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露重。

    八月,青石板砖铺成的路面上浮着一层茫茫的雾气。晨秋的莲州,连空气嗅起来也是凉飕飕、湿漉漉的。

    早间行人不多,也已有推着包子糕点小车的勤快摊贩。一算命先生披着素袍,挂起八卦命旗,端坐于街角一隅,煞有介事地紧闭双眼。

    卖花女戴着风帽,提一藤编手篮,沿街叫卖着,篮中是尚未□□的桂花枝桠。

    走至一气宇不凡的高门府邸前,她见这处大门敞开,流雾顺着秋风绕着门后的二色砖雕嵌琉璃照壁,依稀可见其后苍松翠柏。她仰头看了看门头“谢府”二字,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大哥,买枝花吧。金桂吐芳,吉祥如意。”

    看门的门子也笑了:“吉祥如意,姑娘。花就不买了。你妹妹的病好了没有?”

    卖花女遭了拒,也不显窘色,仍是笑嘻嘻地从篮子里抽出一花苞饱满的花枝来递上:“那这个算是我送给谢夫人的,劳烦大哥转交,替我多谢她上回替我妹子付了诊金,妹子已大好了。”

    那推着小车的摊贩听得此话,也包了一份糕点过来:“那这桂花糕也请大哥转交给谢老爷,多谢他捐的那座桥,如今再出摊能少走三里地。”

    门子乐呵呵地一并接过,一连道:“家主惠泽乡里,我们下人也与有荣焉。”

    忽地轻风拂过,落叶纷飞。街角的算命先生掐住了时机,眼眸微睁,朗声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谢府后院,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裹在在缝着大红锦绸的皮裘小氅里,只露出脑袋上一截圆滚滚的丸髻。她瞧了瞧四下无人,遂蹑手蹑脚地朝院子后门挪去。

    咚地一声,她撞到一个坚实的身体。

    “爹……?”她抬眼一看,惊慌道,“怎么是你?”

    “嚯,你还想是谁?”谢伯忠佯装生气,一对炭笔涂过似的天生粗眉高高挑起,“又想让宛娘带你出府去胡闹?”

    “宛娘去酒楼里查账,你一个女伢子跟去干什么?”

    “宛姐姐不也是女孩子,我也想学学管账……”谢辛辛嘟囔着,冷不丁被谢伯忠抱了起来,两只脚丫在空中无助地踢蹬。

    “放开我,放开我。”

    “不一样!你可是与宣王马上要订婚了的,我的千金大小姐。”说到此事,谢伯忠语气柔和了三分,眉眼都带了些宠溺,“爹娘辛苦一辈子,能给你找这样一个好归宿,也心满意足了。”

    “你是我谢家唯一的嫡女,以后,就无须像你娘、你宛姐姐那样抛头露面的。”

    “到时候,爹把谢家最好的酒楼、铺子都给你当嫁妆,好不好?宣王府自然会有人替你打理。”

    谢辛辛眨了眨眼睛。她还没见过自己的未婚夫婿,也尚未到思及男女之事的年纪,只隐隐觉得爹爹话中有几分不对。为何爹口中“抛头露面”不好?又为何,谢家的酒楼铺子要让宣王府打理?

    “‘抛头露面’怎么啦?”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

    谢伯忠抱着女儿的手抖了抖,忙堆起笑脸,“娘子,我不是说你不好。”

    谢夫人瞪着杏眼,耳上坠着珍珠镶翠的金钩耳珠,项上挂着层叠的碧玺珠串,手中挽一张金线双面绣的团扇,珠光宝气如仙子一般。只见她迎着光,风风火火走来,一把将谢辛辛从谢伯忠怀里夺下:

    “女子有本事,抛头露面又何妨,你个老古板懂啥系?”

    “辛辛想跟着宛娘学管账?娘带你去找她,走。”

    谢夫人为人精明能干,年轻时便已在商场崭露头角,生意上的事怕是比谢伯忠还厉害三分。谢家若是没娶到这位天才商女,想是难以像这般在莲州富甲一方。

    因此谢伯忠自知理亏,紧紧跟在娘俩后头,又是赔罪又是哄劝的。见谢辛辛紧抓着谢夫人的手臂,回头笑嘻嘻地朝他扮了个鬼脸,他不由得也笑了。

    罢了罢了,孩子开心就好。

    “乖囡,你听好。”谢夫人将谢辛辛交到宛娘手上时,伏下身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

    “女子像你娘亲我,也可以做玉春楼大掌柜,打理酒楼、财通八方。”

    “出门在外,要像娘亲一样,自己先拿出气势来,别人就不会看低了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谢辛辛脆声应道。

    秋风起得势猛,刘宛在玉春楼盘完账,牵着裹得严实的小姑娘走了出来。

    玉春楼三层飞檐下,皆是宝窗朱阑、珠帘绣额,有眉眼抹着俏色的女倌倚在阑干处,迎着日头朝刘宛挥手作别。

    刘宛回过头,招招手让她们回去,又对谢辛辛提醒道:“小姐,因玉春楼是夫人亲自掌柜,今日我只是查了明帐。若是要查谢家其它旁系铺子,这背后账本上走水串皮、阴阳账、翻墙头等事多如牛毛,底下的人做错事,倒霉的却是主家。”

    说了两句,一不防备灌了一口冷风。刘宛猛咳了一阵,方将谢辛辛往怀里揽了揽,又替她戴上帘幕。

    “宛姐姐。”谢辛辛伸出手将帘幕撩开,露出肤如凝脂的小脸,“你怎么啦?”

    刘宛笑道:“小姐,我不妨事的,想来是近日疲累,身上气血不足,又受了寒气。”

    “那等回去,我让府中厨房照着玉春楼的配方给你做些点心,我瞧着今日卖得好的牡丹花颜糕中有桂圆、莲子、枸杞等,补气血再适合不过了。”

    听着孩子声音温软的关心,刘宛心中满腔温情,却也讶异道:“今日来对账,经过大堂时,我并未看到有客人桌上摆着牡丹花颜糕啊?”

    谢辛辛眼睛亮晶晶的,细声道:“姐姐不知,那些穿着富贵的大人们虽桌上不摆,临走时都订了几份糕点叫家仆送回宅子里,大约是给夫人们订的吧。”

    “原来如此,”刘宛思忖了片刻,笑道,“小姐真是观察细微。想是贵客脸皮薄,见着‘花颜糕’便觉得是女子吃的。”

    “正是呢,我看不若在这‘花颜糕’外加一层金黄色的糖拔丝,改名为‘金风玉露’,既不像‘花颜糕’这般局限,也取一个夫妻情深之意,不妨碍他们买给夫人。”

    刘宛听得眉开眼笑,直道:“小姐,你若是不嫁人,接了夫人的班也是极好的。到时你自己当个谢小掌柜。”

    说完方觉自己语有不妥,连呸了三声,笑说:“瞧我这嘴,小姐怎么能不嫁人呢。小姐和宣王爷是个再好不过的婚事。”

    “我想着不嫁人也是可以的……”谢辛辛含糊地抱怨。话音未落,忽看到西北方天空被染成了灰红,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

    “走水了!”

    “走水了——!”

    起烟的方向传来尖叫与嘶喊。

    刘宛牵着谢辛辛的手倏地一紧。她呆愣地看着那处浓烟,张口几次,终还是低下头拉着谢辛辛赶起路来。只是脚步不自觉匆忙了几分,口中念叨:

    “不会的,怎么可能是谢家呢。”

    刘宛的脚步很快,到最后她干脆抱起谢辛辛,快步小跑起来,直待热浪袭卷到面前,那漫天黑烟中,倾倒在地上已成焦黑的谢府牌匾映入眼帘。

    涂着红蜡的谢府大门歪颓地倒在地上,露出在热气里变了形的谢府内貌。莲州商贾大家原本幽然雅致的门庭,此时化作冒着火星的灰烬,时而劈啪作响。

    刘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慌忙转身,想将怀中孩子的视线调转开去,却发现谢辛辛早已揭开了幕篱,睁大了眼睛。

    “宛姐姐,放我下来。”她落到地上,跌跌撞撞地朝旁边官差走去,“大人,大人,我是谢家小姐,我爹娘在哪里?”

    官差扶着腰刀,看她一眼,叹了口气。

    谢辛辛不等他说话,直接扭开头去,朝下一位官差问道:“大人,我是谢家小姐,我爹娘在哪里?”

    那官差朝她深一拱手,刚要张口:“谢姑娘,请节哀……”

    谢辛辛一咬牙,朝远处另一位官差跑去,哑了嗓子:

    “大人,我是谢家小姐,请问我……我爹娘在哪里?他们没事对不对?”

    她微一踉跄,似乎即刻要倒了下去,那位差役忙伸手扶了下她,问道:“谢姑娘,你家在莲州可还有能说得上话的亲戚?”

    “……并无……”谢辛辛红了一双眼,只直勾勾地盯着他:“我爹娘,在哪里?衙门把他们安顿好了是不是?他们在哪里歇息?”

    官差似有口难言。又一阵秋风猛地扬起烟尘,洋洋洒洒地泼出一个灰蒙蒙的天。谢辛辛顺着官差的眼神看去,两具烧得扭曲的尸身紧紧牵着手躺在一处。

    其中一具的脖颈上,戴着两串挂着浮灰的碧玺串珠。

    她怔了神色,行人嘈杂的议论声渐渐离她远去,视线也模糊起来,恍若跌入水底似的,周身冰凉,眼前的画面也变了形。她伸出手,却只觉指尖寒冷,触不到任何东西,仿佛她与世界隔了一层薄薄的水面,那样遥远。

    “娘亲……爹爹……”自己的声音仿佛也是从天边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回头望去,谢辛辛发现刘宛仍在原地,早已泪流满面。

    “小姐,小姐……我带你找宣王府……”

    谢辛辛见刘宛不断张动着口,她却听不清了。

    于是她闭上眼睛,任自己的意识沉到这晕眩中去。

    纷乱远处,算命先生发髻零散,面对着谢府的废墟茫然直立。秋风卷起的灰烬蒙在他素袍之上,他仍紧闭双目,痴然合掌向天。

    半晌,他跌坐在矮杌上。

    “不对,不对……何处小人,妨害天机?”

章节目录

钓春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六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六光并收藏钓春风最新章节