，将绷带绑于腋下，缠的一定要快。“
羽箭从沈容肩上拔出，鲜血直流而出，瞬间染红了被褥。床上的人眉头紧蹙，轻哼一声，微微睁开了双眼。恍惚中还没看清此为何人，只感觉那人一阵手忙脚乱，冰冷的指尖轻触到她温热的皮肤，笨拙的在她的肩头缠绕着什么。
“别动。“
是温和又略带着急的声音。
听见这个声音，沈容清醒了几分，在昏暗的灯光中瞧清了那人的脸。有些不确定，又仔细瞧了半晌，才张开了干裂的双唇，虚弱的吐出两个字：“殿下？”
孟念卿轻嗯一声，皱着眉，透过眼前的那层云雾仔细着手中的动作。奈何他无论如何小心，沈容有意无意中都会发出“嘶嘶”的声音。绷带缠的七扭八歪，好在血是止住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对着沈容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不小心把你胸前的缚带弄散了，要我帮你缠吗？”
沈容来不及脸红，只道门外有声音传来：“殿下，十一殿下、于大人、江大人还有吕御史朝这边走来了。“
这边，沈容撑起身子将缚带缠好；那边，孟念卿把张太医揪了起来，嘱咐道：“她左肩上有一箭，左腿上被砍了两刀，背脊上还有被打过的瘀血，是仗伤。人是你治的，本王只是想学治人之术，记住了吗？“
张太医一边称是，一边默默的念着孟念卿刚才说的话，生怕忘了哪一句。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传来的却是那熟悉的声音：“哟呵，十二殿下，您也在啊。“
江怀给孟念卿见礼，一旁的于渊和吕文玉也作了一揖。
于延祁冷眼看着房内的场景，一人躺在床榻之上，被褥上沾了大片的血迹，张太医跪在床榻的一侧，孟念卿在一旁负手立着。忽地一看没有什么不妥，可是仔细看去，孟念卿的身上手上都有血渍，而张太医的双手却干干净净。
于延祁只想知道榻上之人是否是所想之人，但却不得冒失，只是开口道：“她伤得怎么样？“
张太医连忙上来答话：“口鼻泛黑，吸了不少浓烟，肩和左腿处皆有伤，但血已经止住了。“
于延祁想走上前去查看，孟念卿却突然开口道：“于大人怎么来了。”
于延祁停下脚步，故做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榻上之人，看见她的手指动了动，又收回目光道：“有人来报，殿下在西边官道上抱个人回来。”
“正是。” 孟念卿承认，“我听闻那里最近尸臭味很浓，恐出了什么事，就过去看看。正碰见了这么一人，看她伤得重，就抱回来了。”
十一皇子孟利达却是不信，阴阳道：“为兄属地上的事，倒是让皇弟费心了。”
孟利达生的肥胖，没有什么夺目的政绩，生母身份也卑微。但依附着生母是钱贵妃的十皇子，行事作风毫无收敛之意，在嫡皇子面前也能阴阳怪气。
孟念卿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父皇甚是关心云南道，为人子，为人臣，为父皇分忧，难道不是皇弟应该做的么？”
孟利达微微一怔，以往孟念卿最是本分可欺，今日怎么突然口齿伶俐起来。沉默中，却是于渊再次说话：“已经有人来报，官道处发现大量私藏火药。火药被燃，若是这人亲眼看到，那她便是人证，多谢十二殿下相救。“
沈容在榻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听见于延祁的这句话。不愧是能一举为兵部尚书之人，仅一句，便为这事定了性。他兵部都说了，火药是私藏，发现者为功臣，看见者为人证，救人证者自然也是有功之人。
孟利达黑了脸，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孟利达无话可说，沈容可有的是话说：“是下官看到了。”
听见声音，众人皆向床榻望去。众人面色各异，有人担忧，有人烦闷，有人安心，有人惊讶。于渊、江怀和吕文玉齐声问道：“是你？“
于延祁方才的冷冽之色瞬间消匿不见，越过孟念卿向床榻走去。破烂的衣甲，干裂的嘴唇，凄白的面庞，还有被褥间大片的血迹。前些日子薄雾之中向他徐徐作揖之人，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渗着儒雅士子之风。位虽卑，见他和江怀却既不谄媚，也不畏惧，茕茕孑立，便是这山野春光也逊色了七分。不过数日未见，却变成了如此模样。
沈容心中也轻笑，不过一月而已，这是第几次见他了。
只有孟利达疑惑道：“她是何人？你们认得？“
江逾景笑道：“前几日在乌蒙府遇到的，是江州府衙的吏目。“
吏目？有这个官品吗？好像是个从九品。他孟利达这辈子都没见过吏目。
孟利达轻蔑地笑道：“乡野之地的吏目而已，怎也劳得你们几位看望？“
吕文玉本就嫉恨孟利达这种无才无能无德之辈，更是对孟利达眼中的那丝轻蔑厌恶至极。身为上位者，不顾卑弱之人的困苦，反而尽将他们踩于脚下。
更何况，沈容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当下便反驳道：“她可不是区区吏目。她是永观三年二甲登科的进士，沈容沈玉明。前日里被于大人赞赏的《稳边赋》，便是出于她之手。“
沈容写了《稳边赋》，用的是随意拟定的名号。但吕文玉又不是蒙着眼睛的瞎子，若是有意询问，同在乌蒙府，自己知道是出于谁人之手。
于渊却是刚知道其中渊源，问道：“那你为何在江州？“
为何在江州？还不是因为你？沈玉明心里偷偷白了一眼，思量着怎么答。一旁的孟利达可是不服，顺着于渊的话头，继续反驳道：“于大人问的有理。吕御史莫不是弄错了，若真是此等才子，又怎会在江州。“
吕文玉冷哼：“微臣可弄不错。当时一位贡士的文章在翰林院重被传看，后来我去翰林院讨，给当时还在山西道当御史的于大人送了一份。于大人还回信赞道，此子才学可揽经纬，明达可通世事，此人正是沈容沈玉明。”
吕文玉初至乌蒙府时，便遇上了邹凌儿，对她一见倾心，再见如故。只是他已违背父命做了巡按御史，若是再娶一庶民为妻，父亲恐会一并不起。欲纳为妾，可邹凌儿也不是攀附权贵之辈，宁死不为妾。彼时沈容不知他是谁，他也不知沈容是谁，几番误会下来，沈容和邹承则便以为他是强抢民女之人，对他是见一次骂一次。
后来得知那口齿伶俐之人名为沈容，想再去引为知己，沈容的院中却只有一把大扫帚等着他，下一瞬就要向他挥来。
江逾景在一旁打趣道：“有这等好文章，你们怎得不让我看看？”
吕文玉阴阳怪气道：“左都御使大人日理万机，我等凡尘俗辈怎敢无端叨扰。”
话出了口，吕文玉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说自己是凡尘俗辈也就罢了，怎么能连带着于延祁呢？吕文玉想要把话圆回来，却见于延祁的一双眼全在沈容身上，似是并未注意到他话中的不妥之处，便也就闭了嘴。
听见他们争相夸赞沈玉明，孟念卿的心底自是高兴，但也恐沈容大伤未愈，再劳累了身子，就打断道：“既是如此才子，应当妥善照顾，我等还是先让沈先生好好歇息吧。”
他们走了，房中唯余沈容一人。
沈容还未来得及拉着孟念卿问上一问，他怎么会去官道，又怎得找到的她。
十年前孟念卿为她在巩昌府安排了户籍，可她刚到那里，还没有见到所谓的“父母”，巩昌府便迎来了地震，紧接着便是洪灾，巩昌府死伤无数。
她从中捡的一条命来，却没有去见孟念卿，而是一路南下至苏州府求学，后被选为贡士，入国子监就读。
她深知孟念卿的不易，虽贵为嫡皇子，但处处受人压制，为她安排户籍已是不易，不愿再叨扰他，便故意隐了名，留了“玉明”为字。人人只知她是沈玉明，却忘了沈容才是她的本名。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再见之日，却又欠了他一条命。
沈容正欲沉沉睡去，忽听得木门吱呀一声，便睁了眼，硬撑着半坐起身。
是一个小厮，低着头，手里端着一方托盘，托盘上还放着个陶瓷小碗。
只听得小厮道：“沈吏目，十二殿下挂念你的身子，让张太医熬了药来。“
方才走时，孟念卿确实嘱咐要按时吃药，是以沈容并未起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端起药来，瞥了一眼小厮，才察觉出有些许不对。
这小厮约莫二十有余，但却没有胡须，分明是个内侍。这云南道中，怎得会有内侍，于是乎便故做不经意的问道：“本官走了这一遭，落下些伤倒是没什么，就怕伤了阳气。”
那内侍道：“是了，殿下方才嘱咐说，要给沈吏目补补阳气。”
沈容当下便觉得不对。孟念卿知晓她是女子，又何来的补阳气之说，支着手中的药碗，转而道：“本官这喝着不舒坦，不知可否劳烦你喂我一下。”
内侍不疑有他。恭敬称是，伸手接过了药碗，正将碗边置于沈容的嘴唇，却不见沈容张口，而脑后却传来一阵剧痛。
沈容在他靠过来的间隙，右手抓住了茶几上的青花瓷瓶，毫不犹豫的就向内侍的脑袋砸去。瓷瓶虽然碎了，但内侍并未倒下。沈容用尽全身力气一推，慌忙从床上跳下，拖着受伤的左腿向门外移去。小内侍只晕了片刻，便立刻过来拽沈容的衣角，只可惜扑了个空，便又抚着脑袋起身。
这厢，沈容已经拖着身体走到了门外，反手就拽着门框，和小内侍生拉硬扯中占了上承，插上了门外的门闩。她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西厢房的屋舍左侧突然窜出一个黑衣人来，手中还握着一把散着寒光的匕首。沈容扯着木门上的雕纹起身，木门和地板上沾染了她渗出来的血迹，身上的巨痛让冷汗涔满了她的额头。
她还未来得及逃避，那人便行至她的跟前，匕首已经抵住了她的脖颈，却被她死死抓住。那人不由分说的猛踢着她的小腹，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吐出，她含着血，只是道：“里面的公公，背叛了王先生。”
官道之私藏火药，定是为了供于喀蕃藏，喀蕃藏人会以挖轮棺之名运走轮棺中的火药。大川与喀蕃藏虽近几年无战乱，但喀蕃藏一直虎视眈眈，将火药供于他们，与通敌无异。
贺礼是十殿下送来的，收礼的是十一殿下，他们必然知道此事，但绝对不会是主谋，他们没这个脑子，也没那个胆量。能做出此番的，只有权倾朝野的宦官王措。
果然，听见沈容的话，黑衣人果然停下了动作。王措眼线之多，权势之大，不得不让人叹服。约莫着其他相关人等应都被灭个干净，唯留着沈容这个坏他好事的人，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
硬拼是肯定打不过的，为今之计只能硬拖，拖到有人来救她。
黑衣人虽然停了动作，但也不说话，沈玉明痛的想要昏厥，却强撑着意识，继续编造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曾入翰林，后被贬谪到江州，其实是王先生安排的。前日，王先生让李公公告诉我，烧山，将罪推给十和十一…助太子。“
李公公是谁，她根本不知道。知识孙去卑平时除了将“宫里的王先生“挂在嘴边，偶尔也提过几次”李公公“。但像这种来杀人的，一般只知自己的上线，其余人等应是不识得。
其实她的话里有很大的漏洞。她一个办事的，怎会知道这么多，又是十一又是太子的。好在这人虽四肢发达，脑子却很简单。
黑衣人一听‘曾入翰林‘，顿了顿。他听说入过翰林的都会当大官，眼前之人如此年轻，莫非是王先生栽培之人？可命令下来，让杀的就是她，没搞错啊。
正在此时，西厢房左侧又出来一人，那人身着墨色长袍，孤身一人轻步而来。沈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黑衣人是完全背着西厢房。沈容还想再说好些话，去隐匿那人的脚步声：“仁兄….“
黑衣人把头凑过来，沈容则时刻注意着他的匕首，喘着粗气道：“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告诉…王….”
沈容还未说完，温热的鲜血再次沾湿了她的衣衫。只是这次并非她的，而是眼前之人的。可因着黑衣人提前感觉不对，故这剑只刺穿了他的右肩，震掉了他的匕首，并未伤及他的根本。
沈容早有准备，在匕首掉下来那一刻，在黑衣人转身那一瞬，捡起地上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向那人刺去。后来那人趁势将剑抵在黑衣人的脖颈之上，寒光闪过，黑衣人睁着双眼，倒在沈容身侧。
沈容勉强支撑，于口齿之间硬是挤出三字：“于..大人。”
于延祁背着夜色而立，双眸之中尽显杀气。他墨袍色深，是以沈容并未发觉，他的右臂已经挂了彩。
于延祁道：“你怎么样了？”
沈容身上还穿着戍边小兵的衣甲，但已被血迹浸透，甲片耷拉在地上，只有几根线将这些甲片相连，里面的布衣也已破烂不看。可不顾这些，沈容用还留着鲜血的手拍了拍身后的木门，道：“里面…有人…“
于延祁俯身将她抱起，推开了房门，却见里面窗户大敞着，那个小内侍早已经逃之夭夭。他轻轻的将沈容搁置在床上。借着房内的灯光，沈容才发觉到于延祁右臂上的伤，却没有力气关心他，只是道：“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孟念卿就算离开，也绝不会独留她一人在此，一定会安排暗卫防护。而刚才闹出那么大动静，都无人过来相助，可见是孟念卿出了事。这里的暗卫只当沈容是个小小吏目，自己主子出了事，自然会去找自己主子。
但杨容却不好直接问孟念卿如何。
于延祁不言其他，简单说道：“有人给十一殿下下毒，却被十二殿下误用。江逾景正护着两位殿下，我来看看你。“
听到孟念卿中毒，杨容脑中轰了一下，虽有满身伤痕却顾不上其他，心中万千担忧却只吞进肚里，最后化作了一句：“十二殿下..还好吗？“
饶是如此，还是被于延祁察觉出几丝异出平常的关切，默了一默，只是道：“十二谨慎，只是嘴唇碰了碰，现在只是昏过去了。“
不及沈容再问，于延祁从墨袍上扯下两条布条，不由分说的拉过沈容的手，将她手上的伤口团团缠住，然后道：“这里也不能久留，我带你离开。”
而他的王妃，却只有十岁。
小小的人儿未着嫁衣，未顶霞冠，只一抹海棠红，静立于他的面前。
龙凤花烛下，她展开了一幅画。画上青山耸立，浓淡相宜，正是父皇亲笔所作《青山图》，赐予了户部尚书戚牧之与昭华公主孟纪微之女，戚归儿。
他与戚归儿的婚约，便是在那时所立，彼时她只是个襁褓之婴。
那年，大川与蒙古的贸易频频失利，数以万计的商户农户失了营生。戚牧之深知唯有破之才能立之，忙碌于市易之革，却忘了防小人之心。
在他十岁那年，归儿走了，跟随着他的父亲母亲，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岭南那烟瘴之地。
戚牧之数以百计的门生为他求下一命，父皇对昭华姑姑的怜惜保下了他与归儿的婚约。但永观三年的那场党争之乱，最终牵扯上了远在岭南的戚氏一族。
戚氏男子全部斩首，昭华公主即刻归京，其余女眷皆充为官婢。
好在，他与归儿被人遗忘的婚约，救了她一命。
自岭南到西北，漫漫长路，她走了整整一年。
再见她时，脸庞上的青涩褪却了九分，瘦弱的腰间束了一条凄白的孝带，眸中如火燎原，仔细看去，却发现那火色，竟是她父兄头颅之血染红了的眼。
“让我走。” 这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对于眼前的小人儿，他彼时只有木讷：“若是走了，你会死。”
他出生即丧母，父皇出于对母后的思念，赐他“念卿”二字。虽贵为嫡出，但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嫡长兄忌惮，庶兄弟排挤，贵妃溺爱，父皇忽视。但他在西北的这处府宅，却是归儿最后的温存之地。
她的祖父是太傅，父亲是尚书，母亲是公主，世祖长风，她也绝不是泛泛之辈：“殿下，给我一个男子身份，许我二十年。二十年后，无论皇位之上所坐何人，我必舍身助你登极。“
太监当道，党政纷乱，外敌侵扰，民无定所，多少贤人志士将经世之才消耗于无尽的纷争之中，为一君而忘万民，为私欲而泯良知。他自觉无秦皇之雄才，汉武之大略，却也不愿父兄再沉迷于奸臣之奉承，宦官之佞言。
他让她走了，但换了约定：“与此相论，我望你的夙愿是天下安定，世道清明。”
她并没有惊讶于他的言语，但她目中的火燎消散了，似是将心中的忐忑尽化于虚无，眸子深处掠过浅笑，声音坚定而沉稳：“好，我应了你，便以《青山图》为证。”
他给她的名字，叫沈容。
张太医静听着床上之人的脉象，抚着胡须，皱起了眉头：“殿下，此人脉象虚无，口鼻泛黑，所吸浓烟不再少数。况身上多处携伤，需先处理伤口。”
孟念卿道：“把药给我，本王为他包扎。”
张太医看着二人，为难道：“这…”
张太医已经跟着孟念卿多年，知道孟念卿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但却不知孟念卿也是好伺候别人的主儿。自己的主子在宫中就算再不得宠，但毕竟是嫡出的皇子，是西北的藩王，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再过不久，旁人闻讯必定赶来，再不包扎就来不及了。念及此，孟念卿急道：“快啊。”
“是..是….”
张太医将配好的膏药呈于孟念卿，简单说了说该如何处置，正要退下，却被孟念卿喝道：“不许走，去那边闭上眼睛蹲着。“
一向温和的主儿此刻面色不虞，张太医不敢言他，蹲在盆架旁边，闭上了眼睛。
沈容腿与肩的伤口触目惊心，孟念卿的心头尤被万刀割裂，眸中不觉间云雾屯集，声音有些发颤：“膏药涂上了，然后呢？“
张太医的声音更颤：“若是四肢所伤，则压住绷带顶端，自右向左渐渐向上缠绕；肩上的羽箭拔得要快，将绷带绑于腋下，缠的一定要快。“
羽箭从沈容肩上拔出，鲜血直流而出，瞬间染红了被褥。床上的人眉头紧蹙，轻哼一声，微微睁开了双眼。恍惚中还没看清此为何人，只感觉那人一阵手忙脚乱，冰冷的指尖轻触到她温热的皮肤，笨拙的在她的肩头缠绕着什么。
“别动。“
是温和又略带着急的声音。
听见这个声音，沈容清醒了几分，在昏暗的灯光中瞧清了那人的脸。有些不确定，又仔细瞧了半晌，才张开了干裂的双唇，虚弱的吐出两个字：“殿下？”
孟念卿轻嗯一声，皱着眉，透过眼前的那层云雾仔细着手中的动作。奈何他无论如何小心，沈容有意无意中都会发出“嘶嘶”的声音。绷带缠的七扭八歪，好在血是止住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对着沈容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不小心把你胸前的缚带弄散了，要我帮你缠吗？”
沈容来不及脸红，只道门外有声音传来：“殿下，十一殿下、于大人、江大人还有吕御史朝这边走来了。“
这边，沈容撑起身子将缚带缠好；那边，孟念卿把张太医揪了起来，嘱咐道：“她左肩上有一箭，左腿上被砍了两刀，背脊上还有被打过的瘀血，是仗伤。人是你治的，本王只是想学治人之术，记住了吗？“
张太医一边称是，一边默默的念着孟念卿刚才说的话，生怕忘了哪一句。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传来的却是那熟悉的声音：“哟呵，十二殿下，您也在啊。“
江怀给孟念卿见礼，一旁的于渊和吕文玉也作了一揖。
于延祁冷眼看着房内的场景，一人躺在床榻之上，被褥上沾了大片的血迹，张太医跪在床榻的一侧，孟念卿在一旁负手立着。忽地一看没有什么不妥，可是仔细看去，孟念卿的身上手上都有血渍，而张太医的双手却干干净净。
于延祁只想知道榻上之人是否是所想之人，但却不得冒失，只是开口道：“她伤得怎么样？“
张太医连忙上来答话：“口鼻泛黑，吸了不少浓烟，肩和左腿处皆有伤，但血已经止住了。“
于延祁想走上前去查看，孟念卿却突然开口道：“于大人怎么来了。”
于延祁停下脚步，故做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榻上之人，看见她的手指动了动，又收回目光道：“有人来报，殿下在西边官道上抱个人回来。”
“正是。” 孟念卿承认，“我听闻那里最近尸臭味很浓，恐出了什么事，就过去看看。正碰见了这么一人，看她伤得重，就抱回来了。”
十一皇子孟利达却是不信，阴阳道：“为兄属地上的事，倒是让皇弟费心了。”
孟利达生的肥胖，没有什么夺目的政绩，生母身份也卑微。但依附着生母是钱贵妃的十皇子，行事作风毫无收敛之意，在嫡皇子面前也能阴阳怪气。
孟念卿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父皇甚是关心云南道，为人子，为人臣，为父皇分忧，难道不是皇弟应该做的么？”
孟利达微微一怔，以往孟念卿最是本分可欺，今日怎么突然口齿伶俐起来。沉默中，却是于渊再次说话：“已经有人来报，官道处发现大量私藏火药。火药被燃，若是这人亲眼看到，那她便是人证，多谢十二殿下相救。“
沈容在榻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听见于延祁的这句话。不愧是能一举为兵部尚书之人，仅一句，便为这事定了性。他兵部都说了，火药是私藏，发现者为功臣，看见者为人证，救人证者自然也是有功之人。
孟利达黑了脸，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孟利达无话可说，沈容可有的是话说：“是下官看到了。”
听见声音，众人皆向床榻望去。众人面色各异，有人担忧，有人烦闷，有人安心，有人惊讶。于渊、江怀和吕文玉齐声问道：“是你？“
于延祁方才的冷冽之色瞬间消匿不见，越过孟念卿向床榻走去。破烂的衣甲，干裂的嘴唇，凄白的面庞，还有被褥间大片的血迹。前些日子薄雾之中向他徐徐作揖之人，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渗着儒雅士子之风。位虽卑，见他和江怀却既不谄媚，也不畏惧，茕茕孑立，便是这山野春光也逊色了七分。不过数日未见，却变成了如此模样。
沈容心中也轻笑，不过一月而已，这是第几次见他了。
只有孟利达疑惑道：“她是何人？你们认得？“
江逾景笑道：“前几日在乌蒙府遇到的，是江州府衙的吏目。“
吏目？有这个官品吗？好像是个从九品。他孟利达这辈子都没见过吏目。
孟利达轻蔑地笑道：“乡野之地的吏目而已，怎也劳得你们几位看望？“
吕文玉本就嫉恨孟利达这种无才无能无德之辈，更是对孟利达眼中的那丝轻蔑厌恶至极。身为上位者，不顾卑弱之人的困苦，反而尽将他们踩于脚下。
更何况，沈容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当下便反驳道：“她可不是区区吏目。她是永观三年二甲登科的进士，沈容沈玉明。前日里被于大人赞赏的《稳边赋》，便是出于她之手。“
沈容写了《稳边赋》，用的是随意拟定的名号。但吕文玉又不是蒙着眼睛的瞎子，若是有意询问，同在乌蒙府，自己知道是出于谁人之手。
于渊却是刚知道其中渊源，问道：“那你为何在江州？“
为何在江州？还不是因为你？沈玉明心里偷偷白了一眼，思量着怎么答。一旁的孟利达可是不服，顺着于渊的话头，继续反驳道：“于大人问的有理。吕御史莫不是弄错了，若真是此等才子，又怎会在江州。“
吕文玉冷哼：“微臣可弄不错。当时一位贡士的文章在翰林院重被传看，后来我去翰林院讨，给当时还在山西道当御史的于大人送了一份。于大人还回信赞道，此子才学可揽经纬，明达可通世事，此人正是沈容沈玉明。”
吕文玉初至乌蒙府时，便遇上了邹凌儿，对她一见倾心，再见如故。只是他已违背父命做了巡按御史，若是再娶一庶民为妻，父亲恐会一并不起。欲纳为妾，可邹凌儿也不是攀附权贵之辈，宁死不为妾。彼时沈容不知他是谁，他也不知沈容是谁，几番误会下来，沈容和邹承则便以为他是强抢民女之人，对他是见一次骂一次。
后来得知那口齿伶俐之人名为沈容，想再去引为知己，沈容的院中却只有一把大扫帚等着他，下一瞬就要向他挥来。
江逾景在一旁打趣道：“有这等好文章，你们怎得不让我看看？”
吕文玉阴阳怪气道：“左都御使大人日理万机，我等凡尘俗辈怎敢无端叨扰。”
话出了口，吕文玉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说自己是凡尘俗辈也就罢了，怎么能连带着于延祁呢？吕文玉想要把话圆回来，却见于延祁的一双眼全在沈容身上，似是并未注意到他话中的不妥之处，便也就闭了嘴。
听见他们争相夸赞沈玉明，孟念卿的心底自是高兴，但也恐沈容大伤未愈，再劳累了身子，就打断道：“既是如此才子，应当妥善照顾，我等还是先让沈先生好好歇息吧。”
他们走了，房中唯余沈容一人。
沈容还未来得及拉着孟念卿问上一问，他怎么会去官道，又怎得找到的她。
十年前孟念卿为她在巩昌府安排了户籍，可她刚到那里，还没有见到所谓的“父母”，巩昌府便迎来了地震，紧接着便是洪灾，巩昌府死伤无数。
她从中捡的一条命来，却没有去见孟念卿，而是一路南下至苏州府求学，后被选为贡士，入国子监就读。
她深知孟念卿的不易，虽贵为嫡皇子，但处处受人压制，为她安排户籍已是不易，不愿再叨扰他，便故意隐了名，留了“玉明”为字。人人只知她是沈玉明，却忘了沈容才是她的本名。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再见之日，却又欠了他一条命。
沈容正欲沉沉睡去，忽听得木门吱呀一声，便睁了眼，硬撑着半坐起身。
是一个小厮，低着头，手里端着一方托盘，托盘上还放着个陶瓷小碗。
只听得小厮道：“沈吏目，十二殿下挂念你的身子，让张太医熬了药来。“
方才走时，孟念卿确实嘱咐要按时吃药，是以沈容并未起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端起药来，瞥了一眼小厮，才察觉出有些许不对。
这小厮约莫二十有余，但却没有胡须，分明是个内侍。这云南道中，怎得会有内侍，于是乎便故做不经意的问道：“本官走了这一遭，落下些伤倒是没什么，就怕伤了阳气。”
那内侍道：“是了，殿下方才嘱咐说，要给沈吏目补补阳气。”
沈容当下便觉得不对。孟念卿知晓她是女子，又何来的补阳气之说，支着手中的药碗，转而道：“本官这喝着不舒坦，不知可否劳烦你喂我一下。”
内侍不疑有他。恭敬称是，伸手接过了药碗，正将碗边置于沈容的嘴唇，却不见沈容张口，而脑后却传来一阵剧痛。
沈容在他靠过来的间隙，右手抓住了茶几上的青花瓷瓶，毫不犹豫的就向内侍的脑袋砸去。瓷瓶虽然碎了，但内侍并未倒下。沈容用尽全身力气一推，慌忙从床上跳下，拖着受伤的左腿向门外移去。小内侍只晕了片刻，便立刻过来拽沈容的衣角，只可惜扑了个空，便又抚着脑袋起身。
这厢，沈容已经拖着身体走到了门外，反手就拽着门框，和小内侍生拉硬扯中占了上承，插上了门外的门闩。她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西厢房的屋舍左侧突然窜出一个黑衣人来，手中还握着一把散着寒光的匕首。沈容扯着木门上的雕纹起身，木门和地板上沾染了她渗出来的血迹，身上的巨痛让冷汗涔满了她的额头。
她还未来得及逃避，那人便行至她的跟前，匕首已经抵住了她的脖颈，却被她死死抓住。那人不由分说的猛踢着她的小腹，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吐出，她含着血，只是道：“里面的公公，背叛了王先生。”
官道之私藏火药，定是为了供于喀蕃藏，喀蕃藏人会以挖轮棺之名运走轮棺中的火药。大川与喀蕃藏虽近几年无战乱，但喀蕃藏一直虎视眈眈，将火药供于他们，与通敌无异。
贺礼是十殿下送来的，收礼的是十一殿下，他们必然知道此事，但绝对不会是主谋，他们没这个脑子，也没那个胆量。能做出此番的，只有权倾朝野的宦官王措。
果然，听见沈容的话，黑衣人果然停下了动作。王措眼线之多，权势之大，不得不让人叹服。约莫着其他相关人等应都被灭个干净，唯留着沈容这个坏他好事的人，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
硬拼是肯定打不过的，为今之计只能硬拖，拖到有人来救她。
黑衣人虽然停了动作，但也不说话，沈玉明痛的想要昏厥，却强撑着意识，继续编造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曾入翰林，后被贬谪到江州，其实是王先生安排的。前日，王先生让李公公告诉我，烧山，将罪推给十和十一…助太子。“
李公公是谁，她根本不知道。知识孙去卑平时除了将“宫里的王先生“挂在嘴边，偶尔也提过几次”李公公“。但像这种来杀人的，一般只知自己的上线，其余人等应是不识得。
其实她的话里有很大的漏洞。她一个办事的，怎会知道这么多，又是十一又是太子的。好在这人虽四肢发达，脑子却很简单。
黑衣人一听‘曾入翰林‘，顿了顿。他听说入过翰林的都会当大官，眼前之人如此年轻，莫非是王先生栽培之人？可命令下来，让杀的就是她，没搞错啊。
正在此时，西厢房左侧又出来一人，那人身着墨色长袍，孤身一人轻步而来。沈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黑衣人是完全背着西厢房。沈容还想再说好些话，去隐匿那人的脚步声：“仁兄….“
黑衣人把头凑过来，沈容则时刻注意着他的匕首，喘着粗气道：“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告诉…王….”
沈容还未说完，温热的鲜血再次沾湿了她的衣衫。只是这次并非她的，而是眼前之人的。可因着黑衣人提前感觉不对，故这剑只刺穿了他的右肩，震掉了他的匕首，并未伤及他的根本。
沈容早有准备，在匕首掉下来那一刻，在黑衣人转身那一瞬，捡起地上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向那人刺去。后来那人趁势将剑抵在黑衣人的脖颈之上，寒光闪过，黑衣人睁着双眼，倒在沈容身侧。
沈容勉强支撑，于口齿之间硬是挤出三字：“于..大人。”
于延祁背着夜色而立，双眸之中尽显杀气。他墨袍色深，是以沈容并未发觉，他的右臂已经挂了彩。
于延祁道：“你怎么样了？”
沈容身上还穿着戍边小兵的衣甲，但已被血迹浸透，甲片耷拉在地上，只有几根线将这些甲片相连，里面的布衣也已破烂不看。可不顾这些，沈容用还留着鲜血的手拍了拍身后的木门，道：“里面…有人…“
于延祁俯身将她抱起，推开了房门，却见里面窗户大敞着，那个小内侍早已经逃之夭夭。他轻轻的将沈容搁置在床上。借着房内的灯光，沈容才发觉到于延祁右臂上的伤，却没有力气关心他，只是道：“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孟念卿就算离开，也绝不会独留她一人在此，一定会安排暗卫防护。而刚才闹出那么大动静，都无人过来相助，可见是孟念卿出了事。这里的暗卫只当沈容是个小小吏目，自己主子出了事，自然会去找自己主子。
但杨容却不好直接问孟念卿如何。
于延祁不言其他，简单说道：“有人给十一殿下下毒，却被十二殿下误用。江逾景正护着两位殿下，我来看看你。“
听到孟念卿中毒，杨容脑中轰了一下，虽有满身伤痕却顾不上其他，心中万千担忧却只吞进肚里，最后化作了一句：“十二殿下..还好吗？“
饶是如此，还是被于延祁察觉出几丝异出平常的关切，默了一默，只是道：“十二谨慎，只是嘴唇碰了碰，现在只是昏过去了。“
不及沈容再问，于延祁从墨袍上扯下两条布条，不由分说的拉过沈容的手，将她手上的伤口团团缠住，然后道：“这里也不能久留，我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