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不出口的话,面对着林静仪都格外小心翼翼,林静仪痛苦地大哭着,她大概很久没有这样哭过。

    小时候林业堂动辄体罚她,殴打她,但不准她哭,会指着她说闭嘴,如果继续哭又会迎来更猛烈的毒打。

    那时候林业堂职场不顺,总是在给别人铺路,气都回来撒到林静仪身上。久而久之,她和林业堂并没有多亲近,单独呆在一起顿觉尴尬。

    还好后来林业堂事业有所成就,家里请了阿嬷,还送她去英国读书,尽管这是她为了逃避家庭而作出的选择。

    她强迫自己不哭,不要在林业堂面前露怯,不要被自己的父亲认为软弱懦弱,她被高高拱起的自尊心让她无法对任何人袒露完全的脆弱。

    但是人都会有极限,都会哭。

    她的泪水出来的毫无征兆,以一种决堤之势涌出,那一秒钟她大脑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想确认有没有被林业堂看见。

    可她看见的是黎嘉树,黎嘉树站在她对面,眼睛里也有晶莹剔透的薄膜,他的沉默和安静好像给林静仪围了一个安静的场所。

    她肆意地大哭,痛苦地哀鸣,一切难看难过的情绪都被他谅解,被他接纳。

    林静仪听见黎嘉树小声说对不起。

    尽管知道不是他的错,但他还是在道歉。

    在伦敦生活久一点的人喜欢说sorry,好像万事万物前都要加一个sorry,几乎成了下意识的事。

    黎嘉树对她道歉,又不是这种客套的习惯。

    林静仪抽泣着说:“你有什么对不起......做不成医生,又不是你的过错。”

    两个人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窗外都已经挂上月亮,屋子里一盏灯都未开,两个人站在黑暗中。

    黎嘉树塞了包纸给她到手里,看她抽出来擦眼泪,继而走过去才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压力很大,知道你害怕被曝光照片所以买了所有杂志看,知道你想要帮助那些儿童。”

    “可是你对他们说,会好的,不是吗?一切都会好的。”黎嘉树看着她说。

    林静仪摇摇头说:“不会的,哪有事事如意。”

    “是啊,十有八九都不如意,可是你要信啊,你要信,才会来。”黎嘉树说。

    “你不觉得,你很像佛教徒吗?”林静仪冷不丁地问。

    “啊?没有吧。”黎嘉树眉毛变成了一个八字。

    他话音刚落,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就在他身边传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抱林静仪的头往旁边倒。接下来咚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木地板上,借着月光看,是一块大石头。

    黎嘉树立刻夺门而出,他跑向玻璃破碎的方位,看见一个渐远的黑色背影,实在是看不清是谁。

    他一见追不上,立刻回到独栋的小区保安那里要调看CCTV的录像。

    保安自然认得大明星,调视频出来却发现只有一个镜头拍到那个人翻墙进来的身影,但有哪里不对。

    黎嘉树又倒回去再看了一遍,还是觉得哪里很怪。

    又看了第三遍,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还有同伴!

    他赶忙往独栋跑,推开大门看见林静仪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林静仪的手里竟然拿着那块石头。

    黎嘉树打开灯走过去问:“你没事吧?”

    “你看这里。”林静仪指着石头上给他看,一个硕大的红色“死”字写在石头上,背后写着林静仪的名字。

    黎嘉树脸色凝重,他拿过石头让林静仪别多想,但香港人多信神鬼一说,林静仪自然也不例外,无端端有这样的事找上门来,都会觉得晦气。

    林静仪反而平静点,“应当与那日在我家门泼油漆的人是同一人。”

    红色的油漆,红色的字,黎嘉树无奈地叹气说:“如果是我的粉丝,他们不会听我说话。”

    “他们爱你,所以在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我没有指责的理由,但人我是一定要拉住的。”林静仪说。

    她情绪不是很好,坐回到桌边看着图纸发愣,最后拧开台灯,把图纸细心叠好,放进了柜子的最下层。

    玻璃被砸碎的地方有风呼呼地吹进来,林静仪一抬头恰好看见台历。

    十月,白露。

    尽管天气还热的如同夏季,但冬天总归是要来了。

    林静仪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变成风评不佳的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黎嘉树的大碟因为带着她的名字而遭受冷落,本来约好的讲座也被取消。

    她破天荒地坐港铁,听见身后议论纷纷,如同蚊滋一般的恼人声响,怪她听得太清楚。

    她不要再坐地铁了。

    黎嘉树买了辆法拉利送给她,车牌是她的英文名,她一次也没开过却上了报纸,全港都知道了这辆车。

    梁轩宁来找过她,被保安拒之门外。

    终于一个月后的十一月,林静仪接到了保安室的电话,保安说观察到两个人成日在别墅外游荡,鬼鬼祟祟的。

    林静仪换衣服下楼,她忘了自己大约有多久没出过门了,见到阳光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保安指着屏幕给她看,两个人在短短三天里每天都出现,徘徊在这周围,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形迹可疑。

    林静仪确认后跟保安确定了时间,在第四天同样时间同样地点抓住了两个人,来不及逃跑的两人被保安摘下了帽子,露出完整的脸来。

    林静仪看着两个人,准确点来说是两个姑娘,他们还在拉着自己的衣服,企图从保安手里找回一点颜面,等着林静仪说:“抓我们做什么!”

    林静仪问:“你们给我泼油漆砸玻璃?”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没有啊!”

    林静仪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阿思!”

    “阿速!”

    两个人一前一后说,林静仪忽然想起来了。

    这两个人在维港揾死的事迹闹得好大,尽管后来没有再出现,但是林静仪还是记住了她们。

    这样极端的粉丝干出什么来都再正常不过。

    “交给警察。”林静仪干脆利落地说。

    “哎!为什么啊!我们什么都没做!”阿思和阿速挣扎着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我们好心提醒你!”

    两个人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大陆人,林静仪眨着眼睛说:“你们给我扔石头的时候是好心?”

    “什么扔石头!”阿思和阿速明显有些生气:“我们是来提醒你!有人比我们还要早就在这边观察了!”

    “你要不是黎嘉树的女朋友,我们才不会管!”

    林静仪冷笑一声:“编的不错。”

    阿思和阿速见她不信,简直崩溃。

    保安早就给黎嘉树通过了话,他赶回来看见林静仪双手抱胸,神情严肃地站在两个姑娘对面。

    “阿仪。”黎嘉树拉林静仪:“不是她们。”

    “我那日追出去看的时候,明显能看出是两个男人。”

    林静仪有些失落,她转过头看了一眼阿思和阿速,然后对黎嘉树说:“你的粉丝,你决定吧,我先回去了。”

    黎嘉树跟阿思和阿速说了让她们离开的话,严肃到吓两人不敢言语,面对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偶像,却不敢提出任何要求。

    出了大门,黎嘉树说:“我让助理送你们回去。”

    他语气变软了一些:“你们还在读书,好好读书,别耽误学习,你们担心的事情也处理不了。”

    阿速出声问:“那......你会和林静仪结婚吗?”

    “我会的。”黎嘉树说:“我不能回答你未来的事,但如果让我现在给一个答复,我肯定地说,会的。这是我的人生,是我作为黎嘉树的人生。”

    黎嘉树微微低头看着他的两个粉丝说:“我们都要有自己的人生,把它过得精彩点,说不定以后会更平等地相遇,要相信会有这一天。”

    “好好读书,早点睡觉,认认真真读完大学,不要学我。”

    “别再干维港揾死那样傻的事情了,我记住你们两个了,下次见面我会认出来的。”

    -

    黎嘉树处理完所有事回到别墅的时候,林静仪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走过去坐到林静仪身边,轻声问:“明天跟我去海边吗?”

    “不去。”林静仪拒绝得很干脆。

    黎嘉树又问:“怎么不见你驾车出门,那法拉利好靓,我挑过好久。”

    林静仪转过头来看着黎嘉树,然后从茶几柜子下抽出一个盒子,打开后里面全都是林静仪的照片。

    不过都是黑白照片,上面用鲜红的液体打着叉,照片的背后写着不同的地名:

    九龙 死

    死于赤角

    .......

    看一张或许觉得有些好笑,但几十上百张就显得毛骨悚然。

    林静仪拿给黎嘉树看:“这样的照片我已经收了三十多天,每天三张以上。”

    “黎嘉树,我觉得我不适合出门,你说呢?”

    黎嘉树咬着嘴唇沉默,林静仪的精神状态让她担心。

    “阿仪,你需要出门。”

    他贴近她,用柔和的声音有商有量来同她讲话:“如果这里住不了就换个地方住,香港不行就去别的地方,我可以陪你,有人想让你去死,这圈子里也有很多人想让我去死,两个该死的人在一起,倒不如一起流浪。”

    “你在说什么?”林静仪转头过来:“你放弃学业走上的另一条路这么快就又要放弃吗?”

    “黎嘉树,你要做下去,他们这样对我,无非是对你无计可施,想从我身上找到破绽。”

    “所以你更要做下去,你要越来越厉害,把他们甩在身后。”林静仪平静地看着他说话,眼里露出一种决绝的意味来。

    黎嘉树很忙,他晚上还是走了。

    林静仪没有说的是,两天前她接到一通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电话,是她的旧同事打来的。

    还有,她看到了报纸,报纸上写的黎嘉树将要出演电影《旧墙之隙》,搭档的女演员是让大家都跌破眼镜的三级片女星泽西。

    她合上报纸,知道了那卷胶片是用什么换来的。

    电话从大陆那头传来消息,让她做出一个选择。

    她曾经是那么地讨厌欧洲,慢节奏,天然封闭,孤独包裹着她。

    但现在她也讨厌香港,阳光明媚恰恰映照出她的阴暗,她的颓废,她灵魂深处最最懈怠的地方。

    黎嘉树是绝对高能量的有大造化的人,而她不过是个向往自由的普通人。

    如果没有黎嘉树,她大约也不会回来。

    其实1995年回到香港,她都带着私心,希望遇见黎嘉树,看他过的是否如旧,看他在名利场里是否开心。

    如若不见,Anthony也好,她只是了解就够了。

    这样克制又放肆的愿望,没有任何人可以责备吧。

    这件事是只有她知道,连黎嘉树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曾经在离开伦敦前去了英国的最北部的Shetland,狂风在悬崖边肆虐,海浪被黑礁石拍碎,北大西洋最北的地方,她顶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海鸥盘旋头顶。

    “ u hear me?”

    她轻轻地问风。

    她真的很爱黎嘉树,她可不可以再坚持一下,可不可以......再坚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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