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阳光正好。陆北烟下楼吃饭,仍是一身男装,只是没戴斗笠——那玩意儿其实戴上才扎眼。

    晏南飞似是付足了钱,店小二热情得很,端了酱牛肉和一壶茶来,风风火火地把毛巾往肩上一甩,道:“客官稍等,菜还热着呢。”

    陆北烟夹了一筷子肉,边吃边观察店里的人。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陆北烟喜欢不动声色地观察人,奈何以前在宫里,不是小福子捡到二两钱,就是流萤叫彩云给欺负了,翻来倒去也就那么回事儿,没意思,还伤眼睛。这会儿店里热闹,一群跑江湖的扎成几堆攀谈起来。

    “这阵子世道不太平,李家的镖前阵子叫人劫了。”

    “哟,哪个这么有能耐,李家的镖也敢劫?那天下第一镖局的招牌,就这么砸了?

    “树大招风,李家到这一辈,还不是靠前人立下的口碑,能担大任的不多喽。”

    “说到底,还是要打仗了。”一个老叟用他瘦骨嶙峋的手颤颤巍巍地倒了一杯茶,叹息道。

    人群中静默了一瞬,突的一个清朗的声音冒出来,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冲那老叟拱拱手:“不知此话怎讲?”要知道,新帝即位,向来是要休养生息的。

    那老叟瞥了他一眼,似是不愿多说,只是拉长了语调:“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见这老叟也说不出个屁来,众人又倒回去各聊各的了。唯有陆北烟知道这老叟说的没错,陆晁常召她去书房,他那一摞书里,确有布防图,一道道折子上,不时有“南”“可一战”的字眼。

    再看回先前青年那一桌,坐了有五六个人。那青年绑了个高马尾,一身短打,背挺得很直,倒了杯酒在喝。青年手边一道蓝布旗,上书一个“镖”字。

    旁边那桌刚在谈论李家镖局的,好奇问道:“兄弟,你们也走镖啊?”

    那青年正喝酒,闻言语气带了点笑:“嗯。”

    “哪家镖局啊?”

    那青年便抬手,大方地将旗翻了个面,上边龙飞凤舞一个“李”字。

    纵使陆北烟看不见那人正脸,也能想象到他面上的挪虞,带着少年心性。

    那问话的人尴尬不已,哪想说闲话正说到本人面前了,没话找话打圆场道:“哎,李家镖局的人我也认得,您瞧着眼生啊?”

    那青年“害”了一声,半侧过身来,露出白净的额头和秀挺的鼻梁,笑道:“半道来的。我和我兄弟从小是猎户家养大的。”他以掌尖示意了一下他对面那位,一身白衣,面容寡淡,长相很普通。

    不太像啊……陆北烟暗自琢磨,这人身姿挺拔,吐气均匀,说是练家子没错,说是猎户就勉强了。猎户多以刀、弓箭为器具,手上难免有伤疤。不像这人,以掌示意其兄长时,只有虎口处有常年拿兵器磨出的茧,手指匀称修长,皮肤细腻,分明是大户人家养出的少爷。

    正想着,瞥见左前方有个打扮得人模鬼样的男人,偷偷在解他身旁一个埋首吃面的屠户的荷包。陆北烟啧了一声,想也没想就夹起桌上一块吃剩的骨头扔向那人的手腕。

    小时候她和七哥玩的好,喜欢从他那学点旁门左道的歪功夫。有阵子对投壶感兴趣,那叫一个“女儿到死心如铁”,何处不是石头,何处不是壶,吃个葡萄也吩咐流萤把盘子端远了,夹了秄投进盘。

    后来七哥教她:“投壶虽然是假把式,不过玩好了,也可以当做暗器用,重点是要有力道。”

    她就总逮着空,在院子里拿石头弹树叶。此法要领在于,石头要穿过树叶,留下一个洞,而叶根不动。院子里的石头都被陆北烟搜罗完了,也只打出过三个。不过,此刻砸个毛贼,还是绰绰有余。

    然而那骨头砸向那人手腕时,横生了变故。不知从哪又飞出个骨头来,两块骨头在离那人手三寸远处相撞,各自弹开,发出一声脆响,吓得那贼人缩回了手。

    那青年咦了一声,朝陆北烟的方向看过来。陆北烟心道不好,叫人注意上了。眼下又无处可躲,说时迟那时快,晏南飞这厮不知何时晃悠过来,正坐在陆北烟前边。

    待那青年回过头时,只能看见她半个身影。陆北烟垂眸,故作镇定地喝了口茶……呸呸呸,那小厮刚上的不是茶,是他七舅二姥爷的烧酒!酒顺着喉腔下肚,烧得陆北烟不知东西南北,偏要强自镇定,脸色一沉,莫名有了股肃杀感。

    青年看不清人脸,但察觉到那边的气氛不对,半晌又转了回来。他兄长随口问:“惊鸿,怎么了?”

    那名作惊鸿的青年望着手中的酒杯,笑了一笑:“四爷,有人弹飞了我扔出去的石头诶……”他把“我”字咬的很重,话里带了点不可思议。他晃晃酒杯,酒水在里面打出一圈圈涟漪,映出他带了些隐痛的眼眸。他兄长知他想到了伤心事,也就不问了。

    这厢,晏南飞看她脸色不对,随手夺了她手上的杯子,放在鼻下闻了闻,嗤笑道:“小屁孩还喝酒?”

    陆北烟道他无礼,抬手要把酒杯拿回来。谁知他扬起手,堪堪把酒杯停在她够不着的地方。

    陆北烟咬咬牙,靠回椅背,默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晏南飞这人和虚弱扯不上关系。昨儿还受着重伤,此时倚在位子上,却不显病色,只是懒倦。他一转手腕,把酒喝了,再翻手,杯底朝下——连一滴也没剩。他冲陆北烟挑衅地一笑,还有力气扬声道:“小二,上菜。”

    陆北烟:“……”

    忍不了了,她又不是君子,今日就要报上仇!

    陆北烟斜睨了晏南飞一眼,转神又不禁看向刚才另一块骨头来的方位。那一块扎堆坐了许多人,大概是又聊到什么江湖轶事,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她看不出方才是谁出的手。

    说来荒唐,掷物的力道、方向如此巧合,又有一番侠义心肠的人,在她心里,是有一道隐隐绰绰的轮廓的。

    少年身姿清逸,身手不凡,坐在树上笑看少女拿块石头砸向一张画着人像的纸。然而她力道太轻,纸张尾部随着石头柔柔向后一摆,竟然分毫未损。少女差点气了个仰倒,转手又拿起一块石头。

    少年看的好笑,拽下腰间的玉石挂饰,向那画像掷去。少女石头还未脱手,那纸上人的眼睛就被砸出个洞来。侍女小跑着去看,那破洞不大不小,正好合上了眼珠子。

    那少年笑道:“是哪个混账惹我们十妹生气,我去把他拎到你面前来砸。”

    少女见怪不怪,头也不回向树上的人道:“七哥若是想帮我,就去把那个什么劳什子探花的头砸破,好解我心头气!”

    那树上的男儿郎正是七皇子陆昭,他听说市井上都在流传当朝探花曾提笔细数当今公主的荒唐事,字里行间嘲她恃宠而骄,挥霍无度之举。就知道十妹定然自个儿在发火。

    他这就赶来救火来了。

    陆昭笑道:“北烟,那段延庆我倒是听说过,他那文章是酒后兴起所作,并非批评你,而是赞颂你呢。”

    陆北烟阴阳怪气道:“夸我大摆宴席,流水摆了十条街不止,还是夸我一句话就让父皇大兴土木,命人开运河,渡航船?”

    “谁人不知,十公主听闻京郊雪灾,百姓多有颗粒无收、冻死路边的,自己掏了钱施粥助民,乃是爱民如子,是慈悲啊。开运河也是为了南北往来,有益于国力昌盛,实有远见!”

    陆昭笑眯眯地顺她的气,一转话风:“他喝醉了,下笔浮夸了些,文稿传了只言片语去,一来二去就变了味。你若是不解气,下次我捉了他亲自与你赔罪。”

    陆北烟其实已然不气了,她知道民间并没有段延庆那篇文章的原稿,只是好事者口口相传,这谣言也不知从何而起。不过当年受过十公主恩惠的人,一听到坊间传言便大骂谣言可恨——“我们十公主是天女下凡、菩萨心肠,岂容你个小人置喙!”这又是后话了。

    她还是不乐意改口,只说:“我才不愿见他。甫一见面,一定打的他脑袋开花!”

    陆昭哈哈大笑:“你那三脚猫功夫可打不着人,我来教你!”

    少年飞身下树,言笑飞扬的样子仍在眼前,只是如今已蒙上了一层血雾。

    她的七哥已然不在了,被亲兄弟带着兵马诛杀,连尸骨都未找齐全。

    她垂眼,不再往人群中打量。

    晏南飞见那本已消散大半的悲愁气氛又像雾一样把眼前这人笼住了,也不免有种欺负人的心虚——早听说十公主漱冰濯雪、心系百姓,怎么叫人抢个酒也要哭鼻子吗?

    他难得解释道:“哎,不是抢你的酒喝,只是十日散伤了你的元气,你现下喝不得。”

    见陆北烟还是不说话,他也无法。把人气个死去活来他最是擅长,然而要他伏低做小以求原谅,这差事他可做不来。于是悻悻地倒了一杯酒又待再喝。

    “咚”的一声,晏南飞挑眉,只见手中杯子里的酒倏忽便没了大半,一粒小石子将杯身穿了个洞,酒水淅淅沥沥都洒在了他衣襟上。

    陆北烟挑眉道:“大病初愈还喝酒?”旋即也扬声道:“小二,上菜!”

    那小二便风风火火端着菜赶来了——这客栈里的人一个个的都可难伺候,催催催活像饿死鬼投胎!

    他一看这桌刚还气鼓鼓的小姑娘现下眼角带笑,俨然是扳回一城了的凯旋模样,只觉得城里来的人果然阴晴不定,放下菜又风风火火地转去别桌了。

    晏南飞伸手拍拍衣襟上的水滴,伸手指了指陆北烟以示威胁,却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咳嗽一声作掩饰,又拿起筷子夹菜。

    桌上那壶酒倒是没人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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